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二更天,漪澜殿,烛火通明。
“陛下,已经二更了,您还是歇息吧,这样迟早会把自己累坏的。”略带担忧的声音响在空旷的大殿里。
“皇后还是早些回寝宫吧,朕这里不需要皇后来操心。”回应她的却是冷冷的拒绝。
“皇上,臣妾……”似乎还想继续说些什么?
“来人,送皇后回凤栖宫。”但是被打断了。
……
“皇上,皇后已经回去了,您还是早些歇息吧,您要是倒下了,咱这西尧国可就又要乱起来了。”席安手吃持拂尘递上了一杯热茶,放到书桌的一旁,额头拧成了“川”字。
“唉……”停下奋笔疾书的手,放好笔,把奏折叠起来放到一旁,搁肘在桌上,捏了捏鼻梁。闭上眼睛,说:“席安。”
“奴婢在,殿下,何苦这么折磨您自己呢?!”席安是自幼便和云亦修一道同当今西尧国的新天子辛钰诚一同长大的人,在没人的时候,都是按照以前的称呼来的。
“父皇就这么去了,遗嘱上明明白白就连各位皇兄皇姐的去处都替朕安排好了,朕如今是没什么需要累的地方,可是不用累并不代表真的就轻松了。
这班朝臣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朕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是连皇后都替朕选好了吗?如今又以后宫空虚为名,逼朕在民间大肆选秀了。”
“如今皇上初登大宝,偌大的后宫就皇后这么一位妃子,试问从古至今,哪个天子不是后宫佳丽三千,妃嫔成群?自然皇上如今坐了这真龙宝座,又没个一儿半女的,哪个大臣能闲得住?自古便是如此,皇上就是不想纳,怕是百姓也不会同意了……”声音越说越小,席安拿拂尘顶了顶鼻子,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所以才愁啊——”辛钰诚瞄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看席安不经意地抖了一下,才收回了视线靠在椅背上。席安把拂尘夹到腋窝,走上前给辛钰诚揉按着太阳穴。
同一时间,宫门外。
“皇上歇息了吗?”一身银色铠甲,脚上蹬着马靴,走到宫门口,将手中握着的马绳交与宫门口的士兵,问道。
“是将军回来了。听宫里刚刚巡逻回来的小队提起,皇上还在漪澜殿批阅奏折,倒是皇后娘娘刚刚回了凤栖宫。将军可是要找皇上,要不奴婢给您通报一声?”
抬手拒绝了。
云亦修,子了阳,西尧国至今为止最年轻的将军,在先皇殡天之际,云家家主云建和手握先皇遗诏与兵权,排除异己,任用贤能,同两朝元老,也就是如今的国相卫蔷一道将二皇子辛钰诚扶上了真龙天子的宝座,之后云家一门悄然退隐,只留一个云亦修在宫廷内任护国大将军一职。
“你们在这好生守着,不得出错。”
“是!”异口同声。
云亦修回头看了眼黑漆漆的大门,这看似华丽无比的深宫,其实和一只精美的玄铁笼子没什么区别。住在里面的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不可能随心所欲,永远处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而在笼子里的那只黄金宝座,又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稍不留神,从笼子里掉出来,等待着的便是粉身碎骨。自古深宫珍馐多,几人又知骨生灰?一旦踏入,便是再也回不了头了。
披着黑色的暮夜,云亦修叹了口气,一个人,手扶在腰间的佩剑上,慢慢走向了点着石灯的无尽的街道。
烛火游离,夜色已深,席安替辛钰诚按着太阳穴缓解头疼,自先皇殡天已一年了,辛钰诚民心所向登基为皇,三个月后迎娶了国相卫蔷之女卫清莲,也就是如今的皇后。
似是回忆起了往事,看着大殿空空荡荡一片沉静,席安说起了一直隐藏在心里的话。
“殿下,有些话,席安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想问就问吧。”声音已然疲惫至极。
“记得先皇殡天之际,殿下远在北山狩猎,被困深山,后来是云将军将殿下救回了宫。随即便是国相与云老将军一同宣了先皇的遗诏,殿下这便直接登基了。”
“是这样,虽然咱们都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但事已至此,已是无法挽回,朕也是没得选。是有什么问题吗?”
“其实奴婢只是想知道殿下在山里的经历。
还记得殿下与卫小姐大婚前夜殿下背着府里的那些个眼睛出去过,迎亲之前才匆匆赶了回来,却是疲惫不堪,一身风尘。
听云将军偶然提过一次,好像是殿下在山里遇到过一个姑娘,但是等殿下回去的时候,村子已然遭受了灭顶之灾,那个姑娘也不见了,殿下能跟奴婢说说吗?奴婢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奇女子才能虏获殿下的心?”
