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了解他吗。
他是否,就如你印象中那样。
推开门,没有穿鞋,光脚走在冰凉的木地板上,兀长的走廊静静地躺在月光中,那么静。他仿佛能感受到月光覆盖在身上的重力,玻璃落地窗外的树林就像是一群沉默的看客,他有些不安地看它们一眼,随即低下头。
这个时候迟海才觉得这栋别墅其实很大,夜的沉寂放大了本就单调的空间,使之更加冰冷和空旷,他觉得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正在梦中。
“他就常年住在这样的地方。”迟海想着,“一个人住在与世隔绝的深郊野外,一个人面对这样宁静的夜。”他走到了钱玄同卧室的门前,立在那里,心里却想着以往的种种。
从初中开始两人第一次有交流开始,他们像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样,逐渐地熟悉,直到成为朋友,迟海的朋友本就不多,而能称得上挚友的,也就只有钱玄同一个人了。
手按在门上,实木门居然比地板还要冰冷,贪婪地吸收他掌心的温度。
有一点他必须得承认,在他与钱玄同的人际交往中,他从来都是受益的一方。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钱玄同总会让他感到舒服,从言语上,从行为上,他就像是个幻想里才能存在的“完美好朋友”,有乐同享,有难分忧,无时无刻使人心满意足,这么多年,他连一次不悦的表情都没在迟海面前表现过,如果说,人是一张牌,拥有正面和反面,那么,钱玄同,就像是一张没有背面的明牌。
压下门把手,感受到锁扣的弹性,庆幸门没有反锁,将把手压到底,却犹豫着要不要把门推开。
所以说,在这近十年里,钱玄同永远是用同一面对着他的,因为他也习惯了面对这样的钱玄同,以至于形成了刻板印象,他的麻木不仁和自私从头至尾没有令他思考过同为凡人的钱玄同是否也需要朋友的理解和帮助。
这扇门,似乎就是通往这张明牌背面的通道,他下定决心,轻轻推开。
打开门,一阵清冷的风,扑面而至,他眯了眯眼,灰色的窗帘在房间通风后优雅翩然地扬曳着,书桌上那本摊开的书被风哗啦啦翻去数页,这间最大的卧室和外面一样,冷淡,没有温度,而它的主人,也不知所踪。
钱玄同没有在卧室里。
他被窗外的夜风吹得打了个哆嗦,走过去轻轻拉上窗户,转身看到床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被子,床单平坦整洁,不像是有人睡过,他将手放在上面,也感受不到温度。他开始相信宁月婵的话了,同时心里越来越冷。
“这大半夜,他还能去哪儿呢?”迟海走出卧室,在别墅里游荡,哪里也找不到钱玄同的身影,那种感觉更加强烈了,在这个位于深山的别墅里,只有他一个人。
上二楼露天阳台,夜风很大,一望无际的林子在月色下像银色的海,涌动着银色的波浪,山间风鸣呜呜作响,树海和天际的繁星交接,银河纵贯夜空,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包围了迟海,他觉得自己就像帕斯卡尔描述的那根芦苇,在天地间无所凭依,茕茕孑立。
突然,在他环视之间,在别墅外一处空地看到了人影,借着清亮的月光,他一眼认出那就是钱玄同。
“玄同!”他大声喊道,自己的声音瞬间被林子吞没,而钱玄同,径直走向树林深处,毫不犹豫。
“玄同!钱玄同!”声嘶力竭地大喊并没有阻止他的脚步,迟海手忙脚乱地下了楼,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冲出门外。
风嘶树鸣,云遮月掩,银色的树林暗淡下来,迟海不顾一切地跑着,往钱玄同的方向,他丝毫没有考虑在夜间进入树林会有什么结果,他这时候脑子里的唯一想法就是找到钱玄同。
柔软的泥土和青草没有伤害他的脚底,但林间那些低矮的灌木丛却毫不留情地拉扯着他的衣衫,他粗暴地撕扯开拦路的枝丫,完全不在意手臂挂彩,惊飞一群睡鸟。
他前进的方向也只是大概的确定,一种模模糊糊的直觉,钱玄同一定是往这个方向走的。
因为一时的冲动而引发的激情很快就会燃烧殆尽,他在林间横冲直撞不知多久,便疲惫起来,再没有一开始那股疯了般的劲头,而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四下一看,东西南北,除了树,还是树,再没有什么不同的东西,他就像是一只主动冲入鲸鱼嘴里的磷虾,再没有退路。
但是很奇怪,他居然很平静,慢慢地靠着一棵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额头抵着膝头,叹着气。
“我到底在做什么。”他问自己。
我被吞噬了——他想,我将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永远困在林子里,永远找不到出路,也无法死亡,成为游荡在树林间的孤魂,徘徊徘徊,无休止地徘徊,没有目的没有希望的徘徊,直到记忆随着岩石风化成沙,成为山间呜咽的风,消融在无垠的天地间。
他并没有沉浸在臆想中太久,他的眼前出现了光,很微弱,但异常温柔的光,他抬起头,看到漂浮的光斑,一开始是一粒,紧接着,从那些低矮的树丛里慢悠悠地飘出来好多,一粒接着一粒,在他四周划着无规律的弧线,他伸出一只手,一枚光斑缓缓停在他的指尖,仔细一看,原来是萤火虫。
“如果有萤火虫,那就说明...附近有水源...”他脑子异常清醒,站起来,往萤火虫钻出的那丛灌木走去,因为光着脚,他明显感到泥土变得更加湿软了,继续往前走,一股清新的水汽扑面而来,也听到了细微的潺潺水声,而那些萤火虫,仿佛没见过人类很稀奇似的,居然慢悠悠地围着迟海移动,对此迟海很疑惑,萤火虫有这种奇怪的习性吗?
拨开一丛野花,一条小溪出现在眼前,溪水很浅,倒映着被云遮去的月亮,被散乱的溪石切割成一片跃动的银屑。
他看到了夏日里可谓是最美的景色,萤火虫在盛夏林中的溪水边肆意地飞舞,微弱的光,在数量的倍增下成为绚烂的华彩。
他第一次见到数量如此庞大的萤火虫群,不由得被这美丽的夜景迷住,一时间忘了自己的处境。
入神间,那些萤火虫忽然有了秩序,瞬间停止布朗运动,全部朝着一个方向飞,它们往溪水的上游飘去,迟海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溪水的上游不远处是一处水潭,山间的泉水汇集在这里,再溢出形成小溪淌到下游,水潭不大,仅五米多宽,但摸不清深度,一眼看去汪汪一潭不见底的绿水。
但这些都不是令他吃惊的地方,他目瞪口呆,震惊地看着立在水潭边缘那块巨大岩石上的钱玄同。
“玄同?”他愣了一会儿,口干舌燥地吐出两个字。
萤火虫们不再乱飞,而是停留在空中,迟海慢慢地走过去。
钱玄同淡漠地盯着水潭,对迟海的靠近没有反应,眼神空洞,仿佛没有灵魂。
“你还好吗?”迟海小心翼翼地爬上岩石,走到他身边,“回答我?”
他伸出手,继续靠近他,就在下一步,迈出左脚,踩下去。
哧,脚底在青苔上擦过。
视野天旋地转,他看到天上的月,随后冰凉的潭水包裹了他。
迟海掉入水中激起了绚烂的水花,砸在钱玄同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