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轻轻的吹。
吹动街道上新生的翠柳,吹动少女飘逸的裙摆,吹动一汪潋滟的春水。
街道上某个名不见经传但又“大名鼎鼎”的医馆,名曰“回春堂”。
医馆门扉大敞,只有一个一袭灰衣的店小二手里握着一大把的药方子在记着。厚厚的垂帘后,一个布衣老者在帘子后面目不转睛地给人包扎着胳膊。
一袭黑衣的男子松松垮垮的搭着外袍,坦着半个肩膀,任由胡子老长的大夫在他身上捣鼓。
除了将被血粘在伤口上的布撕下来的时候皱了皱眉以外,脸上那是一片祥和,始终面色不改,仅仅只是将唇抿成了一条线……仿佛正在和人对弈饮茶一般的悠闲。
不过也确实有人在他面前对弈饮茶……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左右手同自己在棋盘上杀得不亦乐乎,偶尔停下喝口一旁放着的红枣枸杞茶。看起来已然独成一个世界,实则不然……
下上几个子,抬头看了一眼对面那个把目光锁在我棋盘上的人,继续下了一子,黑子已成穷途末路,又看一眼那个人,再下一子,棋局已然反转,再看一眼又是一子,两边陷入僵局。
直到被看得心理快崩溃了,被看的人才有了反应……给了个白眼,转过头去,压根儿鸟都不鸟我!
又瞅一眼被大夫裹了一层又一层还在不断渗血的纱布,我终究是忍不住开口道:“陈大夫,你这儿有没有新鲜的苦艾?”
白胡子老头儿停下手中的活儿,眯了我一眼,似是想了又想。
“苦艾是最常见的一种草药,我后院种了不少,不知公子要这种药草有何用处?这玩意儿可没听说过还能泡茶喝呀?!”
“咳……”
这话倒是问得我有点尴尬了,我清咳了一声,又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这才说道:“苦艾剁碎了可以用来止血,比你这纱布要有用得多……”。
……说白了这么大半天过去了,除了之前解毒的时候大夫拿出过有些解毒药粉用在伤口上,其他连一点止血的东西都没用,只是不停地拿纱布把流出来的血吸干……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大夫能干得出来的事儿!
干了半天了,这血再这么吸下去得把人吸干了。
……
……
年过花甲的白胡子老大夫去后院采苦艾去了,我发了下呆,依旧下着我的棋,喝着我的茶。
“多谢。”声音都是沙哑有些颤抖的,真是有点可怜。
“谢什么?感谢本公子提醒大夫让他没把你吸干了?”
“……是。”
我看了一眼这个脸看起来如今比我还白的沙场将军,他完好的一只手如今按着穴道不让血继续流下来。
“明明知道会是什么下场,为什么不自己说?”
老人家耳朵有点毛病,我离他太近了,一旦说话他耳朵可能就毁了。”
“……”看着眼前这渐入佳境,黑白杂错的棋盘,我突然有些兴致缺缺了。
“看不出来你慕将军居然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常年征战沙场的东临国第一将军又怎么会听不出我的嘲讽之意呢!可是居然没有出言反驳或是反嘲,倒是让我对他又多了一分好感,但是他接下来一句话便让这一丢丢的好感荡然无存了。
“这位公子,你到底是谁?怎么会得罪了追影堂的人?能让这么多人对您念念不忘……面子可不是一般的大。”
我看了看棋盘上的形式,拈着一枚黑子在指尖摩挲,又看着茶杯中泛红的水,水中倒映出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本公子浪迹江湖这么多年了,仇家自然是有的,不过你说的这个追影堂又是个什么东西?倒是没听说过。”
他似乎有些惊异与我说的话,的确,人家都砍到家门口了,我还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是有些不太可能,但是没办法,每天每时每刻想要杀我的人太多了,哪方势力都有,记都记不过来。
“追影堂是一个不死不休的暗杀帮派,近两年才出现在澹州一带的一股见不得光的势力,不过他们一般都是针对皇亲国戚和那些手里有着绝对权势的人。只要你出得起钱,天皇老子他们也照样杀。”
“啪!”又落一子,棋盘上的空都快被占满了。
“嗯。”我不感兴趣,更没兴趣知道谁那么钱多得地儿花地无聊到花钱来杀我。
“你就一点儿不担心?”
“担心什么?”
“追影堂卷土重来啊!”
