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海在动车的门口稍微愣了一刻,其他乘客的推搡将他送出车厢,他毫无心理准备地一脚踩在车站的大理石板上,一抬头,看向似乎永恒的这片天际。
周六的天色有些阴郁,空中弥漫着夏日雨前特有的潮热气息,这种感受在温带海洋性气候的北市是体验不到的,虽然已经四年多没有再呼吸过这里的空气,但他还是立刻嗅到了其中那令他缱绻的微妙气息,这里是他魂萦梦牵的故乡,梦中一切哀婉画面的主要舞台。
虽然他已经料想这个时刻整整一周,但是到了这会儿他又显得有些局促难安,他没有选择,掏出那张试卷,上面是宁月婵写的那个地址:**市福陵园B区13&8,这个**市,正是他已四年未归的家乡。
走出车站,他发现这个城市毫无变化,四年前他揣着裂成几瓣的心从这儿离开,如今他又胸口空落落地回来,街道还是那么老旧,路灯年久失修,灯罩破碎,灯泡惨淡地暴露在外,他站在公交车站,有些恍惚。
根据他和姑姑迟樱在这些年的极少联系中,他知道迟家已经从这个城市消失了,他不可能唐突地遇到不应该遇到的人,但他还是心里不安,这种感觉令他地后背发麻,他只想立刻达到目的,早点离开这个对他来说过于悲情的城市。
这一次回来是为了解开他心中对钱玄同的那些疑问,宁月蝉给了地址,他连多余的过问都没有,一下决心就来了,很少这样被直觉推动,这不像他自己,他一向是优柔寡断的。
福陵园是这个城市正规的逝者安息之地,火化后的骨灰可以申请一个位置安置在陵园的后山,每年交纳维护费用,不允许燃放烟火爆炸,进院仅仅能带上一束花朵,大多数时候人们都是带的塑料花,渴望这种无生气的人造物在这片安息之地多陪伴亡者一些时日,虽然时间一长这塑料花在风吹日晒雨打后也会脱色朽坏。
迟海从小到大没来过这里,他的爷爷辈都安葬在乡下的祖坟,往日过年节也都是回乡祭拜,下了公交后他本能地觉得空手进陵园似乎对不上这里的氛围,一看那陵园大门旁就有附近乡镇的农民在卖花卉,便顺手买了一束洁白玫瑰,这比假花要贵——他心里有个声音说道,但他还是顺从直觉,他决定这一整天都要顺从。
B区在福陵园的北坡,他跟着泛黄的路标穿过丛丛墓碑,一路上没见到有其他人来拜祭,只有鸟鸣声声陪伴着这片无声的墓碑,他俨然觉得自己是这片世界多余的那一点,墓碑上的那些或笑或痴的黑白相片在集体对他无声抗议——离去吧,打扰清净之人。
北坡在午后向阳,云层有缝隙将光辉洒下,将一些磨得光滑的花岗岩墓碑照得耀眼,他站在北坡顶,向下看去,一排接着一排的坟茔像整齐的士兵方阵望向悠远南方,南方是穿那条穿过城市中心河流的尾段,水面波光粼粼,仿佛液化的黄金。
他一眼就看到了在山腰处立着的钱玄同,他没有发现迟海,迟海默默地走到那一列,13排8列,钱玄同立在那座坟茔前,手里也捏着一朵白玫瑰。
“迟海?”他听到脚步声,连头都没有转过来就喊出了迟海的名字。
“你似乎并不惊讶。”迟海淡淡地说。
“嗯,月婵告诉我你今天一定会在这里。”他点点头。
“你等了我很久吗。”
“不算,因为就算你不来,我也会来这里。”他说着又看向墓碑。
吃海走到墓碑前,那块漆黑的花岗岩墓碑上方印着那张表情淡然的脸,虽然时隔多年未见,却依旧生动,带着些稚气,却死于青春璀璨的年华。
“文思远…”迟海喉头一阵哽咽,他往下念道,“生于1997年9月初一,卒于2016年三月二十九日…”
钱玄同脸上并无任何悲伤的神色,甚至还有些愉快,他笑着说:“之后每年一有空我就回来这里看看她,说来搞笑,连守陵园的师傅和我都熟络了,对她的照顾格外多,你看,她是不是比其他墓碑干净多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件事?她到底是怎么就…”
“一四年,我考上了和她同一所的大学,我追了她一年,她答应和我在一起,那个时候她的身体就很虚弱了,后来体检到心率异常,一年后她在上海做心脏搭桥手术,术后两周,她就去了。”他说。
“你似乎一点不伤心。”
“老实说,是的,”他侧过头。
“那你经常来这里?”
“我来这儿不是为了纪念她…”钱玄同仿佛喃喃自语,“我是不断地告诉自己,她已经死了。”
迟海的心一紧,他知道,他离钱玄同的秘密只剩一墙之隔了。
“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宁月婵说得没错,我确实有病,甚至不算是病而更像是诅咒,”钱玄同抚摸着花岗岩墓碑的边缘,仿佛在轻抚她的发丝,“我不希望你知道,真的…”
“让我知道。”迟海加重语气。
钱玄同无奈地点头,放弃了抵抗,他徐徐讲道:
“从我记事起,我就觉得活着很累,倒并不是生活坎坷,而是我不会忘记,我甚至没有记忆这个概念,我所看到的所经历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刻在脑子里,我无法理解‘忘记’,我看到你,有关你的一切就会在我脑海里浮现,现在的你,刚才的你,昨天的你,去年的你,所有的你,所有的迟海,”他扶住额头,“我无法控制自己随时翻涌的记忆,很多时候连时间都模糊了,那些无比清晰鲜活的回忆构成洪流将我淹没,这种时候我就像个烂掉的钟摆,一动不动,我也无法入睡,因为我做的梦都是真实的回忆,让我感觉睡眠都成了往日的重现,从小,我就在掩藏自己的本性,我不会忘记,就装作会忘记,我瞒过了很多人,唯有两个人拆穿了我,一个是文思远,另一个…是迟云。”
迟海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一步。
“我从小就喜欢文思远,她却拒绝我很多年,她说:‘爱是接受一个人的明天,而你看到的永远是过去,你爱的是一个名叫文思远的死人。’我无法理解这句话很多年,直到她去世,我才明白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年,她后面之所以接受我,是想让我从记忆的诅咒中脱出来。”
“而你根本做不到,对吧。”
钱玄同悲哀地摇头道:“我甚至对她的死感受不到悲伤,因为她的一切画面都历历在目,就好像几分钟前我才拥抱过她似的,她的温度,她的体香,她的一切都是那样鲜活,只有这块墓碑,在无力地向我宣告——她已经死了!”
“那你对我到底是怎么看的。”他问出这个关键问题。
钱玄同在墓碑的丛林之中露出了灿烂动人的笑容,这是迟海首次见到他如此率真的笑。
“每个人在我眼中都是连续的回忆画面,但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忘记了时间,我眼中的你就是现在的你,我能感觉到自己像个正常人,所以我想常和你在一起。”
听到这种类似于告白的话,迟海刚刚泛起的同情心又给一阵鸡皮疙瘩给湮没了,他打了个冷颤,说道:
“你该不会是双性恋吧!”
钱玄同无奈地叹了口气:“迟海,我对你的感情,就像恩格斯对马克思那样纯洁。”
(PLX我测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