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一觉睡醒,已是黄昏。
待小二打来水简单洗漱一番后就在房中用了些简单的茶点。推开窗远望,楼外湖泊上已划出了不少的游船,这红娘节在日暮时分才是最热闹的。
花花绿绿的游船三三两两地飘在湖面上,哪怕我隔得老远,也能听到聚少成多传来的觥筹交错声,确实是声声悦耳,令人闻之向往。记得城中心便是一座大湖,闲来无事,想来此时那里人应该不少,不如去瞧瞧?
“叮叮咛咚……”
身后传来悠扬的铃声,挑了挑眉,这房里怎么会有这种声音?
一回头,睡了一天的雪貂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趴卧在桌子上,嘴里叼着一只白绸穿着的赤琉璃铃铛,混着一双墨色的大眼睛,看起来倒是挺搭的,也不知道它从哪翻出来的。
想把铃铛从它嘴里卸下来,居然还死死咬着不肯给我!
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本着把它扒皮剔骨熬汤喝的想法放凶了目光,“啪嗒!”一声,不等我动手铃铛就从它嘴里滑落了,果然还是动刀子才老实。
收了匕首,把铃铛给它系到脖子上,这会儿倒是乖了……
抱着雪貂准备出门,这才发现门口有张叠好的纸,应该是我睡着的时候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不过刚刚小二进门时貌似也没发现啊?!什么时候塞进来的?
捡起来抖开纸张,纸上娟秀小巧的簪花小篆楷透着淡淡的墨香,“佳人”有约啊?这地点倒是有意思的紧,不太适合风花雪月,鼓瑟吹笙,倒更适合……
如约而至。
看着面前有些冷清却绝对华丽的游船,嘴角擒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月泉城有名的花船——静幽小筑。
船边是森严壁垒的持刀侍卫,花船四周轻纺揽纱,船房四周彩灯摇摇晃晃,风吹过带来一阵阵花香。可真是个极其适合的地方!
走到船边柳树下,不等我有什么动作,岸边侍卫齐齐单膝下跪,仿佛迎接一般不言不语。抬头看去,船头走出一个玄色华服的男子,因为背着光看不清容貌,负手而立船桓边,及腰的头发被风扬起,头上一顶白玉的发冠。
只静静站着,也不言语 我实在忍不住勾唇,还是这么喜欢装腔作势!
一个衣着风情万种的女子婷婷袅袅地走到我身边,作了一礼,说起话来温温柔柔,轻声细语的,“这位爷,我家公子久等了,您这边请。”
说完转身就走,引着我上了船后船身轻晃离开了岸边。
踏上船头,看向船外越发远去的灯火,天色渐暗,灯火和船身越发的亮了起来。
“白二爷真是大忙人,让本宫好请。”
男子一身玄衣,袍角被风撩动,唇角含笑,有些长身玉立的感觉。
“何必呢?本公子就算哪天真的断袖了 也肯定不是和太子殿下,殿下何苦总是痴缠不需要你的。”
身形歪了一下,似是被我的话刺激了一下?不过转瞬便恢复了。
“听说白二爷向来嘴上不留德,不少接触过的人都说白二爷有着将人活活气死的本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玄衣男子转过身笑语盈盈地看向我,看清的时候眼中划过一抹惊艳,不过随即便掩在了眼底。
“无风不起浪,本公子自认是个怜香惜玉的普通人,清者自清。”
男子勾唇划拉一抹看起来是笑的弧度,常年在尔虞我诈中长大,又怎么会听不懂我的言下之意呢?不过既然来都来了,显然没打算放弃,这种人……永远不懂得什么叫做“知难而退”。
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撞了南墙拆了走,到了黄河淌水游。总结就是两个字——麻烦!
“多次相邀,白二爷却始终拒而不见,如今已在船内设了晚宴,白二爷,请——”。
“太子爷,请——”看别人文质彬彬的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我越发觉得我最近越来越痞了。
进了亮堂堂的船舱内我才突然注意到一个我不想承认的事实——我什么东西都没带!平时不离身的扇子和酒壶都不在身上。雪貂也被我留着客栈了,它可不会水。现在如果有什么仇家从水里蹦出来要砍我……是个好时机!