时间长久的安静下来,安静到席安以为辛钰诚睡着了。
“初见她时,她着一身轻纱桃衣,宛若天外来者。可是偏偏一头黑发遮了她的半张脸,风吹都吹不动,遮得严严实实的。一个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却养着许多令人畏惧的黑蟒,甚至视它们为亲人。
她的黑蛇不喜朕这个外来者,但是她却偏偏出手救了朕。
她很善良,自幼一个孤儿,无父无母,不用遵从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甚至连自己的婚事也不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多少人向往的?但是代价就是如此的孤独,连名字都没有地一个人生活着。她告诉我说她不觉得冷冷清清的,因为她有一群朋友。每过一段时间都要去山顶的水潭里捡一种黑色的石头,她说她的朋友都很喜欢这种石头,她说起这些的时候,真的很宁静,很美。
她是个温婉贤淑的女子,她的经历惹人心疼,厚重的头发遮住的是一张遗世独立,清灵婉约的脸,虽然有着无法让世人接受的黑色眼睛,但她却还是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的活着。
自问从未见过那般清纯的女子,她的美,浑然天成,她的声音,就像山谷的幽泉一般空灵悦耳,甚是动听……”
“奴婢想殿下真的是在深宫里待得太久了吧?!所以突然见到一个不知人间险恶的姑娘,自然也就动了心了,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只要生在帝王权贵之家,就不可能活得没有心机和手段,像这样一个单纯的人,在这个地方,都是活不长久的,自古好人不长命啊。”看辛钰诚脸色不是那么难受了,席安改给他捏着肩膀手臂。
“也许……喜欢上的,正是她身上那种单纯不世故吧?曾经居然还想着把她带进宫,她知道的话,一定不会同意的吧?!如果没有认识我,如果我没有闯进她的生活,她现在一定过得风平浪静,特别祥和吧?”辛钰诚缓慢疲惫的声音,响在大殿里,空幽幽的。
“殿下若真的能这么想自然是最好不过了。这样的女子,不适合深宫大院。”
其实所谓的灭顶之灾,不论是辛钰诚还是席安,他们都很清楚,那不过是一场尔虞我诈和宫廷纷争的其中一个牺牲品罢了,一个是单纯的深山孤女,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国相爱女……可偏偏都和未来的帝王扯上了关系,结果如何?不难想象。
一个靠水靠山的村子莫名其妙地起了大火,一夜之间,大火舔尽了一切。怎么会那么巧,偏偏就在辛钰诚赶回去的当天村子被大火毁了?都知道的事实,但是都知道是不能说的事实……这个年轻的帝王……带着满腔的怨恨和无奈,坐上了这个被荆棘编出的宝座。只因他爱的人,没有支撑她站在他身边的背景,而他,也没有能保住她一世安宁的能力。
辛钰诚闭目养神,席安抬头看了看窗外阴沉的天空,黑漆漆的宫院没有月亮明亮的光辉,只有被风刮动的树枝在一盏盏宫灯间摇曳着,心里有着不好的预感,他总觉得这外边儿……似乎又要开始变天了……
“不好了,走水了!快来人呐,宗祠走水了……”深夜,寂静的深宫里突然响起一声不合时宜的惊叫。
宫人们开始忙碌,一桶又一桶的清水从各宫的花池中被人舀出,浇到被烈火舔舐的宫殿上。皇宫,开始热闹起来,脚步声,说话声,水声,大火中木柱的爆裂声……
席安在趴着桌上打着瞌睡,被外面乱七八糟的吵闹声惊醒,一听开门出去,看了一眼夜空中升起的烈焰,吓得连拂尘都差点拿不住了。
“哪?你说哪走水了?”
“安公公,是宗祠,供奉先皇牌位的宗祠走水了,那火太大了,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大火就快烧到御书房了!”
“什么!”席安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说:“赶快把宫里能动用的人手全支去灭火,另外找两个人去把云亦修云将军找来。”
“啊,哦是!”
“还不快去!”
席安转身进了内殿,辛钰诚已经穿戴好了。“走,随朕前往宗祠去瞧瞧。看来终于有些人耐不住了,这倒是一出好戏。”
另一边,云亦修收到口信,连铠甲也来不及穿,披了件青衫,一身常服便派人驾着马车立即前往宫中,头发还是披散着,进了马车才想起来,只用一根发带随便扎了一下。火急火燎,心急如焚。如果忽略掉他眼里的浓浓的兴奋,他是在着急。
撩开马车的窗帷,看向窗外漆黑的夜幕,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突然眼神一凛,看了一眼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得十分阴森的街道,慢慢放下了车帷。
“终于来了。”心想到。从登基之日起就开始撒网布局,如今……看起来可以开始收网了。都是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辛钰诚,殿下,你会怎么办呢?
