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考试时间还有四十分钟,我举起了手,监考老师走到我身边,我告诉她我要交卷,我第一个走出考场。室外阳光灿烂,走廊外侧像是染上了金箔,蓝天倒映在地面不久前下雨留下的积水中,我看到流云在其中浮动,压抑着自己抬头的欲望,走出考场的警戒线外。
春雨连续下了好多天,以至于我仍旧穿着冬装,这时候大太阳烤得我很热,我穿过操场,脱下外套,路过种着一片樱花的过道,这个学校的绿化环境很好,是本市的重点中学,我记得我曾经就读的高中也很不错,但是没有这么好看的樱花,特别是在雨后的阳光下,殷红微粉的小花瓣之间还蓄着水珠,显得晶莹稚嫩格外可爱,我没有驻足此地,快步穿过被樱花瓣点缀的水泥路,再走一百多米就是这个高中的后校门,远远地看到校门口,我停住了脚步,转身原路返回。
“嗨!你往哪儿走啊?我等你好久了!”我身后传来呼喊声,我假装没听见,越走越快。
“迟海!”我听到了奔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等你这么久,别这样冷淡吧。”他走到我身边,笑着说,一脸坦然的笑。
“你还知道在后校门堵我,小看你了。”我回了他一句。
“什么堵不堵的,我这不是来接你么?你看天气这么好,我们去喝茶怎样,就在滨海路十号开了一家海景茶坊,环境很不错的,他们这段时间还是试营业,人少安静,而且…”
“你别说了行么。”我盯着他那张把脑残粉丝迷得神魂颠倒的脸,觉得说不出的恶心。
他沉默了一会儿,但还是跟着我,我沿着操场打转,不敢往正门走,除非他不跟我一路。
“考得不理想吗?”他又问。
“管你屁事,我考得很好。”这当然是谎话。
“我还是觉得你没必要考公务员,公务员不适合你。”
他的话有点刺痛我,大学毕业已经过了半年,加上实习期,我整整一年一无所成,做什么都差劲,我曾经总以为自己不会那么废,我能吃苦耐劳,能适应社会,但结果还是这么苍白,考公务员也是无奈之举,我已经被逼得没有路了。
“要不你还是就来我身边做事吧,我有空闲职位,而且挺适合你的,就是做一些文案工作,策划、编辑之类的。”
“我不想和你废话,你不会不知道我混成这样子到底怪谁,你还不放过我,你是要把我往死里逼。”
他走到我前面,停住,脸上的笑意不见了,很认真,就像高中时那样。
“你还是认为全怪我,对吧,那你就告诉我,说清楚,我到底怎么害你了。”
钱玄同到底怎么害着我了,这个问题我一时觉得复杂,他害着我肯定是事实,但是要具体说出来,那恐怕会是个长期作业,他这么问我,我当然一时回答不了。
“走吧,别纠结这些问题了,你需要放松下。”他友好地在我后背拍了下,如果是以往,我肯定就乖乖跟着他走了,但现在,我没动,我下定了决心,不能跟着他混下去了。
“钱玄同,你还不明白么,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们当然不是小孩子啊,拜托,我又不是邀你去网吧打游戏,我只是看天气好像请你喝茶诶,这难道不是成年人的社交吗?”
“有区别么?”我反问,“你总是像个高中生那样,有事没事就找我做这些玩那些,嗯,对,你是玩得起的,你是大明星,你日进斗金,我呢,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学生,你看到网上那些话没有,还有比那更恶心的东西吗?我都成什么了?你倒是无所谓,你背后的宣传团队随便花点钱操作几下流量就能把你的负面舆论清除干净,我呢?”我拿出手机,“随便点进几个和你有关的新闻下面就有把我描述成你同性恋男伴的链接,我现在出门都不敢抬头你知道么?我只求你放过我,你要找陪你玩的朋友就去找你们圈子里的,别来打扰我了,我只是个小老百姓,我受不了这种抛头露脸,我丢不起这种人。”
他看了几眼手机上的那些东西,皱眉说道:“我以为你不在意这些东西…”
“我怎么可能不在意?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吗?钱玄同?”我冷笑道,“从认识你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个不会在意他人看法的人,你从来就不受群体观念的影响和束缚,说好听点,你是个超然物外的人,说得现实些,你其实是个拥有反社会人格的人,有些时候我都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把我当朋友,我真的看不透你,说实话,我怕你。”
“对不起,是我太迟钝,我一直都没想到这些会对你的生活造成不好的影响…你放心,我会处理的。”
“不用劳烦您处理了,你只要离我远点就行了,你当好你的偶像,我做好老百姓,各自守着自己的阶级,安安稳稳的就好了,行不行?”
“迟海,我除了你,没别的朋友了。”他笑道。
“你怎么没有朋友?前天电视里的娱乐报道不是说那个什么组合的领舞是你的铁哥们儿么?还有你参加的综艺节目真人秀里不是和那些大腕玩耍得挺开心么?你跟我在一块儿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像那样子笑过哦!你和他们联系啊,你和他们在一起很搭呀,你干嘛就非要跟我这个土包子混在一块儿呢?”
“你知道的,那样子不是真的我。”
“那你也该知道,跟你在一块儿的我,也不是真的我。”
“迟海,我觉得…”
“你如果真把我当朋友,就该理解我的痛苦,别再来烦我了。”
他没有再跟上来,而是站在那里,看着我走远。
再过一个月,就是我母亲刑满释放的日子,而父亲还要在监狱里度过两年时光,我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母亲,这段日子我一直都梦见她,因为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想起过她的存在,就好像她已不在人世,但其实她又好端端地存在着,只是我将她放到了记忆里那么偏僻的角落。
父母服刑的这些年,我一次都没有探视过他们,等母亲出来之后,她一定也不认识我了,七年的时光足以让孩子成长为陌生的模样,只是不知道,这四年里,迟云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害怕母亲出狱的主要原因其实就是害怕迟云。
我害怕那一天她也会做出和我同样的举动——去迎接母亲回归社会。
假如,我和她相遇,那该是怎样一出可怕的情景,我无法想象她会用什么样的目光看着我,更不敢想象自己会失控到什么程度。
这四年我无时无刻都无法停止对她的思念,但又无时无刻阻止着自己追寻她的冲动,我就好像爱着一个不存在的小说里的人物,思念的思想活动占据了思维的绝大部分,无论我做什么都能想到她,我开心的时候是联想到与她经历的欢乐,我难过时是醒悟到自己与她再无可能,有人说过时间会清洗一切,但我目前很明确时间并没有将她从我心里抹去,连变淡都没有做到,所以我至少可以确定,四年时间是不够我来忘却的。
想到这些,我更加害怕那一天的到来了。
我说服自己干脆不要去见母亲了,可…再怎么说作为儿子也不能绝情到这种地步啊,她从前是那么疼爱我,就算是入狱,也是受了父亲的牵连,于情于理…我都拿不出避开她的理由。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我必须确定迟云是否会在那一天出现,我绝不能再见到她。
万般无奈,我想到了那个很久没有打过的电话号码,我和迟云分开了多久,这个号码就搁置了多久,迟樱的号码,姑姑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