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下次梨花再开时,你还是个活的。”
“人间不是常说‘祸害遗千年’么?想来应该活得挺长久。”
“哼哼,但愿。”
……
“前辈,这没路了。”
突然被莫玖逮住袖子扯了一下,我这才发现我又走神了,看了一眼前方白茫茫的一片,停下步子。
“嗯。”
莫玖:……
莫玖看着面前浓雾笼罩下枯朽败落的池塘,又回头看了看同样白茫茫一片的山崖,崖顶的庙宇已经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黑点。
从进了破庙后他就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开始还以为破庙就是分堂所这,结果被我带着绕上几个弯后走了出来。从庙后的暗袋下了悬崖后以为暗道尽头就是分堂,然后又被我带着离悬崖越走越远。然后又以为崖底就是分堂,结果走了半天越来越荒凉,到如今除了面前的沼泽地什么都没有。
莫玖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候你以为你以为的未必就是你以为的。
实在是无法把这个烂荷败落的荷花池和大名鼎鼎的“千面堂”联系起来。
“前辈,你说的那个地儿到底在哪啊?我怎么一个人都没看到?!”
“那不是来了吗。”
“这荷花池下面一般都是沼泽,咱们也走不了……啊?什么?谁来了?哪?”
絮絮叨叨,自言自语个没完,连我说了什么都没去听。只好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可除了大雾还是大雾,脑袋偏过来偏过去不知道在看哪。
“前辈,你说的在哪?”
我……
两个手指拈起他的下巴,一转一抬。再看不到我可能会直接卸了他这颗只能用来装饰的脑袋。
一只手这额头上搭了个篷,眯着眼睛使劲儿朝前看过去,我收回手不经意地捏着他袖子的一角擦了擦。
踮起脚尖看了半天才发现了在大雾中越来越近的一个小红点。
随着小红点的接近,耳边渐渐传来了若隐若现的木橹拨水的声音。越来越近……待到红点出了浓雾遮盖的范围,这才发现所谓的小红点其实是一盏悬挂在船头的红绸灯笼,灯笼上绣着的黑色“千机”儿子看懵了莫玖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娃娃。
船抵岸边,停船后船公用木桨在岸上拍了两下。
正欲上船结果发现我袖子还攥在莫家小子的手里,不想理他,但是又不好直接扔在这。此船每日申时来一次,申时一过谷中大雾就变成了瘴气,待日出方散。
“别拽袖子,放手。”
“前辈,是千机阁的船。”眼睛都快冒绿光了……“前辈前辈,船啊!千机阁的船,传说中千机阁的鬼渡船!上通瑶池下渡黄泉的鬼渡船啊!我居然在有生之年见到了……”
我……
什么上通瑶池下渡黄泉,这又是从哪听来的乱七八糟的?
“上船。”
两个字直接封了他的嘴。
看他怂着脑袋,大着眼睛进了船舱船公才离岸转道。
撑船的是个佝偻老者,凌乱的白发垂在肩膀上。身上披蓑衣,头上戴斗笠,斗笠上黑色的垂纱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张泛青的褶皱的唇。
一条粗布藏青色的裤子挽至小腿腿肚处,露出了皮包骨的脚踝,宽扁的脚掌上是一双粗糙的草鞋。
船舱里固定着一张主编的席桌,桌上漆黑的铁茶壶下烧着一炉炭火,席上用一节竹筒装着半桶茶叶。
桌下是三坛红布封着的酒,茶壶的水开了,壶嘴壶盖处冒着热气。三个木制的茶杯倒扣在一旁。
抬头看了看外面浓雾包裹的水面,回头捡起一壶酒抱着腿上,直接扯了红布开封,凑进壶嘴才能闻到一股酒香。莫家小子跟几辈子没见过船这种东西似的在船上摸来摸去的。
活像只跳蚤。
取下腰间的葫芦欲用酒灌满才发现没有漏斗,这摇摇晃晃的船里我又实在懒得嘴对嘴的倒,万一洒了多浪费?!
