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有些不安地扭动着,空气变得闷热;光,有些局促地停驻着,地面有些灼烫;仿佛时间在一个点上凝滞了,而人们正在这个点上小心翼翼地蠕动着。
当一架奢华无比的轿辇出现在月泉城城门外时,一位杵着拐杖的老人拽着一位少年的手生硬又笔直的下跪了,然后身后一群人跟着她跪下了。
“老身月泉城城主莫清率城中官员恭迎长公主,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月泉城西门处,一群人浩浩荡荡朝一架奢华精致的车架下跪。
一架全身红色的十六抬大轿,雨幕的弧形帘顶,顶上四只翱翔的金凤喙朝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暗金色的慕帘上金银丝绣缀着百鸟,帘边垂绦以金绳结出流苏穗子,左右一前一后悬着银铃,被风微微撩动的一红一粉两层的纱幔遮住了轿内的满室春色。
面目凛然的赤甲军人持剑及戟森严以待守在轿子两侧,城外的一条大路上更是被满满的赤甲卫站得赤红一片,一眼望不到头。
十六个身材魁梧高大的半赤膊男子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步伐稳稳地扛着轿辇,连胸膛起伏的动作也是出奇地一致的。
众人及路上的百姓均跪地俯倒,严阵以待,屏气凛声,连风拂过草尖的声音都变得清晰可辨。
良久,就在众人都快以为轿中人已然睡着了之时,轿内之人终于出声了。
“平身……”
声音慵懒似刚睡醒一般,尾音上翘带着格外撩人的意味,只是听声便能使人酥了浑身骨头。
“不知长公主殿下是住行馆还是客栈?两边都已为公主殿下安排好了。”众人起身后依然是黑压压的一片,而如此多的人中也只有城主莫清有这个权利与资格在这种情况下发言了。
“行馆何处?客栈何处?”
“行馆便是‘月湖行宫’,客栈乃东街的‘留恋人间’。”
“……去留恋人间瞧瞧。”
“长公主请——”众人随着莫老太的动作僻出了一条大路。
轿辇及军队的赤甲在阳光下灼灼生辉,几乎快闪瞎了人的眼睛。
饮一口清茶,视线模糊地看了一眼楼下走过的人群,阳光透过窗户覆盖在身上暖洋洋的,可是阴影的地方却一阵森寒。就这一队军,看起来似乎是有了近七八万的规模了,再多一点儿逼宫都没问题了。
果然皇帝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放下杯子径自走向包间内的一张软榻,吃饱喝足了自然而然就犯困了。
“公子,马上就到午时了,司空掌柜定了包间也约了您可人怎么还不来?莫不是要放公子的鸽子?!”
“本公子从来不在午时见客。”斜斜地倒在榻上,撑着头,直至面前完全黑了下来这才阖上了眼皮。
“对面有琴,不如给本公子奏个催眠曲。”
付九歌侧头看了一眼,起身走到一旁的琴桌前款款而坐,玉指芊芊扶于琴弦上,“公子想听哪一曲?”
