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明月当空。空荡荡的大街上零星路过几顶晚归的轿子,被夜空遮了一角的月亮倒映在湖面上。
吹拂着轻扬过湖面的风,身后的数十个花灯发出强烈的光,从左右侧面将人包裹,有些遮掩了视线,近处的灯比远处的月亮更加亮堂,只是少了那么一份纯粹和恒久。
身后响起了撩珠帘的声音,随后是一阵浅浅缓缓的脚步声。
“本公子还以为付姑娘打算在那儿生根了。”
“原来公子早就发现了。”淡淡的脂粉香萦绕在偌大的甲板上,遇风而散。
“九歌没打算在那儿生根,不过看公子似乎已经站到发芽了。更深露重,虽说风也不怎么大,公子又有内力傍身,但还是请公子小心些,吹得久了别染了风寒。”
付九歌手里抱着一件月白色的连帽披风,帽檐上绣着精致的灰白色的云纹,披风是产自云霄城的雪丝锦,绣线则是同样出自云霄城的灰蚕丝,看来云霄城内确实有人已经依附上了东临的太子澹台昀。
只是看上一眼,心里已然对此次宴会的结果有了计较。
付九歌把手里的披风递给我,我伸手接了过来,她果然是站了许久了,披风都是热乎乎的,带着一股好闻的女儿家的香气。
“看来付姑娘是来给本公子掐芽儿的,还真是一点儿不留情。”抖开披风,很轻。
“呵!”付九歌掩唇而笑,道:“公子若是不嫌弃,便唤九歌吧,这付姑娘付姑娘的,听起来实在是有些见外。”
挪了两步,走到付九歌身后,以环保的姿势把披风给她系上了。
“公子,这……”
“九歌……”唇边呢喃而过,倒似恋人的蜜语。
瞬间安静下来了。
体贴地把她一头青丝从披风里掏了出来,拔了那些个中看不中用的簪钗环佩,独留一支坠着数条银链子银簪,握在手心,替她散了一头乌黑的长发。掌心一颤,露出长长的指甲,把簪子轻轻抿在唇上,挑起一半的头发,挽了一个轻便的发髻,把银簪插入挽好的髻,看起来清纯多了。
“想跟着本公子,可不能浓妆艳抹的。”
俯下身子,把下巴埋进付九歌的肩头,发现披风下的身子有些寒凉。
伸出手同样回握住我的手,带着凉意的指尖划过我的手背,“九歌记住了。”浅浅的声音似哝哝软语,听在耳中撩人心弦。
“白二爷!你们……”
一个美好的良辰美景,船前月下,就这么被打破了。
回头一看,刚刚说话的慕凉月大着嘴巴,睁大了眼睛;澹台雪专注地盯着我和付九歌相拥的手,抿着唇角眼睛黝黑望不到底;澹台雪身后两个丫鬟低垂着头,只是穿绿衣的那个不停地绞着衣角。
回过身子,把付九歌揽在身后,寒风吹动发梢,面色平静似乎很是惬意,月光从身后照过来,在周围萦绕出一层淡淡的白色光晕,也许这一刻的我,看起来惊为天人,但是熟悉我的人就知道,这是我发怒的前兆。
“慕小姐,有没有人说过你说话很不会挑时候!?”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的话无端泛出彻骨的寒意。
“咕咚!”
慕凉月悄悄地咽了口唾沫,但也许她真的没看过多少的书?似乎还是没有看清楚现在的状况。
“有。我哥。”表情看起来有些害怕有些懵,实在是让人很想一脚把她从船上踹下去!
“白二爷有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
“并不觉得。”
澹台雪一转身就走,两个丫鬟急急忙忙的跟上,但是没看错的话,那个穿绿衣服的回头看了一眼付九歌。
慕凉月看看我,又看看澹台雪,终究还是一跺脚跟了上去。
“不去看看不要紧么?”