“前辈前辈,这茶叶好香啊!开始闻的时候一点儿都闻不出来,只有嚼了才知道,这是什么茶叶啊?”
一时不察,这小子竟然直接抱着一罐干茶叶在嚼……
“粗茶。”
莫玖:……
“……不过是一般的春茶,第二茬取二、三叶嫩处,然后大火炒制揉搓去掉水分,待茶叶变得又干又细色黄发黑的时候再放日光下暴晒干透,然后装进你手里的竹筒。这就是所谓的粗茶。”
“那怎么一点儿茶味儿都闻不出来?”
“揉得好自然茶香内敛,遇水而香。”
“哦哦。”
我看了他一眼,看他似乎打算放茶叶进茶壶里煮。又看了一眼船外,应该已经出来雾气的包裹了。便指使他去给我摘片荷叶来做漏斗,结果他大惊小怪的。
“前辈,这外面的荷叶都烂都不行了哪还能用啊!?”
我……
“你只管去,摘不来的话找船公帮你。”
“哦……”看他纠着脸出了船舱,我心里直摇头,这个人跟在我身边的话,不是我嫌弃实在是他太没脑子了!
雪儿初跟着我的时候就算比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好歹我说什么她就听什么,我让她干什么她知道去干,而不是跟我打马虎眼儿,拖拖拉拉的。
废话忒多了点儿。
预计等他咋咋呼呼地把叶子给我摘回来还要好一会儿,我干脆放下葫芦专心手里的酒壶。
往后坐了一点儿靠在船舱上,支着一条腿,手里抱着酒壶直接往嘴里倒。
“哈——”
喝一大口满足地哈了口气。
“好酒!”
……
……
“天上人间”,巳时三刻。
悄悄咽了口唾沫,紫鹃偷偷抬眼看了一眼从对面马上下来的男子,又看了看身边一袭白底金边锦衣的女子,再低下头去。
头上簪着白玉鎏金麒麟冠,耳边垂着金色的玳瑁绳。身上是一袭玄色交襟衣,袖口领口绣着墨色的流云纹,腰间是墨色水纹的玉带。足上蹬着一双同色云纹的锦靴,戴着玉扳指的手拽着马鼻绳走到一旁。
翻身下了马把马绳交于客栈的小二牵去马棚,一挪步就看见了对面马车旁静静伫立的女子。
一袭雪白的交襟衫,领口袖口一道茜素红宽边用金银线绣着缠缠绵绵的忍冬,腰间宽宽的红色流苏束腰上绕着金色的丝绦,一块白玉坠着长长的金穗至裙摆处。裙摆上同样绣着大朵大朵盛放的忍冬。
头上挽着双花髻,髻上是珍珠白玉的珠花,花上的缠丝蝴蝶栩栩如生。只两边鬓发细细辩作两股垂着,发上用两枚桃色的珍珠束着。
巧笑嫣然,明媚生波,带着及笄之年的青涩和美好。
“大哥!”
“老八!?”澹台昀惊喜地叫道,这和他前日在船上见到的任性胡闹的妹妹哪里像是同一个人?身姿做派……这才是他那个顽劣的妹妹嘛!船上出现那个是什么鬼?!
“这么多年不见了,大哥有没有想妹妹我啊?”澹台雪三步作两边蹦上前去一把抱住了澹台昀的胳膊。紫鹃跟上去作了一个礼,“大公子。”
“嗯。”草草应了一声又看向澹台雪,伸手把她整整齐齐的头发揉乱。
“亏得你,有脸说,啊!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大哥吗?”
“有!特别的有!”说得那叫一个斩钉截铁。
“有才怪了。”斜睨了一眼,说道:“一走就是六年,音信全无。我这急得呀,就差去庙里给你点盏长明灯了。怎么?这回玩够了知道回来了?还走不走?什么时候啊?要不要大哥送送你?”