太子先我一步,俯身进了屋内我才发现,这船里另外还有几个人,听到他们一声“参加太子殿下。”我这才仔细地扫了一眼,居然发现了不少的熟面孔。
这算是半个鸿门宴了。认识的不认识的在场除了我和太子澹台昀以外还有七个人,认识我的不认识我的反正看到我都傻了……
“白二爷,别来无恙。”
看起来像是一对双胞胎的两个白衣男子对视一眼,一脸笑意地迎了上来。
长得的确是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一个笑的时候有梨涡,一个笑起来没有。不过知道这个的人不多。
“苏家公子,别来无恙。”我瞅了两人一眼,同样的回了一礼。
“哦。”
太子爷一脸惊奇的模样,我看他装模作样的心里一阵泛恶,要是苏风和苏星没有明目张胆的直接上来和我打招呼,我或许还相信太子是真不知道我和苏家的关系,可偏偏他俩毫无顾忌地打了这个招呼,这就说明太子已经知道,甚至可能已经挑明了,所以不需要顾忌什么了,看来这个太子果然如我所想一般野心勃勃。
“原来白二爷和两位苏家公子是认识的,这倒是不曾听闻。”
“狼狈为奸的次数多了,一来二去的自然而然就认识了。”我本就是个毫无拘束的人,打了个简单的招呼就自己找地儿坐下了,刚刚在门口就闻到了,这可是三十年的杏花春啊!苏家的专酿,明明不贵,但是不多,一年也才对外出手不到四百坛,而且大多数还是以礼相赠的,听说特别难以酿造。
我倒了一杯后缱绻而视这白瓷杯中的透着浅浅粉色的酒液,轻含一小口后感受着酒液在舌尖腔喉弥漫生香,这酒初时无甚酒味,反倒更像是糖水浸泡出的新鲜杏子。但是后劲绝对够足,至少要喝完一个时辰左右才会散出一股酒香,这酒香会在身上久久萦绕不去,所以也有人把它叫了个谐称——杏花醉。
“这苏家的杏花春本公子觊觎许久了,也是有些年不曾喝到了。”
太子也没斤斤计较我目中无人的态度,反而和气地招呼众人坐下,一抬手几个衣着轻飘的女子进场中翩翩起舞,笙歌婉转,流音绕梁。
有了美酒佳肴,也有了美人歌舞,这宴会总算是开场了。
本来吧,喝着小酒,看着美人,听着乐曲,挺享受的,可是偏偏有些人就看不得你好,也看不得这良辰美景,非要闹点动静出来显示自己无与伦比的存在感!
“太子爷,不知在下可有这个荣幸请太子爷为在座各位相互介绍一番?”一个下巴尖尖,眼角上挑的男子拱手问道。
“对对对,武公子要是不提,本太子竟还真把这事给忘了。”太子摇了摇头,笑笑,这才又指着刚刚说话的那个红衣妖艳的男子说道:“给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云霄城内武家的二少爷,武政。”
众人拱手道:“武二少。”
武家是全大陆都排得上号的商家,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是极其低下被人所看不起的,可是自古以来,有钱能使鬼推磨。商人的地位不知不觉中可是逐渐提高,更是出了不少富可敌国的大商家。
而因为商人地位低下不受重视,被轻视的后果便是演变成了不惧皇权。也就导致如今的各朝皇室已经无法再掌控这些可以给自己带来巨大利润的商人。
只好开出各种各样的条件来拉拢这些人,毕竟一个王朝的更迭,不止在与权谋,足够支撑的强大财力也是关键。
武家的本家是云霄城,但是生意却遍布全大陆,各个行业领域几乎都有涉及到,偏偏云霄城又位于东临和中域交界处的飞龙山脉,可以说是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的独立存在。云霄城内武家一家独大,无人敢触其锋芒。
武家强大的财力势力不知道多少人在觊觎,但是武家一直没有战队,就像一个独立的王朝一般伫立在飞龙山脉的深处,不愿多与世人打无谓的交道。
武家的存在,足以让各国忌惮万分,但是顾忌着给自己带来的利润,又一直容忍他的存在。
典型的“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武政是武家老二,却是庶子,容颜艳丽中带着轻佻,虽是一身红衣,却无一丝妖艳之态,反而将这红衣穿出了一股……嗯……寿衣的感觉!
同样的红衣,同样的姓氏,哪怕榜上了太子,在我看来,终究是敌不过那个人的百分之一!在我眼里,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能将一袭红裳穿出令我都惊艳的效果。可是那个人……不在这儿……
在我这么想的同时,我却不知道那个让我念着的妖娆红衣,正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阿嚏!”
