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具体是哪一年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在一个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我第一次碰见那个孩子,只是源于我为数不多的好奇心,如果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我想我还是回在那场大雪中拾起那个孩子。
只因那时的我,还残留着一丝那个叫“良心”的东西,虽然后来它被风雪消磨殆尽了。
……
中原的年节比起南疆来总是多了分隆重,少了分热闹。
南方总是一个村,一个镇或一个寨的人都聚在一起。可中原的其他地方却是自己一家人关起门来吃顿饭聊个天就差不多了,总是习惯性的把旁人排除了,似乎生怕别人吃了自家一粒米似的。
当时正值南疆,东临,西尧三国纷争,交战不停,靠近三国边界的地方总是一片生灵涂炭,遍地白骨。
每一个年节对南兵而言都是重要的,所以年节里南兵都在自己的营寨中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庆祝祭祀,鲜少惹是生非,更大的原因是当时我就在边界处徘徊,那些寨主门都不敢生事。
倒是东西两国相互算计,相互掠夺,尤其是在年节这样的一个日子里,这种掠夺现象越发严重了。士兵没有如愿领到朝堂的军资,只好可是从附近的村落中自己“想办法”。
从衣食住行到银钱,后来还有牲畜和女人,苦了边界无权无势的百姓。
是时,我独自一人纵马踱在披雪戴霜的林中,积雪已没马蹄,雪花纷飞如瓢泼,迎面吹来的寒风中夹杂着浓重的腥味。
路两旁的白雪中,厚雪覆盖不住糜烂的浓厚腐肉味,偶尔露出一角的人骨或许斑驳着森森的血迹,若是在夏秋季,只怕这条路已经被乌鸦占领了。
蜷着一条腿坐在马上,也许毫无形象,反正我自己是坐得舒服。难得碰上这么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雪,立领的白袍外又裹了一件同样立领且带大兜帽的披风,戴在头上遮了头发挡住雪,两鬓各留了一束,本是不知为何两边鬓发有些短了,我干脆就披散了头发,除了这两缕鬓发掉了出来,在风中飘摇,其他倒也无妨。
白衣白马几乎要被淹没在大雪中。
一边大口咬着热气腾腾的烧鹅腿,一边喝着葫芦里温热的酒。
在这寒冬腊月的时节,像“温酒”这种东西,基本上已经没多少人会了,因为近年来酒的种类越发多了起来,大多数酒温热后到变得不堪入喉了,如今要说喝热酒,只有像白酒(玉米),米酒,清酒(高粱)和一些廉价的农酒可以了。
这几种酒中,又数清酒最是昂贵,只因制作这种酒的那个叫“高粱”的东西十分难得……
……
神思恍恍惚惚地飘远了,等我回过神来,只闻林中飘荡着一阵鬼嚎声。
“嗯……”
凝神听了半晌才听出来这是婴孩儿的啼哭声,只是不似刚出生的嘹亮,有些沙哑和断断续续的,在一片落雪声中活似一阵鬼嚎。
这一路走来,见多了食人的戏码,本不欲理会,但是也不知道当时想到了什么,啃完的骨头一扔,便策马循声走了过去。
离开大路朝林中而去,悠哒哒地穿过一片被积雪压得颤颤巍巍的树木,雪中的一间农舍已经有些残破了,似乎是刚经历过一番抢劫……不,扫荡。
下了马把马栓着一旁一棵积雪不算特别多的树下,朝着院中醒目的一个人形的雪堆走了过去,哭声从雪堆下传来,抛开积雪正是一个脸色青紫的奶娃娃,身上还有血迹,皱巴巴的小脸不及我半个巴掌大,明显是刚出生一天左右,正张嘴吸一口哈一口的嚎着。
我刨雪洗净手上的油腻,一边抖出一张手帕擦手,一边看着这个声音越来越小的娃娃,起身在手中凝聚出一道白色的雾气,有些新奇,没想到在这寒冷的季节里,连内力都被冻出了实体……一掌挥开多余的积雪,露出雪下的情景。
……
我不是悲天悯人的人,但是看到的一幕还是令我内心产生了动容。
积雪的厚度已有一掌,女人死去应该有近一个时辰了。
双目倔强地望着天,但是原本属于眼珠子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两片薄薄的眼皮耷拉在凹陷的眼眶中,一片漆黑腥红之色。
耳朵看起来是被扯的,极有可能是有人硬生生把耳环什么的从耳朵上拽掉了留下的零星破碎的肉片在挂着,早已脆弱的僵硬着,一触即掉。
两边脸肿得几乎把嘴巴覆盖了,嘴里被一块木钉紧紧地塞着,嘴角血迹已然干涸。双手紧紧箍着怀里染血的棉袍,掌心穿过的木钉使手掌变得不堪入目。十个手指的指甲都已没了,倒是托了木钉的福使手掌没有蜷缩,掌心开着让她抱得更稳。
身上的锈色中衣血迹斑斑,衣不蔽体,双腿呈诡异的姿势耷拉着,脚上的麻绳,缺了指甲的脚趾,身上暧昧凌虐的痕迹无一不昭示着发生过什么。
这些都还好,唯独地上被瓦片磨碎的胎盘实在是……
至于这孩子几个月了我看不出来,但是对一个大腹便便的人都下如此重手,这手段决不是一个军中的害群之马敢做的,这是仇家寻仇。
大概那些人本以为人已经死了,便不曾多停留也未收尸就走了,没想到只是暂时窒息,天虽冻寒,但是肮脏的欢合倒是给这女人留了一丝热量在身上,竟苦苦支撑她在醒来后以“回光返照”的姿态生下了这个孩子……
能做到这种地步实在是令人惊悚汗颜。
绕着女人走上两圈大概弄清了什么情况我神奇的发现这孩子居然还在出气儿!
