那一晚我做了很多梦,在梦里情绪激烈,应当是梦见了很不好的内容,醒后胸口还处于因深沉的悲伤导致的气喘中,我还啜泣着,眼眶里当然是有泪,打湿了枕头,我在黑暗中用手背抹去湿润,感受到哀伤和抑郁像潮水那样褪去,与这些情绪一同消散的还有关于梦的记忆,在清醒前的几秒钟里都还能记住的梦,却在睁眼后迅速的遗忘了,空留那哀伤的残骸留在迟钝的意识里,我细细品味着感情的余韵,意图回想起让我如此难过的梦到底是什么模样,却再也做不到,这让我愈加怅然。
大年初一的清晨格外寂静,仿佛全城的人们在经历过一夜的狂欢后都疲累地安睡着,醒来的人独我一个,大家都还在沉睡,而我却清醒着,在拉紧窗帘的黑暗室内,呼吸平稳的躺在床上,看着吸顶灯黯淡的轮廓,努力地回忆着正在失去的梦。这个城市里的其他人都还在梦里吧,他们也许和我一样经历着难过的梦,正在梦里流泪,啜泣,亦或是露出会心的笑容,在梦里感受幸福与甜美,这样说来,人在醒着的时候就被社会的膈膜分成了三六九等,只有在梦里,大家才是平等的,如果全世界的人一同安睡,那么世界不但和平了,还实现了真正的平等,就像此刻狂欢后的寂静,让我感受到如此直观的太平盛世。
借着透过窗帘布料的稀薄晨光,我抬起双手,手心手背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放在额头,缓缓地摸下去,眼睛、鼻梁、嘴唇、下巴、脖子、锁骨、胸口、腹部、阳物、大腿、小腿、脚踝、脚背、脚底。用指尖最灵敏的触觉神经感受了一遍自己的身体轮廓,人们很少细致地感受自身的形状,或是轮廓,单单凭视觉观看镜子里的图像来认识自身,那是不够的,只有好好地摸上一遍,最好在黑暗里,细细地感受皮肤的柔软,认真地记住体表的轮廓,这样,才觉得自己是存在的。我不常这样做,每当觉得怅然,仿佛自己失去了焦点之时,就渴望这样确定自己一番,我做完这一轮动作,也完全失去了睡意,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不过八点出头。
穿好衣服之后,我拉开窗帘,却没有看到往日眼熟于心的城市色彩,入眼之处尽是苍白,我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视觉问题,再看去,才发现城市还是那个城市,不过只剩下熟悉的轮廓,没了色彩,一夜之间挂上了银装——昨夜大雪过境。
如此的寂静,也归咎于积雪的功效,疏松多孔的积雪吸收了大地之上的杂音,覆盖雪的每一座建筑,每一棵树,每一处草坪,都披上了隔音层,沉雪之日的万籁俱寂,果不其然。
这个城市并不常下大雪,在冬日里多是飘些绒毛浅雪,雪花还未落地,就消融于空气中,就算下个几天几夜,也无法积成如此规模,而单单昨夜的几个小时,居然让大地银装素裹,这也委实夸张了些,但这就是现实,已经发生,昨夜确确实实毫无疑问地地道道地下了场酣畅淋漓的大雪。
走出房间,对面云的卧室房门紧闭,想必她还睡着,我走到客厅,想倒一杯水喝,然后洗漱,却看到茶几边坐着一个人,笔挺地坐着,室内没有开灯,只能看到那个挺拔的轮廓,是个女人。
“云?”我试着喊了一声。
那人一直看着窗外的雪,被我这一招呼,回过头来,看着我。
“你醒了。”熟悉的声音传来,可不是云的声音,而是另一个熟悉的人拥有的。
我走过去,到了窗外的光线可照亮她面容的距离,看到她的脸,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颜先生?”
她面无表情,说不上是冷淡还是无感,介于其间,但那动人的成熟面孔,挺拔有致的高挑身材,却是颜先生无疑,但是,她却淡淡地说:
“我不是那只狐狸,明白吗。”
“什么?你的话什么意思...”