“《长生梦》”。
“公子确定?这曲子……够九歌弹上一个时辰了。”
“嗯。一会儿司空掌柜来了给他点一壶竹叶青,其他人一概不见。”
“是,九歌记住了。”
说完我静心安睡,听着琴弦或清脆或波澜般的靡靡之音。
我当然知道《长生梦》是一首长曲子,因为这首曲子本来就是我写的。
想当初,我创作这首曲子的初衷可不是给人做安眠曲的……它有这静心和催眠的作用倒也是我不曾想过的。
长街上游离着舒缓动听的曲子,不论懂还是不懂的人都必须承认这是一首好听的曲子,可是……它注定让有些人“不得安眠”了。
车架突然停了下来,正待众人疑惑不解时,一行赤甲卫牵了几匹马到轿辇旁边,原在军队中间把掩藏起来的一群头戴斗笠的男子骑着马代替赤甲卫守在了轿辇两侧及后面。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坐辇内飞身而出几个衣着松垮,系着披风戴着斗笠的男子,斗笠上长长的纱遮住了人的脸。
由这群男子引路,一行人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时间如白驹过隙,缓缓流逝,转眼午时已到尽头。
待手中最后一个音拨完了,琴弦微微颤抖着,余音袅袅在静谧美好的氛围中。
付九歌拂手搭在了琴弦上,抬头看向对面已然睡着了的人,眼中露出不加掩饰的惊艳及缱绻笑意。
世人只知“倾城公子”有着世间绝无仅有的美貌,纵使人在四处游荡,可终究见过的人少只又少,公子的美貌便成了传说一般的存在,这是一种永远不会让人看腻的惊艳美,男子见之为之痴迷,女子见之自惭形秽。
一个永远不会老去的美人,纵使他心狠手辣,残忍如魔,依旧使得世人为他甘之如饴。
身上的杏花香气在清风的挥袖中淡去不少,阳光穿过褐色的窗棂洒在一身无暇的白衣上,仿佛给人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仿佛庙中受世人敬仰的佛祖,只可远观供奉,不可触碰唐突。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付九歌内心杂乱无章的心绪。
从她开始弹奏开始,就有不少人来这儿敲门,不是见公子就是见她,这是第几波了?
撩起面纱戴上,起身走去开了门,看了眼门外陌生的人,走出去小心地关上门,转身打量了一下长身玉立的青衣男子。
“请问你是……?”
“在下无暇书坊的掌柜司空棋朗,求见二爷。想来你是付九歌付姑娘吧。”虽是礼貌的询问,但是表情已然是肯定了。
“原来是司空掌柜到了,公子正在休息司空掌柜请。”
“姑娘请。”
付九歌唤来小二要了壶竹叶青和一壶清茶这才转身进了包间,关上门挡住了外面多少探寻的目光。
两人进了房间各自坐下,司空棋朗放下手中四四方方的一个布包,两人相对无言,还是司空棋朗率先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氛围。
“听说姑娘是雨澜苑的头牌,如今跟在二爷的身边可是替自己赎了身了?贵妈妈那边怎么就舍得放姑娘走了?”
“妈妈虽是有些市侩,但是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离开院里后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妈妈又岂会不放人呢。”
司空棋朗看着付九歌,眼神有些莫名的晦暗。说道:“世人都知道二爷是江湖中人,要说这安身立命……别说二爷四处奔波,没个定性,江湖人,谁又没个仇家?!想来姑娘想要的,二爷是给不了的,如此不知付姑娘是如何说通了贵妈妈的?”
“……”付九歌默然以对,她再次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司空棋朗,司空棋朗正正规规的坐着,倒是坦坦荡荡不怕被人看到什么。付九歌扫了一下后视线定格着司空棋朗腰上的一块圆润的羊脂白玉挂坠上,白绳白玉,端的是一派无暇,而玉上一朵荼靡花更是精致无比。这花的形状,与白二爷衣服上的……一致。
“比起这个,九歌倒是好奇……司空掌柜和公子又是什么关系?或者说,无暇书坊和公子是什么关系?”付九歌心里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但是她始终有些不敢去这么想。
“付姑娘心里是怎么想的不妨说来听听,反正这里没有外人。”这话似乎意有所指,但是似乎没有。
“无暇书坊……无暇……公子向来白衣无暇。”付九歌眼睛微微睁大,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司空棋朗,司空棋朗虽并没有任何回应,但是付九歌心里有条线却是越发的清晰起来。
无暇书坊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没有人知道背后的东家到底是谁,一直以来出面的只有司空棋朗这个掌柜,仿佛他已经是书坊最大的主子了一般,司空棋朗的背景是空无的,仿佛凭空冒出来的一般。
但是没有一个人敢打这家书坊的主意,因为书坊背后有一股不知名的势力在保护着,打书坊主意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它在五国都开了不少的分店,可是没人知道总店在哪儿。
书坊售卖的书籍,不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一个价位和内容。尤其近十年来书坊推出的“公良先生”的话本,深得众人的喜爱,并不是定期销售的书,一个月最多也只卖一次,一次只卖两百本,但是每次都会一本不剩,还有不少人连影子都没看到就被卖光了。
司空棋朗是无暇书坊的面儿主子,但是他偏偏把书交给白二爷裁定,身上还有着和白二爷衣服上同样花样的挂坠,那么无暇书坊背后的东家……
司空棋朗从见到付九歌的时候起,脸色就有些不怎么好看,虽然嘴角上扬,但是怎么看都不像在笑的样子,直到店小二将酒和茶都送来了司空棋朗脸上才多了抹实实在在的笑意。
“还是二爷懂我啊,也只有二爷还记得棋朗最爱的便是这竹叶青了。”
“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儿没变。”
司空棋朗刚说完,身后的便传来了好似没睡醒的声音。
我早在付九歌弹完的时候就醒了,听着他们说话也没插嘴,只是懒得睁眼罢了。
在付九歌的搀扶下简单的拿清茶漱了漱口,这才走到桌边坐下,让我有些在意的就是付九歌看我的眼神,仿佛我即将飞升了一般……
“九歌。”
“公子有何吩咐?”