“慕将军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你这次可是阻碍了他们的任务,还杀了他们那么多人。”音色一如既往淡淡的,很无所谓的样子。
看着这个叱咤风云的大将军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了,我实在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中原人对被追杀这件事情看得这么重要,如临大敌一般。
时时刻刻有人比自己还在乎自己,关心自己,甚至鞭策和提携自己……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尤其对待这些人你不用感激,不用手下留情,想揍就揍,弄死了还不需要给他收尸,死了就死了,还能给自己提升一下武功,心智什么的,要是没死就肯定会回来,犯贱的等你弄死了他为止。
时不时地换一批人来,死绝了一个又来一双,搞死了两个还有一群。反正这些人永远死不完,而对于自己又是一个无底洞一般的提升空间,绝对够大够宽敞!这多舒服啊!
反正我对于“被杀”这件事情很是看得开的……毕竟来日方长,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尤其现在还好多了,想想以前,那是一天有一次下毒,两天有一次暗杀,三天有一次群攻,四天有一次换人……如今对于这种事情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你……”还不等他说什么,大夫就回来了,他也就只好闭嘴,出门在外,隔墙有耳,小心为上。
好不容易等大夫给他包扎完了,看他穿个衣服都费力的样子,我勉为其难从他怀里掏出碎银付了诊金和药钱,其实主要是我喝的“茶”钱……
这医馆能有什么好茶?慕寒的伤口又是被淬了毒的剑伤的,耗时间。本来我也是个嘴刁的,不是好茶我不喝,但是时间确实太长了,所以我也只好退而求其次的找大夫要了些药用的枸杞和干红枣来泡茶。
不就几个银子么?我看他钱袋里有不少,况且我也没私吞啊!看我那眼神简直跟看个多不可思议的人一样,又不是不认识了。
出了店门口,眼看不多会儿就到午时了,眼睛已经有了些朦朦胧胧的感觉了,好在不是很强烈,还不会太影响我视物。
不能在外再逗留了,我得赶紧回到客栈。
“昨日还在扶云寺见了一面,不知白二爷怎么会在月泉城?这速度着实有些快了。”看着他如今衣诀翩翩,一脸正气凛然的样子,再想到他对待那群刺客时的狠辣,还有面对他妹妹时娇纵宠溺的模样,我突然想到两个词——“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但他似乎被划了一剑后流了太多血,估计把脑子也漏干净了,问个问题都显得很没有技术含量。
“今日你不也到这月泉城了?那本公子在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没说的是——我连住的地方都有了着落,甚至还遭了一回刺杀了,虽然被他搅和了。
我知道他疑心我是因为我的身手,虽未交恶,但是也不是什么好交情的人,又这次他是有着护送公主的名义,担心我是冲那个公主来的。心是好的,可惜我不以为意,因为他疑心错了人。一我没这个兴趣,二这次会碰上纯粹属于巧合,三这位公主是我老熟人了,另外……就我这走哪哪死人的体质实在不好对他产生什么想法啊!
我弹了弹衣袍上细微的褶皱,走出店门上了大街,慕寒愣了一下后紧随其后。
我一向对容貌不甚在意,但是也还是知道我这张脸要比寻常人长得好看一些,慕寒和我完全不在一个风格,但是也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两个人就这么大大咧咧的走在大街上,我本来想着这不遮不掩的会引起一些轰动,但是出了门才发现这个时间这街上的人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或者说是女人太多了?!
