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会结束后钱玄同带着学生会的同伴清理了会场,虽然晚会开始前各班的班主任严令禁止过不准带小吃零食到会场,更不不允许乱丢垃圾,但上千人的观众席在散会之后依旧无法保持节目开始之前那么干净,这个时候就需要学生会来收拾烂摊子了。
在外人的眼中,学生会是高人一等的管理者,是校方统治学生的一种工具,如同抗战时的日伪军,一谈到学生会,很多人都会用轻蔑和唾弃的语气念出这三个字:学生会。而作为从初中开始就在学生会工作的钱玄同,是非常明白自己所工作的组织真实的一面。表面上风光,胸前佩戴学生会领导的徽章,身后跟着雷厉风行的下属,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过一个个班级的窗前,视察校园的每一处,或者站在早晨校门口检查走读生的仪容打扮,好一派领导的气场。
他知道这些都是狗屁,这些什么都不算,自己真实的身份其实是校方选拔的常年免费劳动力,在学生会工作的他得不到任何物质上的好处,没有工资,没有补贴,没有奖金,却还要在保持自己优异成绩的基本要求之外做那么多的琐事,他除了学习就是工作,在不具备任何私人的娱乐时间,唯一的好处就是那毫无价值的人前风光。
钱玄同不笨,迟云也不笨,他们却做着最笨最没有回报的行为,有些时候钱玄同都怀疑自己其实无比愚蠢,好在如今还有迟云做着和他同样的事,他才没有长时间沉浸在自我怀疑的旋涡之中。
我为什么要做这些无聊的事呢?为什么要自讨苦吃?为什么自身的理智不阻止身体的行动呢?
这就是人,这就是人复杂的地方,人总是不断地重复着某一项毫无意义的事情,甚至对自己有害,同时也清楚自己可以不那么做,奇怪的是,当身体和意识结合行动之后,他就是会这么做,毫无逻辑,毫无理由。
不断做着这些无聊的事的我,就是我保护自己的外壳,我躲藏在那样的我之中,好像那样的我就是我,甚至差一点就真的那么以为了,结果藏在外壳里的我还是冷冷地看着那样的我,我不但不是那样的我,还不是这样的我——钱玄同是这么认识自己的。
他在迟云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第一次遇到与自己如此相似的人,有壳的人对同样有壳的人无比敏感,同时产生了好感。
这好感和异性之间的好感没有一点关系,仅仅是对同类的怜悯罢了,他怜悯着迟云,同时也在怜悯着自己。
自从上高中以后,文思远再没有和他联系过,他甚至都不清楚文思远去了哪个学校,当然,造成这样结果的还是自己——他根本就没有主动找过她,唯一一次主动找她,还是那个元宵节在迟海的陪伴下。
“文思远,我喜欢你。”
“哪种喜欢?”
“刚刚结束漫长冬眠的棕熊宝宝对初春第一缕明媚阳光的渴望那样的喜欢。”
“这话真蠢...”
说话间,她羞涩地转过脸去。
那是在钱玄同十二岁的一个寒冷的冬日清晨,在上学路上钱玄同对文思远的告白,这个告白毫无预兆,只是他当时看到文思远取下被热气染上一层白雾的眼镜,用手绢擦了擦这个动作的时候,脱口而出的话语。
他真的喜欢文思远,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刚刚结束漫长冬眠的棕熊宝宝对初春第一缕明媚阳光的渴望那样的喜欢,但是从那以后,表达了爱意的自己却从未做出过任何让关系近一步的行为,文思远从最初的萌生情愫到绝望的漫长等待,一直等到了初中毕业,她也没有等到钱玄同的下一步。
她看到了他的壳,就算他是喜欢自己的,就算他真的渴望拥她入怀,那也是隔着冰冷的壳拥抱她,就好像那句歌词:我们背对背拥抱,滥用沉默在咆哮。
没有人会喜欢背对背拥抱,包括文思远。
所以他才对迟海那么感兴趣,迟海拥有他缺少的东西,或者说,迟海活成了他所渴望的样子。
我是个感情上有缺陷的不完整的人,这是壳内的我,那么,迟云,你的壳里隐藏的是什么呢?
收拾好会场已经是十一点了,国庆晚会圆满结束,已经累得不行的学生会同伴们心满意足地鼓起掌来,有人捡起一支没用过的小型礼炮拧动了开关,顿时喷出一堆彩色的纸屑,收到的却不是欢笑而是抱怨:“哎!你这家伙,刚刚把地上扫干净呢!你又搞这一出!讨厌!”
钱玄同笑着说道:“辛苦了,大家,感谢你们的努力,和你们一起工作,真是太棒了。”
他的同伴们,或者说下属们,用真诚的眼光看着他,这时候,大家才鼓起掌来,他们最大的动力就是看到校园文化部长(钱玄同目前的职位)的笑容,那真诚的,明媚的,包容一切的笑容,无论男女,他们都从心眼里钦佩这位有能力有魅力的部长。
钱玄同一一向同伴们告别,自己最后一个背着书包走出学校,这时候校园里一片漆黑,他和门卫的夜班大爷打了个招呼,走出校门外,看到迟云提着书包站在路口。
“给你添麻烦了,万分抱歉。”迟云低头弯腰作礼。
“不舒服就赶快回家呀,干嘛在外面等这么久?”
“这时候不亲自道谢,我会良心不安的。”
“我明白了。”他笑着点点头。
他们一起走在夜间的路灯照耀下,身后的投影一个个远去,再重新从脚下生长,再远去。
“如果不是你,表演就彻底搞砸了,后面你还替我做完了本该我做的事,我在办公室里实在是闲不下来,要我就这样回家,我更是做不到,所以我帮你把下个月的新雷报(校园报刊)排版的第一面做完了。”
“云同学呀,云同学,没必要这么拼命的,”钱玄同哭笑不得,“你这么为难自己是何苦呢?我们的表演一点都没有搞砸,我俩发挥得都不错,而且你身体不舒服就好好休息下嘛,我帮你做一点工作完全是情理之中的呀,大不了等你以后再还我这个人情嘛。”
“你的发挥很好,弹得很棒,而我,确实搞砸了,这种发挥,如果让懂音乐的人听到了,一定会笑话演奏者的水平,我拉低了咱俩节目的档次...还莫名其妙地擅离职守,太差劲了...”
“云同学对待工作的态度,很像我某个旧友呢,着实让我钦佩。”
“犯不着佩服,只是脚踏实地罢了。”
“这样的脚踏实地,也太过紧绷了,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总有一天会承受不住的,云同学,你别忘了我们还不是成年人,你硬将自己的发条上得如此紧凑,无论什么材料的弹簧都经不起这种程度的摆弄,爱惜自己,才是女孩子在这个年龄该做的。”
两人恰好走在两处路等之间的交界处,两道亮光之间的阴影中,迟云的侧脸藏于其中,她说道:
“彼此彼此吧,钱同学,你也要爱惜自己呀。”
“我?”他轻松地耸了耸肩,“我的好与坏只会烦恼自身而已,你可不同啊,云同学,你的幸福与否,可是有人牵肠挂肚哟,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在意你的人想想吧?”
“没人在意我,”迟云说道,“我也不需要人在意。”
钱玄同不再言语,眼中隐隐带着悲凉的神采。
下一个路口,他们该分手而去了,迟云再次对他说道:
“感谢你今晚的付出,我会永远记住这个人情的,再见,祝你假期愉快。”
“你也是,假期愉快。”
两人转过身,背对背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