哭声早在我看到他的时候就已经停了,还以为已经……
被这位母亲的伟大精神叹服了,这孩子也是个命硬的,我掰开她的手提起了小孩子,只是因为实在不喜这个场面下手难免重了些……
“咔嚓!”两声胳膊就这么被我掰断了,我把断肢扔回她身上,手掌托着孩子用内力小心翼翼地给他暖着,生怕他冷冰冰的小身子受不了我强横的内力直接被我烫死了,就这么拎在手上还不如两节断肢来的重。
我在院子里找了些柴禾火化了那个女人,又将就着那间简陋的屋子落脚,一边拆着屋里的家具给那个孩子取暖,一边等着雪停。
也就那一次让我养成了一个“捡尸体”的烂习惯,尤其是在冬天……
屋子里倒是还有那个孩子能用的一些襁褓棉毯尿布什么的,估计那些人也不需要这些东西,虽然有意做强盗,奈何有些不到家。但是屋子里没吃的啊……我倒是马背上还有不少点心肉类什么的,可是这牙都没有的小孩子该吃什么?
我不是没试过……我喂了他点酒,不喝。我把糕点碾碎了试着喂他吃,不吃……嘴刁!难伺候!
好在我带的有一些米,拿雪煮了喂给他还是能将就,大雪连下了三天,就在那间屋子快被我拆得就剩四面墙和屋顶的时候天终于放晴了。
先是带着孩子在附近又溜达了一圈,发现他实在是累赘……
像这样刚出生的孩子根本没一个地方敢收的,哪怕是不曾被骚扰过的邻近边城也没人敢收,这一年的雪来的太早太大,新生的婴儿除了被人抢去熬汤喝便是拖累全家了。
大雪和大战都发自秋收之后不久,东西两地粮税重,秋税一收便征兵,东西两国蓄谋已久,又都是没脑子的,估计每年征税把脑子也一块儿收了,中间夹着个南疆还打得起来,让我南疆腾地方让他们掐架门儿的没有,于是三个国家就这么互相掐起来了……
好在南疆唯属边境最为荒凉,南人爱养虫蛊,哪怕是荒凉至斯的边界也不曾放过,于我南城不曾遭“扫荡”。
两国于我南城外打得热火朝天,好比我南疆给他们搭了个戏台 你方唱罢我登场,又怕他们突然握手言和联手对“外”了,所以南国边城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火上浇油,雪上加霜,挑拨离间,有便宜就捡。捡便宜是其次,主要是阻止东西联合。
所以如今说来,最安全的地方反倒是被夹在战场中央的南疆了……
骑马赶到就近的苗寨里,把孩子往寨子里一放,交咐那个寨主孩子的身世我便离开了。他的下场如何就不关我的事了,反正比被吃了要好吧。
一晃时间便过去了好几年,再见到那个孩子我已忘了当年的事,东西已经结束了征战,已我南疆往前推出了东临三西尧三一共六座城池的领域为尾。
看着眼前有我腿长的男孩儿,我送他去的是个苗寨,看他一身的蓝布银饰想来寨子里没有亏待他。虽然年纪小,但是骨骼惊奇,几年就把寨中武功学了十成九。所谓“南武”不过是方便人上树掏个鸟蛋,下河摸个鱼虾……
我带他回了当时那间木屋在的地方,那个地方之前属于西尧,现在已经归了南疆,几年过去了,屋子早已草比人高,真的是就剩几面墙和一些拆不动的像灶台什么的。
她娘的骨灰和烧剩的草木灰一块儿被我埋在一棵树底下,倒是象征性的给她竖了块木碑在旁边。
我从不曾打听这孩子的身世,知道我身份的也只有那个寨主,可惜死了多年,我便是“传说中与寨主有交情的好人”……
所谓“男生女相”,小孩儿的模样和她母亲几乎一模一样,哪怕他年纪尚小也依然可以看得出来。农家女子多为清秀,像她娘那样妩媚多姿,不显俗态的脸怎么看都不像是某个农家或村里的人。
当初被我烧来取暖的东西中,有一套翠青色的“幂瞝”,这是宫妃所用之物,看上面的花纹我猜测是中域宫廷所有。
我将人领走送到了我在中域的一个据点,南疆人从不拘于名字,他在寨中被叫作“森友冬”但是要想在世间行走一个可以用来称呼的代号是少不了的。这一听就知道是南疆人的名字可是不行。
“你的身世扑朔迷离,牵扯过多,没有强横的势力为你撑腰估计你什么也查不出来,可有想过这些?”