我不光忽略了影响力……还忽略了时间……
走了没几步就有人躲在暗处开始朝我们扔东西过来,我接了一个,慕寒也接了一个。本来是当暗器接下来的,一看……荷包?还绣着名字和生辰八字……
和慕寒对视一眼,只见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支玉簪……造型不错。
……今日好像是月泉城的红娘节?!两个人这才齐齐反应过来。脸色都不怎么好看,慕寒已经铁青下来了,还是我忍耐力好点儿,只是小小的划拉一下唇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无视四周如火如荼的目光,找点话题来分心的好,但是慕寒居然比我先开口。
“慕某奉旨送公主殿下回宫,这月泉城虽不是必经之路却是陛下特意下了旨意才会走这条路。但是白二爷从澹州到扶云寺,再转到这月泉城……这路走得就有点奇怪了……”。
看了眼手中的簪子,又不知道是谁送的,想还也是有心无力,只是把眉头皱得紧紧的。
“本公子别的爱好没有,唯独好酒,听说月泉城有一女儿酒,千金难求,且口感甚是美妙,这不就来了吗。”虽然不全是,或者说是不全,不过这天下间的美酒,凡是越难得,我便越是垂涎。所以说我说我是为了月泉城的酒来这儿也并没有说错。
和慕寒这么个丰神俊朗的男子一同走在人渐多起来的大街上,四周不时地传来各种惊叹的声音,难道这月泉城就没什么长得能和我,和慕寒的相貌比肩的人?看这周边那些大姑娘小伙子,老头子老太太惊艳的目光,我倒是没压力,但是被人一路指指点点的感觉实在不很好。
“是听说白二爷好酒,没想到喜爱到这种地步。”
眼看周围人越来越多了,心里开始有点发怵……对视一眼正准备用轻功跑的时候。听到有什么人在叫我?!声音还有点耳熟。
看了看吵闹的街道,却看不到是哪个,只好闭上眼睛探查声音的来源。
“白二爷——白二爷——”。
睁开眼睛看了眼被不少姑娘小姐围住的一脸铁青的慕寒,又看了看围在我身边扭捏做态的各位“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俩居然被这些人挤得分开了。
我把手里的荷包随便一扔,提起轻功从人墙中跳了出来。
这红娘节是月泉城中各位男男女们可以正大光明,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间私相授受的最佳日子。
什么矜持,什么害羞都不需要,只要双方可以王八绿豆相互看对眼了,信物一交换这就定情了,择日提亲就行,无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所谓的信物可以是玉佩,荷包,香囊,簪钗环镯。也可以是诗词书画,琴棋笔镜。听说曾经还有人直接拿银子互赠的。
也出现过用一只乌龟换了一盆罗汉竹,一只灯笼换了一篮子橘子,一盒茶叶换了一件衣服……反正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当定情信物来换!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拿锅碗瓢盆,桌椅板凳……?
好不容易拜托了缠头的一群花痴女,又被几个穿着锦衣华服的女子拦住了。
改日出门一定先看看黄历才行。
“白二爷!”
我正准备转身走呢就被叫住了,一回头,竟然是多日不见的故人!
“几日不见,白二爷过得可还好?”澹台雪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公主,你们认识?!”澹台雪身边一个穿得简洁精炼的女子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微妙,尤其听见澹台雪熟稔地和我搭话眼神更微妙了。
“对呀,我和白二爷几年前就认识了。”其实我俩还一块儿浪迹天涯了好一段时间……也算是同甘共苦过……虽然一直是我在照顾她,而她不停在给我找麻烦拖累我……
澹台雪看看我,又看看她,再看看我,问道:“你们认识吗?”
“反正我是不认识。”怎么可能!昨天才在扶云寺底下见过,还差点被她抽了我一鞭子呢!所以我很不想认识她。
“明明就认识好吧!怎么可能不认识,我们明明昨天才在扶云寺见过的。”
这姑娘怎么就这么没眼力见儿呢?穿着一身英气的衣服就不要装什么温柔嘛!
“啊——”
掩着唇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朝着澹台雪招了招手,穿得倒是有那么几分公主的样子,就是这行为举止没一点变化,没有一点儿帝女的雍容华贵和趾高气扬,还是这么的粗俗和大大咧咧。
当然了,当年也正是因为她没有寻常宫中子女的弯弯绕绕和工于心计这一点才让我同意从皇帝手中接手看顾了这个顽劣的公主几年。
“白二爷,你什么时候来这儿的?你会在这儿待多久啊?”看起来她是想起了今天早晨误闯我房间的事,眼神摇摇摆摆不敢正视我。
“最多一个月吧,怎么?”
“嗯……没怎么。要不我做东请吃饭,我还没好好谢过你呢。”澹台雪暗暗决定了,一定要在这里多待几天!
还是老样子,说话老是喜欢拽着我的袖子一个劲儿的晃,就是那俩丫鬟好像有点吓坏了?!似乎是没见过这个公主这么低声下气和一个人这么说话。
“不急,这太阳都快到头顶了,热得慌,晚上吧,我困了,自己到处逛逛,顺便替我打听一下女儿酒。我回客栈睡觉了,老规矩不准打扰我。”卸下腰间的葫芦,喝完了最后一口酒,直接把葫芦往她怀里一塞。
转过身摆了摆手,说了句:“自己小心点儿。”就提起轻功回了客栈。
好在轻功有所长进,刚回到房里眼睛就黑了下来。
摸索着上了床,把睡得死沉死沉的雪貂刨到了一边,拿它暖床还是挺不错的……
“公主,那个人是谁啊?”紫鹃是跟澹台雪最长时间的一个宫女,可她从未在澹台雪身边见过这么一号人物。
不说他武功多了得,单是这容貌,就实在让人过目不忘了。所以不可能见过却不记得,也就只有一个可能,这个人不是宫里人。
而且澹台雪确实有几年的时间是在外的,听说是因为赐婚一事与皇帝吵了一架,当时就直接转身跑出了皇宫,也没人敢拦着,等请示了皇帝以后,已经找不到人了。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更无人知道她和什么人在一起,只不过几天前独自一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宫里,皇帝见了她一面后就打发她去了扶云寺。
“她是个江湖人,向来无拘无束,独行四方,下次见到他就只管称呼‘白二爷’就是了。”澹台雪看着那抹白影消失的远方,眼中浮出了一抹憧憬。
若非生在皇家,她还真想和这个人浪迹天涯一辈子。
“可是那个江湖人称‘白衣无暇,酒行天下’的‘倾城公子’白枭?白二爷?!”慕凉月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抑制不住的激动。
“是啊,你怎么知道?”而且你们不是认识吗?