城外的山道上,一个车队行进在夜里,众多带刀的侍卫小心翼翼地骑着马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辆马车在道上被保护着缓缓而行,赶车的黑衣男子突然听到车内不期然的传出声响,“主子,可是染了风寒?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一晚。”
“不必了,大概还有多久才到月泉城?”声音似淙淙溪涧,慵懒而带着一丝泠然的媚态,有些雌雄难辨的意味。
“如果照现在的速度行进下去的话,大概还有两三天就可以到了。”
“继续走吧。”
“是……”顿了顿又说道:“月泉城那边真的不需要提前打个招呼吗?让他们为迎接主子到来做好准备。”
“不用。此行不宜过多声张,正好也能清楚地瞧瞧底下这些人是怎么做事的。给莫府去封信,让他到时候记得开城门就行。”
“是。”
话音落下,林道上又复归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马蹄声在夜里清晰地响着。
玉指轻撩车缦的一角,一双半阖的桃花眼似梦似醉,白色的上弦月带着残缺的一边倒映在秋水般的涧瞳中,淡淡漾起一丝涟漪。挑了眼殷红的袖口,眼里似乎泛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轻轻放下帘子,一切又复归黑暗。
另一边似心有灵犀一般,我抬头看了眼暗空高悬的月亮,心里有一丝心悸的感觉,总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太子还在做着他的“月老”,不停地“红线乱搭。”
“这位便是在月泉城城主之子,莫家大少爷莫玖。”
“莫大少爷,久仰久仰。”众人异口同声道。
“各位,久仰。”
莫家老爷仙去多年,莫家当家的现在是莫老太莫清,早些年我与莫老太便见过,那绝对是个泼辣的女子,但是她儿子莫玖倒是把他爹的豪爽和寡言学了个十成十。
不过我倒是注意到了莫玖手指上的扳指,看来这莫家的生意是交付于莫玖手上了,难怪会被澹台昀盯上。
“这位是石家剑庄少庄主,石一念。”又指着莫玖身边的一个持剑男子说道。
都是些年轻一辈,我和这些人比起来……老了。
接着是兵部尚书宋简的大儿子宋留雁,有些温和的模样,都是眼睛里一晃而过的精光我可没有错过。
澹州苏家的两位少爷苏风和苏星,这俩人跟我是老交情了,记得他俩名字还是我起的!苏家老爷子别的都挺好的,就是给人起名字这一点上我实在是看不起!
想当初若不是在他这对双胞胎出生不久的时候我刚好路过去讨杏花春喝,我还不知道苏怀给他粉雕玉琢的两个小娃娃起了个狗名字!苏大仙,苏二狗!他怎么不起苏和尚呢?!就振振有词说什么“狗名字好养活”!苏家是开镖局出身的,财大气粗的还养不活自己俩儿子?谁信?
更绝的是苏怀的妻子,生了两个孩子当天人就不见了,苏怀一个大老粗一手抱着一个孩子痛哭流涕,哭得像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一样的情形,我到现在想起来都像个噩梦。
后来还是我给他找回了他那特别能耐,离家四个月,月子里开了家青楼还远近闻名的做上了老鸨的妻子这事才算了结了。这一家子都是牛人。
于是后来苏家开始了“两手抓”。爷们儿负责镖局,娘们儿负责青楼,把这俩玩意儿放一块儿还真就开成了!
也是从那以后,苏家的酒可以无限提供给我喝。
这些都是过去了,已经无所谓了,让我比较在意的反倒是最后一位,户部侍郎君言执。
君家是澹州的几代文家,一直在朝为官,最大便是君高祖那一世坐上了“左丞相”的位置,后来便一直是文官,官职不论高不高,最多便是侍郎,几代为官,一直以来相安无事。
君言执是君家唯一的嫡子,他这侍郎一职虽不高,但是也绝对够上朝听堂了,君老太爷两年前便辞官了,这君家是世家,但是一直属于“拎得清”的,不与皇权多干涉,但是明哲保身。如今君言执却大喇喇的出现在太子的宴席上,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在为自己招幕僚,来的但是年轻一辈,在朝堂和江湖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难道君家如今要重回朝堂卷入皇储之争不成?
“还有这一位。”太子故意顿了顿,看着我微笑不语,笑得我背后一阵凉,我是真没有龙阳之好!
“虽然可能不认识,但是本太子相信在座没有一位没听说过他的大名——江湖人称‘倾城公子’的白二爷。”
“原来果真是白二爷!”谁都还来不及接一茬子呢,只见莫玖突然“啪!”地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被他吸引过去,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快裂到眼睛了,这……是笑吧?