我不置可否,只是伸手从怀里拿出一条三指宽的白绸带。
“本公子又不是她爹,何必惯着她!来,闭上眼睛。”
付九歌看了一眼我手中的绸带,依眼闭上了眼睛,我替她蒙住眼睛之后引领着她朝边上走了几步,抬起她的手放上了护栏,“待着别动,小心别掉下去了。”
她笑了笑,说道“好。”
转过身,看着空荡荡的甲板,眯了下眼睛,每次心情一不好了就有人送上门来给我折腾,这种感觉倒是挺奇特的。
于是,下一刻,在看到从水里跳上甲板的那群黑衣人湿漉漉的身影时,我用右手拇指的指甲划过下唇,看起来可以拿他们练手。
耳边不停地传来破空的声音,空气中弥漫出一股血的幽香,没有一个人发出了脚步声,这些人显然不是一个地方的,只是目的相同恰好碰上了罢了,相互之间没有一点默契。或许他们是江湖中算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了,可是在我看来,他们动作太慢了,慢到我用指甲划过他们脖颈的血管变得毫不费力。
看起来是失败了太多之后对方终于知道低估了我的实力,这些人虽然相互之间出招乱七八糟的,但是每一个人显然但是独立的杀手,每个人寻找的角度都极为刁钻,要想想以往一般如同割草一般的收走他们的性命,无法做到易如反掌。
等最后一个人捂着喷血的脖子倒了下去,看着白白净净的双手,我内心感叹了一句“还是太弱了。”懒散了太久,实力有些下降了。
指尖撩动,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的残影,地上已经没了那些死人的痕迹,连同闪闪发光的血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空气中弥漫着的浓浓的血腥味证明这种人曾经存在过。
又静静站了会儿,却再没了动静。
解了付九歌眼上的锦带,负手走到船头,看着湖上冷清的孤月,沉默不语。
付九歌扫视一眼干净如斯的船板,又抬起鼻子嗅了嗅空气里挥之不去的腥气,低着眉沉思片刻,站到了我侧后,同样看着半空中明月。
“看来想跟着公子,除了不能浓妆艳抹的,九歌还得习惯公子独特的生活方式。”
“怕了?”
“有些怕……也有些期待。”嘴角噙着一抹看起来颇有些“不怀好意”的笑,眼睛倒是出奇地明亮。
我默然注视了她许久,第二次……有人不惧我的目光敢与我对视。这种感觉……有些怀念,我……突然向往她的纯粹与明亮,她的眼睛,亮得可以灼伤我混色的眼睛。
“下一次,不会给你闭上眼睛的机会。”
盈盈一拜,一举一动间,果然少了风尘气,倒像个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道:“多谢公子体谅,九歌定不负公子所望。”
单手将人托了起来,俯身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
付九歌敛着眉听完,嘴角的笑意一成未变,转过身便朝着室内走去。
对着越发显得亮堂的月亮,问道:“就不好奇理由?”一般来说,人,对于未知的东西,都怀着无法预测未来的好奇心,但是付九歌这个人好像没有?!她对于异变的现状有着太强的接受的能力,我发现这个人似乎比我想象中的有趣。
“九歌只知道公子要九歌做什么,九歌只要去做就是了,公子不管做什么都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哪怕只是打发时间,而这些理由,都不是九歌应该知道的。”
……的确,我竟无言以对。
本来以为她已经进去了,谁料到身后又一次传来了她的声音……
“刚刚在珠帘后看到公子一个人站在这里,与这夜色融为了一体,月光好像给公子的身上笼上了一层迷雾一样的轻纱,看起来总觉得公子随时会乘风而去一般,那样的公子,好比九天之上白色的月亮,遥不可及,公子您……一个人太久了。”
阖上有些酸痛的眼睛,听着珠帘碰撞的清脆的声音,浅纳吐息,一个人确实太久了,久到都忘了上一次有人陪伴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身后传来金片碰撞的悉索声,循声望去,一个彩纱缠身的女子赤足从黑暗处走出来,随着她向我靠近,一种不知名的香气盖过了浓厚的腥气。
拧了拧眉,看着这位……“婀娜多姿”的美貌女子,本公子实在是有些……受不了!
于是……本能胜过了理智,待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把人从船上一掌轰了下去,彩色的轻纱在空中胡乱飘了几下后倏然滑下了护栏。
“扑通!”一声落水声,我看到水花居然溅上了船板!
