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结束后,钱玄同送迟云回家,从学校的方向看,他们的目的地并不同路,但出于担心迟云的状态,他无法放心她一人回家。
“我现在不想回家。”她却这样说。
“快十点半了,茶馆咖啡厅都打烊了,你还是回家的好。”他劝道。
“那我去你家坐坐怎样。”
“怎么就突然想去我家坐坐?这大半夜的,恐怕不太方便吧。”他感到为难。
“那你先回家吧,我一个人走走。”
“算了算了,你还是来我家坐坐吧...”他可不敢放她一个人在街上闲逛。
钱玄同的家在城北的滨江新城,是一片修在河岸不远处的高档小区,他们坐公交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河边,下车后,钱玄同对她说道:“你还是给家里打个电话比较好,免得家里人担心。”
“没必要,我姑姑这段时间夜里总会出去。”
“那,是不是该给迟海说一声,你这么晚不回去,他肯定很着急。”
“你多虑了,他现在和林蕊正打得火热呢,一天到晚说不完的心里话,接电话都来不及怎么会注意我呢。”她冷笑道。
钱玄同略尴尬地一笑,带她进入小区。
滨江新城的楼房都是近几年的新建筑,比起老城区那些上世纪的职工楼,要高上不少,都是电梯公寓。钱玄同的家在二十四楼,电梯到达楼层后,迎面就看到楼道窗外的夜景,蜿蜒的河流在滨江路路灯的点缀下如同一条巨型的彩灯伸向漆黑朦胧的远方,这里可以看见城北老城区和新工业区的整个面貌,迟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跟随钱玄同进了家门。
钱玄同打开门后,看到鞋架上的一双皮鞋,顿时皱起了眉头。
“咦?他居然这么早就回家了?”他自言自语道
“怎么?”云小声问道。
“没什么,你的鞋子放在架上就可以了,穿这一双新拖鞋吧。”他拿出一双蓝色的塑料拖鞋。
他走进客厅,客厅里开着灯,电视也开着,茶几上的烟灰缸里还燃烧着半截香烟。
“回来了?”翘着二郎腿坐在实木太师椅上的男人挠了挠胡子拉碴的下巴,用低沉的嗓音悠哉地说道。
“稀奇,你今天回家倒是挺早嘛。”钱玄同像是没看见他,走向柜子,拿出两个杯子。
“怎么?嫌我回来太早,打扰你和女朋友交流感情?”男人的眼睛往右转动,看到了随后进来的迟云。
钱玄同打开冰柜,从冷藏室里拿出一瓶鲜橙汁,一边倒在杯子里,一边对迟云说道:
“这是我爸。”
迟云看向那个散漫地倚在太师椅上的中年男人,他此时非常轻松,身体舒服地陷进椅子表面的绒毛软垫里,他上身的衬衣领口随意地拉开,露出结实的胸膛,右手随着DVD里播放的巴赫钢琴曲来回晃动,他看着迟云的眼神似乎没有焦点,却让她觉得自己有种赤裸裸暴露在这双眼睛下的错觉。
“叔叔好。”她微微弯腰行礼。
毫无疑问这一定是钱玄同的父亲,虽人过中年,看似不修边幅,甚至有点邋遢,却掩盖不住他俊朗五官之间的英气,他浑身散发出的那种过分洒脱的逍遥气息,无疑是钱玄同尚未成年,却恍若隔世之人气质的来源。
“叔叔可不好,”他懒洋洋地用右手支住脑袋,“你是哪家的闺女,这么晚不回家,要是家里人找上门来,我这个当爹的可不好解释。”
“给您添麻烦了,我现在就...”她不太喜欢这个人,决定还是告辞,但钱玄同立刻拉住她,钱玄同清楚他这个爹只是怕麻烦,他把果汁递给迟云,对他爹说道:“放心,她只是坐坐,一会儿就走。”
又对迟云说道:“去我书房吧。”
他拉着迟云去往走廊右边的书房,他父亲这时慢悠悠地说道:“比我有出息啊,已经学会把女孩往家里带了,有本事啊。”
听到这话的钱玄同停住脚步,转身说道:“别拿我和你比。”然后不给他还嘴的机会,拉着迟云进了书房,反手关上门。
“我爸的话你别在意,他说话从来不经过大脑的,奔四的人了,还这么不谙世故,头疼。”钱玄同笑道,同时打开书房的灯。
这是极简普的书房,没有任何装饰,连家具都是线条单调的基础几何构造,书桌就是方方正正的书桌,书柜就是方方正正的书柜,抬头看顶灯,连灯罩都是正方形,房间里似乎所有东西都是有棱有角的,置身其中使人有一种身处绝对理性之地的感觉。
“不太美观吧,这书房。”他拉出椅子和一张可折叠的方桌,摆好。
“也不至于不美观,只是长时间待在这里,会不会觉得太压抑?”