“在下莫玖,久闻前辈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很是激动。
“噗——”刚喝进去的好酒就因为“前辈”两个字忍不住给喷了。
我常年在各地瞎蹦哒,江湖还是朝堂,无论黑道还是白道都有许多人与我交好,我如今甚至比百晓生还出名,只要稍有点儿地位的几乎都会知道有我这么一个“正邪不分”的人,正邪两道对我的敬畏我不是看不到,带着这么张脸四处转悠真的是“名扬四海。”
可我还是近几年才到东临这边多待了一些时间,上一次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大多数时间我都在中域和南疆四处奔波,名为找酒实为找人。
“哪里的话,你家母如今身体可好?改日上门拜会一番。”虽然我知道我年纪是比他们在座的都有大,但是因为这张脸,怎么看在这我才是最“年幼”的一个,第一次被人当众叫了声“前辈”,实在是尴尬无比。偏偏又是故人之子,打不得骂不得。
“家母身体无恙,倒是时常念及前辈和父亲,总盼着能再见前辈一面,如今莫玖总算有幸见到了,果然前辈如家母所述一般惊为天人。”
“惊为天人?”挑了挑眉,说道:“恐怕是在背后骂本公子老不死才对吧?!”就莫清那个“奇女子”,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当年我和她丈夫一块儿在西尧游历,半路捡了她,后来在这月泉城分手的时候我就明明听到她背后戳了我句“老不死”的,她还当我耳背没听见呢?!
莫玖眨巴眨巴眼睛,脸倏地红了,低下头不敢看我,我就知道……
我不想和这孩子说话了,我这老人家经不起打击的。
窗户口已经穿过了两三次花灯了,看来和不少船错身而过了,应该已经行至湖中心了。众人之间你来我往的,倒是没有注意时间的流逝。
苏风和苏星以及太子这个嘴巴闲不住的就坐我的左右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我倒是也和他们说了不少的话了。
“太子爷,还有一位你还没介绍呢。”本来是喧哗热闹的氛围,但是我这句话依旧是毫无预兆地让场面静寂了下来。
我瞅一眼有些空荡荡的船舱,舞蹈刚好结束,舞女们退下后,场上袅袅而立一位身材窈窕,低眉顺眼,面戴白纱的彩衣女子。
柳腰一圈圈地悄然转了下去,女子的存在便突兀地显了出来,虽是一身彩纱,但明显和刚刚的舞女不是一道的。
面对着众人心思各异的注目,女子不卑不亢,宛如静水一般。
乐曲幽幽转转地响起,女子随着乐曲声抬臂,转身,轻盈舞动。仿佛一个山间的小仙,动作舒缓柔美,行云流水,但是不论是抬腿还是收臂,柔中带刚,似舞似武。
饮着杏花春,听着“杏花醉”,看着杏花舞,仿佛看到了曲中,舞中,酒中呈现的一场“杏花村里杏花春,杏花春里杏花醉”的场景。
溪涧流水孱孱淙淙,春风吹过,一阵幽幽的杏花香,一人,一壶杏花酒,独坐树下,深褐色的花枝上是含苞待放的殷红色花骨朵,和粉嫩粉嫩的花意浓浓的杏花,一树深红一树白,浅浅的红色花开得正好,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
纯白色的花瓣飘落肩头发上,转至手感细腻冰凉的酒杯,轻浮在酒中,摇摇晃晃。
花香萦绕,酒意渐酣,沉沉睡去,梦里不知身是客,酒香萦绕花意浓。
一曲终了,身心舒畅,这一曲杏花醉,可谓是取其精魄了。
“白二爷不是想知道这位是谁吗?”太子澹台昀一副轻声细语,恐惊天上人的模样,若是平时,怕是换做谁都忍俊不禁了,独独这回,没人觉得有问题,反而觉得这是应该的,大概也只有我……不屑。
我不屑这一曲舞蹈,更不屑把这舞蹈跳成这样的人,因为没人比我更清楚……这曲舞是怎么来的!
“这位……”太子打了个马虎眼,笑得高深莫测。
一袭彩衣婷婷柔美,不过如果我猜得不错,我想这身段……应该是那个人了!
“这位是静幽小筑的花魁——付九歌小姐。”果然!
女子缓缓抬眸,撩人的眼眸轻扫了一眼在座的众人,看到我的时候明显怔愣了一下,我借着喝酒的动作避开了和她对视,她的眼睛……
清腔软语,亮似黄莺婉转,轻如珠玉落盘,她的声音,仿佛可以蛊惑人心一般的悦耳动听。
朝前小迈两个小碎步,衣纱翩翩,环佩清响,头上梳的是飞仙髻,发间一支红玉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行似弱柳扶风,礼时蛮腰无骨。
赤足绕着一圈小巧玲珑的银铃,走时带风,铃声空灵缠绵。
“奴家九歌,见过各位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