清风吹过,事实证明……刚刚什么也没发生。
少了呛鼻的脂粉气,感觉周围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公子,刚刚可是有人落水了?”船家从船内急急忙忙跑了出来,见到我的一瞬间愣住了,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来干嘛的。
“有吗?”
“……没人落水?”船家似乎有点懵了。
“没看到。”
“……”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笑了笑,“不……不打扰您赏月了,小的……小的好像听错了,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
“嗯。”
看着船家嘟囔着什么又走回了船里,我看了看刚刚人掉下去的地方,又抬起头看了看星星的数量有些可怜的夜空,谁让我长了张“必须相信”的脸呢?!
我对长空中的皓月发誓,刚刚什么也没发生!
虽然今晚的月亮似乎是缺了一个角的……
在船板上等了许久,久到有些睡意朦胧了,“啪!”的一声,一只湿漉漉的如玉洁白的胳膊终于抓上了护栏,也惊走了我的睡意。
双手环胸,默默地看着一只湿漉漉的水鬼借着护栏费力地蠕上了船板,被水打湿后已经不堪入目的脸实在是让人笑不出来……
浑身上下还在滴着水,披头散发的,湿透的纱衣紧紧地贴着身上,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材;殷红的肚兜上修着鸳鸯戏水的图,脸上红的白的黑的各种颜色交织,仿佛一张缩小的山河图;几缕黑发湿哒哒地贴在额间,脸上,唇角,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甚是幽怨。
“白二爷,我还没怎么着呢你这是干什么?就算长得不如您那也不是我的错。”至于看上一眼就把人轰下水么?
“你用了玉芙蓉的店里卖的胭脂。”
“是又如何?这船上用她家脂粉的又不止我一个。”
“你至少把一整盒都剐到了脸上。”
“……”
“公……子!”付九歌撩开珠帘刚准备开口叫我,就被眼前的“女鬼”吓得差点咬到舌头,忙把头低下匆匆走到了我身后,时不时地露出眼睛偷瞄一眼。
付九歌一走开,她身后的人就露了出来,原本是低着头的,直到付九歌离开之后露出了另一个彩衣的人影。“澹台雪”顺着视线往上,待看到那张丑得鬼见愁的脸的时候……
“嗝!”
打了个嗝,晕了。
“女鬼”看到她这样,愣了愣,突然一撩“澹台雪”的衣袖,露出一只白皙的玉臂,只是手臂上一只黑色蝎子的图腾有些骇人。
“会被发现在我意料之中,但是不知白二爷是何时下的手?”“女鬼”开口,却成了有些低沉的男声,不过配上一张看不出男女的脸,倒也没什么冲击力了。
“葡萄。”
……有些傻眼了,他不是没看到宴会上我莫名其妙地问“澹台雪”要不要吃葡萄的,但是因为疑心有诈,便传音没让她吃,好像有些后悔了。
“如果吃了,就不会中这红尾蝎了。”
付九歌吁了口气,她庆幸她当时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那么八公主不是被吓晕的,而是因为这毒?”付九歌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夜,冷了。
把人从背后拉出来,半抱在怀里,夜,是有些冷了。
“若是换做九歌你,只怕本公子的葡萄还没吃完呢,就可以给你买棺材了。”
“八公主,换解药。”女鬼的眼睛阴霾得可以滴出墨汁儿来。
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白色的小瓷瓶,放到付九歌的手里,对她耳语一阵后,转身扶着护栏眺望着微波荡漾的湖面。
“公子,人已经走了。”
“这个人叫颜如风,中毒的是她同门师妹,好像叫什么颜千容?他们都是江湖中,一个叫‘千面堂’的门派,堂主叫颜如玉。千面堂一共两个分堂,如字堂清一色都是男子,千字堂男女混杂。千面堂的历任堂主都叫颜如玉,原因就是因为千面堂的成立者觉得这个名字好听,所以沿用了下来。下次你如果碰上了,自己小心些,指不定哪天就看到你家公子有了分身了。”
“是。”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公子,就这样把解药给了,那些人还会再回来的吧?”