等他离去之后,一抹黑影从黑暗中窜出,穿梭于房梁屋顶之间,一路向着城外狂奔。
十里之外的一间客栈。
一个身穿艳霞垂绦百褶牡丹曳地束腰裙的女子落座木桌前,浅酌一口尚冒着热气的清茶。十指纤纤,丹蔻艳丽,芙蓉点脂唇,柳叶眉,眼角点缀着三颗水滴状的紫色水晶,一双凤眼绝代风华。
“叩叩叩,公主殿下,九长老求见。”
“有请。”看似一个美人绝艳无双,可这开口发出的声音却是不堪入耳。仿佛用生了锈的铁锯切割一块中空的木头疙瘩。
门一开,一位白衣飘飘,头发半白的年轻男子迈步走了进来,随后反手关上了门。
“大公主。”
抬手示意对方坐下,又倒了杯茶递过去,这才用嘶哑的声音问道:“麻烦长老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多亏了大公主一双慧眼,本座在那个村子里确实找到了一个与公主殿下所述无二的女子,而且此女自幼养蛇,与蛇类有着亲近的气质。再加之这女子自幼长在深山整日与蛇为伍,身上更是一股清灵毓秀的感觉,如今在我的调教下平安过了一年,已是一名活生生的蛇女,与各种蛇的契合度还比前一个要高出了不少,只要再有龙气过体,她便是独一无二的毒龙女,任凭公主差遣,至死方休,绝无二心。”
“如此甚好,本宫明日要进宫面圣,到时长老自可将那蛇女押往本宫在城中的住所,地下也已经按照长老所言,建好了水牢蛇池,玄铁锁镣也一应俱全,所谓的龙气,本宫也一定会给长老找来。”
白衣男子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隔着氤氲的热气看了眼对面始终面无表情的女子,“本座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
女子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神色莫名的“长老”,眼观鼻鼻观心,说:“有话不妨直言。”
“一个是高堂深宫的公主,一个是深山不问世事的孤女,两者应该是井水不犯河水才是,且不说是因何认识的,公主殿下备受先皇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为何偏偏与一个山姑野女斤斤计较,甚至不惜代价置人于死地?”
“……”
玉指芊芊拈起白瓷兰花的茶杯在手心转了一圈又放了下去,说道:“长老果然问了一个不当问的问题。”
“看来公主殿下是不作答了。”端起茶杯一口饮尽,弹了弹衣袍上的褶皱,站了起来,“本座也不是爱刨根问底的人,不过一时好奇便多言了一句,人,今夜便会去到大公主府邸,本座无心你们皇家之争,当初欠公主的人情也早已还清,何去何从便由本座自行决定了,龙气过体之法早已明确告诉过公主殿下,本座这便告辞了。”
“长老不多留些时日?”
“还是早些回去为妙。”
“九长老慢走。”
……
“公主,影子回报,事已完成。”
“准备一下,明日回宫。”
“是。”
起身看向窗外,眼中透出丝丝缱绻的怀念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义,“二弟,皇姐回来了,不要怪皇姐心狠,你要知道,皇姐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喔喔喔——”
天幕泛白,天色渐亮,烧了一夜的大火终于在雄鸡报晓时分被扑灭了。
“这场由宗祠突发的大火通过连绵的屋檐一直烧到御书房,挨着宗祠的文孝宫与慈宁宫随宗祠一同被烧成了灰烬。太后原住慈宁宫,昨晚在慈宁宫火刚起时便被宫人救了出来,如今人在太皇后的佛殿中,早先已经睡下了,皇后娘娘的凤栖宫昨晚也走了水,不过发现的及时,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另外连同宗祠一同被烧的一共有五个宫,文孝和慈宁是已经没办法了,其他宫修缮修缮短期在十年内才能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尤其是其中的闲乐宫是当年先皇为了灵妃娘娘建的,其中大量被烧毁的物什都是前朝先皇登基时各国的皇君所赠,更有不少来自西域各地的独一无二的珍品,那些,是找不回来了。闲乐宫就算是恢复了当初的模样,也只能是在外表了。”
朝堂之上,辛钰诚冠冕加身,独坐其上,席安在一旁陈述着这次大火给皇宫造成的损失。各大臣在底下战战兢兢地听着,唯有护国大将军云亦修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身上还穿着一身常服,惹得国相卫蔷连投白眼,那形象……风流倜傥地连辛钰诚都快忍不住拿奏折砸人了。
“宫中走水,突如其来,甚至水对它不起作用,一干人等眼睁睁地看着大火一个劲儿地烧,可天一亮,这火不用水它自己就熄了。”辛钰诚看了一眼底下这班口口声声仁义道德,所作所为令人不齿的大臣,“昨日各位爱卿还在这朝堂上信誓旦旦地说西尧国泰民安,百年内一定无战事,那谁给朕解释一下昨夜那场诡异的大火?难不成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替朕烧它几个宫殿是叫朕悠着点儿,别让后宫房子空太多不成?”
“这……”朝堂上议论纷纷,众人交头接耳。
“报——”一个蓝绸加身的太监从外狂奔而来。进了殿后直奔席安,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半天,席安一挥手人便立刻退了出去。
席安拂尘一搭,走到辛钰诚身边耳语了几句话,辛钰诚袖子一撩,“国相和大将军留下,其余人等一律退朝。”
“退朝——”席安一声大嗓子一嚎,所有朝臣马不停蹄,鱼贯而出。而辛钰诚则是带着国相卫蔷和大将军云亦修前往了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