“我说,我不是那只狐狸,听不懂吗?”她如此淡然,似乎眼前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是虚无的假像。
“可是你...”我看着她的面容她的身体,却是颜先生无疑啊,但细细看下来,除了她那可怕的淡然之外,我居然发觉,她的年龄比颜先生大,颜先生是十八岁少女的形象,而她,却是成熟稳重三十岁开外的少妇,长发精心盘好,扎成大小合适的一团在脑后,脸上化了淡妆,涂了不艳丽的口红,身穿浅灰色呢料的职业套裙,黑色的保暖裤袜,完全是一副工作中白领的打扮,她端庄地坐在那里,脊背笔挺,彷若大理石雕塑。
“我下了飞机立刻就赶了回来,这一切变化确实有点大,唯独这间屋子的内部,和十八前如出一辙。”她的声音充满成熟女人独有的韵味,却语调冷淡,像是没有感情念着新闻稿的央视主持人,她同样用冷色调淡然的目光看着我,像是看穿了我这个人和身后的墙壁。
“那么,您到底是...”
“你应该是迟海吧,迟尉的孙子迟勋的儿子。”
“对,是我。”
“你该叫我姑姑,”她淡淡地说,“我是迟勋的妹妹,迟尉的女儿。”
沉默降临,应该说是我单方面失去了话语的意识,她的两句话反复在我脑子里播放:
你该叫我姑姑,我是迟勋的妹妹,迟尉的女儿。
我居然有姑姑?
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有姑姑吗?我从前见过她吗?家里有人提起过她吗?
找不到一点点有关的记忆啊!这个姑姑简直就是凭空冒出来的,而且还拥有和颜先生一模一样的脸!在大年初一的清晨不动声色地坐在我家客厅里,太诡异了吧。
“喂,我说,颜先生,你玩笑开过头了吧你!”我干笑着说,事到如今,我只能认为是那家伙在恶作剧。
‘啪’。
一个耳光挥在我脸上,我惊愕地捂着脸,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居然面无表情地扇了我一耳光!
“放肆,面对长辈没大没小,目中无人,迟勋就是这样教育你的吗?”她用淡淡的语气淡淡地叱喝着我。
“我...”委屈,心里只有一万分的委屈,很生气,但她那不怒自威的气势让我连发火都做不到。
“嗯?”她又抬起了手,又要一耳光扇过来。
“姑姑...”我赶紧说道。
那一只看起来要扇我的手,却轻轻捧起了我的脸庞,她说:“疼吗?”
我一个劲儿摇头,生怕她改变主意再给我一下。
“那只狐狸呢,在家吗。”她收回手,问道。
“她去外地实习去了...”我如实回答。
姑姑(暂且如此称谓)伸出手微微往下压,示意我坐下,我就坐下,双膝并拢,手放在膝盖上,老老实实的,像个小学生。
“狐狸化形是需要模板的,那只狐狸的模板就是我,”姑姑说道,“她很聪明,以我为模板,可以得到父亲(迟尉)的好感,让她住下来,父亲待她果然就如同亲女儿一样,还让她上学。”
“可为什么...你...哦不,姑姑,要容忍狐狸替代你在爷爷心中的地位呢?”
“十八年前我离开家里,在北方读大学,毕业后去了英国,直到现在,期间没有回过一次家,如果父亲还爱我的话,应该就会把这一份感情转移到狐狸的身上吧,它利用了父亲的情感,同时,也替我尽了女儿对父亲的义务,她是我的影子,我没有理由恨她。”姑姑回答。
“这么说,你果真是我姑姑?”
她点头。
“我从未见过你,也没有听家里人说起过你...而你这样突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这实在是...”
“如果迟家不出意外的话,我依旧不会回到这个家,你同样不会知道你会有一个姑姑,我回来,是为了你,和你妹妹。”她说。
“我和云?”
“你们难道不是已经举目无亲了吗?”
“嗯...”
“我会负起教育你们的责任,”她说,“从现在开始,我是你们的家长。”
“真的吗...”我一时有些激动,“姑姑会...成为我们的家长?”
“这就是我回国的目的。”
2011年第一天,迟云和我再次拥有了家人,她是姑姑,从未见过的姑姑。
“这是我的名字。”她伸出食指在茶几上写字,仔细看笔画,只有一个字。
樱。
她叫迟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