“隔壁的包间也是被司空掌柜定下的,你先去左边那间坐一会儿,本公子有些私事要与司空掌柜商量一下,一会儿走的时候去叫你。”
“是。”付九歌出了门顺带把门带上了。
拔开塞子喝了口酒润润嗓子,这才看向对面这个笑得揶揄和煦的男子。
“自从认识二爷以来便从未听说二爷身边有什么女子,棋朗还以为二爷……”
“以为本公子是个断袖?”
“咳!”司空棋朗借喝酒的动作遮掩着嘴角的弧度。“也不怪棋朗如此认为,如今江湖上关于二爷你的传言是越来越多了,一年以前‘四方赌局’里甚至就二爷是嫁还是娶这事就开出了一个天价的局,压二爷是断袖之癖,龙阳之好的可是比另一边多了一倍不止。”
怎么看起来这么幸灾乐祸呢?“四方赌局……卿家的地儿,这卿家似乎就本公子的名号开了不少的天价赌局,看来本公子得抽空去拜会一下了。”
“卿家如今已经是东临国地下黑市的龙头了,除了二爷在黑市的几家产业他们找不到幕后东家不敢轻举妄动以外,其他的基本上都被卿家收购得七七八八了。”
“卿家那边不要理会多少,他们没那个胆儿动本公子的东西,倒是云霄城武家,估计武家二少爷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是依附东临太子无疑了,防备着武家对咱们在东临的势力动手脚,必要时刻不需要留情,还有其他有些要钱不要命的也注意着点儿,难保不会狗急跳墙。反正本公子的规矩一直是摆着的。别犯在我手里,否则死了也没个安宁。”
“有二爷这句话,棋朗知道该怎么做了。”司空棋朗笑着说道,看起来竟然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感觉。
“四方赌局那边……棋朗可是也去押注了?”这家酒楼的点心确实不错,我又拈了几块,感觉吃得都有些撑着了。
司空棋朗原本看我吃得津津有味的,也经不住诱惑吃了几块,一听我这话立马放下手里咬了一半的红豆糕,就着竹叶青把嘴里的咽了下去,“给人送钱这事,我司空棋朗会去做吗?何况对方还是活腻了拿二爷的名头开的局。
有点儿道理,司空棋朗这人,看着云淡风轻的,心里财迷着呢。
“本公子要是断了,怕是司空掌柜你也跑不远了。”
“……咳咳……二爷……说的是。”
看吃得差不多了,有些正事也该提上来了。
“时间还没到,你见本公子作甚?想告老还乡?”