后一句话并没有说出口,澹台雪毕竟跟了白枭这么多年了,还是知道白枭这个人的,若是他说了不认识,就是认识那也只能是不认识!哪怕怪异,可他就是这么个人,不想跟你认识,就一点点的关系也会跟你撇的一干二净。
澹台雪看着一脸笑意,明媚生光,眼睛里的光芒仿佛黑比那夜里的灯笼一般耀眼的慕凉月,心里隐隐有些发怵。据她看来,这个女子虽然有些叛逆和嚣张,但是骨子里还是比较宛然的,这会儿……怎么就!?
可她哪里知道,慕凉月虽是个大家小姐,但是自小便对江湖无比向往,尤其是那些独来独往的大侠。
她是一个憧憬自由的人,这一点和澹台雪是一样的,可以说是一丘之貉!
就因为自小没个女儿家的样子,不知道被她哥慕寒和她爹慕老将军慕青云说道和教训了多少回了,可是越是不让她越是坚定,一直到现在,慕青云对这个女儿是又爱又无奈,每次见她都是满满的恨铁不成钢,恨女不做女!
而慕凉月最向往的人,无非也是江湖中人,特别是那些做人做事恣意潇洒,让整个江湖都做不成评判,欲罢不能的人。其中之一便是亦正亦邪的“倾城公子”——白枭。
听闻在家中排行老二,便称二爷,此人不知道是哪国人,也没有听说有什么亲人,不知道他从哪来,也不知道他会到哪去,一直独来独往,无牵无挂,来去无踪。但是又武功高强,而且长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做事全凭自己喜好。
一直以来饱受江湖人的尊崇和争议,既想拉他入伙,又无法让他听命自己,简直让人又爱又恨,又还偏偏奈何不得。因为你根本找不到他在哪!
慕凉月可以说是在这个人的传说中长大的,因为“白二爷”是个似乎永远不会老去的人,他的事迹在江湖中已经流传了近二十多年了,但是对于他的容貌的肯定也是持续了二十年从未变过的,只要是见过他的人,见到的一定是一副看起来不过二十左右的模样,从未改变!
再加上此人一身毒术冠绝天下,所以也被称作“毒酒妖王”。只因此人别的爱好没有,独独对各种美酒情有独钟。
仿佛一只酒妖,在正邪之间往来穿梭,游刃有余。
慕凉月这下见到一直心中的“标本”,心跳骤然加快,世间万物皆不在了她的眼中。
慕寒摆脱了那些芳心四许的女子见到的就是这么个诡异的画面——他宠在心尖儿上的妹妹两眼冒绿光的盯着天边一动不动,仿佛被点了穴一样,而一国公主领着她的两个丫鬟在慕凉月面前不停地蹦哒,时不时地拿手在慕凉月眼前挥个一两下。
慕寒抽了抽嘴角,记得刚刚那位传说中的“白二爷”就是往这边来的,以他妹妹对那个人崇拜的程度,他似乎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了……
在扶云寺见过之后,他就跟扶云寺的住持方丈求证过这个人的身份,也再次后悔不自量力地找人跟踪他。
亏得慕凉月的影响,他也知道不少江湖中的人和事,对这个白二爷他也是敬佩万分的,但是也知道他的手段,就自家妹妹这个性子,想来也是不可能会看得上她的,万一慕凉月这个一根筋发作……
揉了揉剧疼的眉心,想了想还是越早走越好,万一等慕凉月反应过来,再想走就来不及了,他爹不在,他这个当哥的根本压不住这个心来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妹妹。
可惜有些时候,天算不如人算……他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比她妹妹还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还是个他动不了必须听之任之的一国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