“这算是我的个人癖好吧,在这里我能够更加冷静,可以很顺利地进行各种思考,还有冥想。”
“冥想?”
“好听点的说法就是冥想啦,其实就是简单的放空大脑的行为,什么都不想,单纯地醒着,不睡着,一种浪费时间的方式。”他笑道,“坐吧。”
两人坐下,迟云喝了一口果汁,把杯子放在桌子上。
“你家里,就你和叔叔吗?”她问道。
“嗯,我七岁的时候他和我妈离婚了,然后我就跟着客厅那家伙一直生活到现在。”他平淡地说。
“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提到这些...”
“你不必感到内疚的,这件事对我没有创伤,如果他们一直纠缠不清对我来说反而是种折磨,离婚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我妈妈是个平凡的女人,也是个好女人,她是注定无法和他这种人长久相处的。”
“可你不是选择了和叔叔在一起吗?这是为什么呢?”
钱玄同有些无奈地抿了下嘴唇,然后说道:“我当初是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的,按理说我该跟随我妈,那样对我来说以后的生活会幸福很多,我妈可比客厅那人靠谱多了,但是,从他们的角度来看,妈妈可以没有我,她那时年轻又漂亮,而且贤惠温柔,可以很快地找到人生下一个归属,但我爸却不行,对待感情,他一辈子只有混下去,他没有对待一生挚爱的责任感,他根本就没有爱过任何人,可能当时还能潇洒几年,但岁月不饶人,后面他铁定没法独自生活下去,所以我得照顾他,后来也证明我的做法是对的,因为没有我这个拖油瓶,老妈很快就和一个有钱又踏实的富商重组了家庭,如今生活得很幸福,而我爸,他不出所料颓废至今,你今晚看到他的模样还算是比较正常的,他喝醉的德行那简直就是糟糕至极,没有我的话,他或许早已醉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街头巷尾了。”
看着钱玄同云淡风轻,笑意盎然地讲述着自己的家庭往事,迟云却感到一种悲伤缓慢地在这个单调的空间里扩散,很难相信当初那么年幼的他是如何逼迫自己用所有的理性做出这样的决定的。
“怪不得你那么早熟,原来你也经历了那么多。”
“这不是早熟,我只是继承了我爸的性格,或者说是缺陷,”他说,“我爸是个眼里只有结构的古建筑专家,他对人没有感情,一直如此,妈妈受不了的也正是这点,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渴望爱,渴望被爱,我爸却什么都无所谓,作为他的儿子,虽说没他那么严重,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人以为我这是早熟,实际上,这只是缺乏感性的病态麻木而已。”
“那你...爱过人吗?”
“可能爱过...”文思远失望的眼神在他脑海里浮现,“但我想,那应该不算是爱吧。”
“是啊,我们都太小,人生才过去不到五分之一,又怎么会懂得什么是爱呢,说到底只是道不明的悸动在困扰自己而已。”她笑道。
“所以,你认为你对迟海的感情,只是没由来的悸动而已吗。”
一语道破她此时心中所想,迟云微微偏过头。
“很明显,你每一次的情绪失控都和他有关,就像今天,他的什么行为又刺激到你了?”
“不谈这些可以吗...”
“不可以,”他坚决地摇头说道,“你既然来了我的家,坐在我的书房里,就请你面对自己,要不然我可不高兴。”
“你为什么对我和他...那么感兴趣。”
“因为我喜欢你们,不管你对他的感情对不对,你们之间的情感都吸引着我,这种情感恰恰是我缺少的,我从未如此直接地感受到这样纯粹的...爱意。”他认真地看着迟云说道。
“原来你是只嗅到臭味的苍蝇...”她冷笑道。
“干嘛非要贬低这样的感情呢?你觉得你对他的爱,狗屎不如吗?”
“当然,这本来,就是我的错,我有问题,我不该对兄长有这种妄想。”
“那你就不该为迟海的一切行为感到痛苦和愤怒!他和林蕊的感情就不该成为你各种自暴自弃的理由,你以为,你今天和我接吻,就可以报复到谁了?就能让你自己好受了?你是聪明的人,最应该明白这种行为是毫无意义且愚蠢的。”
“你根本就不懂我的感受,你确实寡情,你不能感受这样的痛苦。”
“你把这种感受当成痛苦,对吧,”他轻松的面容消失了,面色苍白,“我做梦都想体验你为之纠结缠绵的痛苦,身处其中的你,同样不能理解我的痛苦,我的痛苦就是感受不到痛苦,这种空洞,让我连活着的动力都成了奢望。”
“可是这终究是错误的!你以为我不想放开所有顾虑去争取吗!”
“对与错,是相对的,在考虑对错之前,你不如...”他眼里燃起了光,“先弄明白,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不就是...”
和他永远在一起而已吗——她回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