“……”司空棋朗艰难的咽下了口中的竹叶青,大概他第一次觉得这酒这么难喝。
“二爷说笑了,无暇书坊在二爷的手下已经成了五国最大的一家书坊,有这么优厚的待遇,哪里舍得离开,而且棋朗正是双十的年岁,说告老还乡还实在太早。”
“那你就该知道本公子的规矩,越期相见的惩罚你是跑不了了。”
“……棋朗自是明白二爷的意思,但是这一次……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说完打开放在桌上的布包,两块平整的木板压着一本蓝皮的册子,掀开顶上的一块木板,露出下面压得十分平整的书籍。
“这次公良先生送来的话本内容棋朗实在是拿不定主意,还请二爷定夺。”
看了眼被推到面前的书,面上是《锦尘录》三个烫金的大字。这就是如今让世人甘之如饴,失之如狂的话本。
拿起册子放到一旁,册子下压着的木版中央,一块地方是镂空的,镂空的地方摆着一块长条的墨玉牌。
玉牌两头雕刻着精美的纹路,一头嵌着一颗圆润的白玉棋子。
价值连城的“千楼令”,每一枚最少值千两黄金。也是令整个江湖闻风丧胆的“追杀令”,不死不休。
拿起手感细腻的墨玉牌,玉牌上盛放的荼靡花美得犹如九天的仙子。拂过上面雕刻工整的字。
“谁买的?”
“五公主澹台玥。”
“看来……是挡了有些人的路了,皇家果然都是一群见不得人的。”
“收了多少?”
“是仇兰玉收的,当时收了澹台玥一共十万两黄金,是澹台玥本人出面的。”
“澹台玥去了‘黄泉楼’……她一个公主是怎么知道黄泉楼的存在的?”手支在桌子上,撑着脑袋,拭手拂过下唇。
“这个……”司空棋朗皱紧了眉头,眼神几乎都能冒出火来。“据我所知,这是‘千机阁’卖给澹台玥的消息。”
“千机阁……百晓生……”突然一个灵光乍现,内心有着不好的预感,对司空棋朗说道:“你去隔壁看看,若我所料不错,九歌已经被人带走了。”
“什么?!”司空棋朗惊呼,立马起身去了隔壁,我看着桌子上精致的糕点,想着这些事其中的关联。
不一会儿司空棋朗回来了,进了屋关上门递给我一张纸条,说道:“人确实已经不在了,屋内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也没有用任何**的迹象,纸条是放在门上夹着的。”
我抖开折作几叠的纸张,这字倒是写的还不错:
四月初的午时到澹州东街容缘楼一见过时收尸。
“二爷,这百晓生与咱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生意上有时有些交集,有些互惠互利的,如此作为什么意思?二爷您从来午时不见客是个江湖人都知道,偏偏邀你午时见面,明显来者不善。”
“你都能知道的事,难道本公子不知道!”我看着纸条上的字深思。
“要说百晓生想见二爷的话,多的是机会和方法,何必还抓走付九歌?怕二爷不去见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能,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司空棋朗一旁拧着眉头絮絮叨叨的,我盯着纸条看了半天,又拈着碟子里的糕点吃了起来,这味道……确实……好吃!
“东临帝的寿宴就在四月中旬,距如今也不过十几天了,想来如今的澹州一定是凝重万分,出不得一点儿差错,这个时候要二爷去澹州实在是有些不安好心。”
“他在试探,看本公子会不会冲冠一怒为红颜。”
“……”司空棋朗觉得有些好笑,眼神有些轻佻的看了我一眼。“看起来更像是为四方赌局那场豪赌压上全部家当的人做的事。百晓生这个人何时这么幼稚了?”
“不是百晓生,是商玉容。”为何我午时不见客,他比谁都清楚……
“商玉容……”司空棋朗脸色僵硬了,看了眼桌上的糕点,脸色黑了下去,“他疯了吧他。”
谁说不是呢……用女人来牵制我这种拙劣下流的手段,以前的他可做不出来。
看了看纸条,一个是精挑细选出的手下——付九歌。
又看看玉牌,一个是无辜被迁怒的徒弟——澹台雪。
冲冠一怒为红颜,为谁都是错的。是得好好权衡权衡了……
“给药姬去信,让他来一趟。”
“……行,但是八公主那边……”
“去安排吧,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