江湖,修仙界,官商,我给了他三个选项。
他说他想行商,以商人的身份走遍天下寻找自己的身世,我便取“商”字给他做了姓氏,中原正好也有这个姓。
“钰”者,珍宝,坚金也;
“卓”者,取优秀,高直之义。
他既想成为人上人,我便给了他“钰卓”这个名字,字号“守初”。原本是希望他能恒守初心,坚持不懈。
来去匆匆,我竟忘了教会他做人的道理……
第三次见他,他尚未找到自己的身世,倒是成了年少有成的商界龙头之一。
只好在我的安排下受邀近了一次西尧的皇庭,就凭那张酷似他生母的脸,不知道掀翻了多少醋坛子……一堆堆的龌龊事被捅了出来,我无意的一句话,又成了一句箴言……又是个流落民间的皇子。
我这个多管闲事的人不知道被多少人盯上。
他处理好了自己的事,拒绝了皇子身份和昭告天下,反而找到我说要报答我当初的救命之恩。那个口口声声替生母报仇的单纯善良的孩子心境已经变了……我让他回山寨过他的太平日子,他拒绝了……
……再之后我便刻意回避了与他有关的消息,一个六亲不认的市侩货,要是我手下的人物倒也罢了,估计我乐见于此,偏偏这么个不是亲戚不是下属又与我有着莫大关系的人……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变成这样实在高兴不起来。
听说他有了一个冰肌玉骨,花容月貌的夫人,想要个女儿便取了“玉容”这个名字,人还没出生便已经登了籍,等孩子出生才后悔了。
听说他生意越做越大,手段犀利,势力与仇家同等增大。
听说他妻子又怀孕了,这一胎很可能是个女儿。
不知不觉多少年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年的小娃娃早已不再是单纯善良,懵懂无知了,他被时光磨去了锐稚的棱角,变得利欲熏心。
当他第三次妄图吞并我的势力的时候,我不再手软……
我没有亲自动手,只是将他的住址“无意中”透露给了同他有仇的人……而已。
商钰卓死了,在我得知消息赶到的时候就死了。
我在火光冲天的废墟中找到了已经死去的商钰卓,在他睁大的眼睛里我看到一种名叫“悔恨”的东西。
“你是神对吗?!一定是你救了我。”
“什么?”
“玛修祭司告诉我,救我的人有着世间最美丽的脸和最圣洁的白衣,所以一定是你救的我,还把我送到了养育我的山寨。”
“……哦……是你啊。”
……
“我想经商,听说商人是世间最富有的人,有着数不清的钱财,除了在南疆,钱在任何地方可以做很多事情,一定可以知道我是谁。”
“我送你去澹州,那里是东临的皇城,东临国最富有的人就住在那儿。你想知道的东西在西尧,离东临很远,想去那里就得靠你自己。”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去的!”
……
“从今天起,你叫……商钰卓吧。”
“商钰卓……我的名字!”
“来,我教你写这三个字。”
……
“你不愿回去我不会逼你,你也不用在意什么救命之恩,与我不过是过眼云烟,出了这个门,你做你的商钰卓,和我再没有任何关系。”
“守初多谢二爷再造之恩,愿二爷潇洒一生,长乐安康。”
“……不送。”
……
曾经种种仿佛近在眼前。
“爹爹——”
回过头,身后站着一个穿得非常喜庆的女娃娃。
“你认识他吗?”我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商钰卓。
“嗯”。女娃娃点了点头,又说道:“他是我爹爹。”
“你爹死了,你要跟我走吗?”我喝着酒抬眼看着前方黑漆漆的天空。
“娘亲和哥哥呢?”
“不知道,反正没死。”
“你会杀了我吗?会杀了我娘亲和哥哥吗?”
“不会。”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我和她能有什么仇?!何况他娘和她哥,更是和我没仇,再说了……
“我跟你走。”
就这样……我带走了他刚出生不久的女儿,留下了一对孤儿寡母和偌大的家业。我曾经看过,那个孩子,有着比他父亲更倔强的眼神,和更成熟的心智。
我又把孩子塞到了一个寨子里,依旧一个人在世间游荡着,不停的被追杀,不停的捡人,不停的杀人,不停的循环,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