“肯定会回来的。”
“那公子……”
“好了。”打断她的话,揽着她的肩膀朝船舱里面走去,边走边说:“回来了再说,现在先把东临太子这边应付过去了才是真的。”
可等走到厅内我发现……根本不需要!全醉了!就连澹台昀这个东道主也醉趴下了,但是从嘴角的弧度和偶尔冒出的呓语看来,他心情还是不错的。
招呼哈欠连连的船家把船划回岸边,付九歌带着船上剩余清醒的人准备解酒茶。
看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今夜,注定不平静,突然想起来,我好像忘了让付九歌提醒千面堂的那个小子,那个解药……被我掺了点儿别的东西……
但愿他今晚能得上天垂怜,不会被折腾得太惨……
……
等到城主府的人来把耍着酒疯的莫家小子敲晕了抗走,耳根子总算是清净了,喝醉了那么多人,也就君家那个长得跟个小白脸一样的小子酒品最好,喝醉的安安静静睡觉,不吵不闹的。
理了理袖口的褶皱,好说歹说把付九歌赶回了花船,让她给自己赎身之后再带着“家当”来找我,等花船远去,我才运起轻功几个跳跃间回到了客栈的大门口。
看着紧闭的大门,我果断决定上了客栈的屋顶,翻进了最高层的楼道里,路过二号房的时候还推门进去取回了我的酒葫芦,揭开葫芦塞一闻,居然是百年陈酿!
回了房间,借着月光看清了被子上白白软软的毛茸茸的一……滩。
浓浓的五十年的“无忧酒”的味道,这种酒……只有那个人手里才有,不过那个人如今应该在江川处理我给他制造的一堆烂摊子才是。所以……它这是跑去人家酒庄里喝光他半个酒窖?!
而在月泉城的另一处,今夜注定无眠。
颜如风拿到解药后带着颜千容一路飞奔,疾行在身边的风吹干了头发和身上的纱带。
跃进了一处独立的院子,一脚踢开房门,进门的时候却被手上缠绕的带子绊了一跤,差点就摔了,皱眉把体温渐冷的颜千容借着月光的照射放到床上。
一边点上屋中的蜡烛,一边解着手上,脚上,腰上的带子,一不小心拆得满地都是。
扭了扭手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番捣鼓后,深呼吸几口气,胸没了,喉结出来了,满头大汗,连抬抬手都困难。
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眼睛的颜千容,关上门把身上最后的遮布也撕了,从柜子里翻出一件长袍随意地一裹。
给颜千容探了探脉搏,除了她身上厚重的宫装,只留下白色的袭衣袭裤,又点了几个穴道护住心脉,拆了满头的发钗散了头发,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到她耳后一点一点地揭下了面具,露出一张清秀苍白的脸。
打水替颜千容擦干净脸上的虚汗,再次探了探脉,这才拿出装着解药的白瓷瓶,倒出瓶子里白色的药丸,拈在手上看了看,没能看出个究竟来,闻了闻,倒是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似乎有些熟悉。
在桌上倒了杯凉透的茶回到床边,扶起颜千容,就着茶水让她咽下了解药。紧蹙着眉头伸出手按在她的脉搏上,虚弱到几近了无的脉搏在几息之后终于逐渐恢复了,而体温也开始慢慢回复。
“呼——”长吁了一口浊气。
夜色,开始暗沉。
颜如风正在浴桶里沐浴,澄澈的净水洗尽了一切伪装,露出一张妩媚天成的脸,只是撩水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至停了下来,颜如风突然想起来了,他在药丸上闻到的香气是什么——顶级**!
一翻身挑起一地的水花,裹了长袍,腰带随意往腰间一系便朝着屏风后的大床走去。
被子是凌乱的,但是床上没人。
“呼!”的一声,房间里的蜡烛就这么熄了。
颜如风的易容和轻功在堂内鲜少有敌手,但是他对敌的武功连颜千容这个师妹都打不过,而如今他的状态……可以说是羸弱。
人不知道在哪,反正胸前被人一推,颜如风退后了两步,本想先站稳,可是偏偏撞到了床沿坐到了床上。
凭着本能在人再次按上来的时候抓住了颜千容的手……烫!
同时也抓上了脉搏,这一试……完了。
“师妹,别……唔……”
夜色撩人,月光安安静静的,悄无声息地轻轻照耀在一个弥漫着旖旎气息的院子里,院子里的芙蓉……开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