被澹台昀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一通阴阳怪气儿地说道,澹台雪吐了吐舌头,明显怂得不行,果然瞒不过。
“我这不是……接母妃去了嘛……”
“可真了不起,一接就是六年。”澹台昀瞥了一眼,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话音一转,戳了戳澹台雪的额头。
“看着你长大的,我还不知道你?跟庙里青灯古佛,淡茶素斋蹲上六年……你蒙鬼蒙神蒙不了你大哥。我看你去游山玩水了还差不多。”
“……”澹台雪摸了摸鼻尖,心想道:这可真是我大哥。
“你找皇姑姑的?”
“嗯嗯。”澹台雪点了点头。
澹台昀看了看眼前被清理空荡的客栈,以及守着客栈的赤卫军。率先走上前去,说道:“走吧,我也是来找皇姑姑的。”
……
澹台宁安看着眼前这两人,掩唇笑得风情肆虐。
“你们兄妹两个倒是默契,一前一后地都来看望你们的皇姑姑了。”顿了顿又说道:“听说太子殿下和小八这几年过得挺恣意的呀?”
“姑姑……”澹台雪陪着笑坐到澹台宁安身边,趴在她大腿上笑得特别乖巧。
“小八还听话很乖的。”
“哦……是嘛?”捏了捏澹台雪头上的发髻,笑笑。
“太子殿下也坐吧,在这就别客气了。”招呼在身后为她捏肩的青衣男子给澹台昀倒了杯茶。
澹台昀看了看屋里的五个面首,一个给澹台宁安捏肩,一个这一旁西窗下泡茶,一个给澹台宁安剥着葡萄,一个则在一旁提笔作画。
剩下一个隔着珠帘在抚琴。
长公主荒淫无度,但是美男环绕,每一个面首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虽然对这些人的存在感到不自在,但是与其多想让自己更不自在,不如像澹台雪一样的装做没看见就好了。
“这么多年不在澹州了,亏你个小顽劣还认得姑姑我。”
虽然同样是笑,但是澹台昀还是注意到澹台宁安此时的笑明显对了几分真心。
“其实也不是记得特别清楚。”澹台雪往澹台宁安肚子上拱了拱,引到澹台宁安推着她脑袋直笑。“姑姑身上的味道特别好闻,我一直记得这个味道。”
“所以你是跟个市坊的小子一样循着香一路找过来的?”澹台宁安惊奇道。
“嗯。”澹台雪点了点头。想了想澹台宁安从身上取下一个香囊递给澹台雪,问道:“你说的可是这个?”
澹台雪凑近闻了闻,扁着嘴摇了摇头。
澹台宁安挑了挑眼角,也摇了摇头。却只见身后一只手伸出来取了澹台宁安腰上的一枚寒玉。澹台宁安伸手接过去凑在鼻尖闻了闻,确实有一股香味,随之递给澹台雪又问道:“可是这个?”
澹台雪一问,眉开眼笑,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对对对,就是这个,特别好闻。”
眼底划过一抹诡谲,摸了摸澹台雪的脑袋,笑得别有深意。
“那就送你了。”
看着澹台雪玩闹,澹台昀也并不去阻止什么的,澹台雪生来皇后就去了,是澹台安定亲自带在身边抚养长大的。可是一国之君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呢?所以澹台雪说是澹台昀一手拉扯大的也不为过。
在澹台宁安当年离开澹州前还特意接过去同住过一段时间,可以说澹台雪见他这个大哥的时间比澹台安定这个父亲还多,对澹台宁安这个姑姑比亲爹还亲。
就是不知道这一次来所求之事这个姑姑是个什么样的想法了……
看澹台雪玩得差不多了澹台宁安招呼给她剥葡萄的那个男子。
“眉之,你带八公主去库房里看看,那些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公主要是有看上的只管送。”
那个叫眉之的男子站起身来这一旁的净盆里洗过手擦干,把剥好的葡萄放到澹台宁安触手可及的地方,才对澹台雪笑道:“公主殿下,这边请。”
澹台雪看了看澹台宁安,又看了看澹台昀,识趣地笑笑,跟着眉之出了门。
随后抚琴的人停了手撩开珠帘走了出来,澹台昀记得他,白二爷叫他“宫澈野”,煮茶的男子也停了手,煮好的茶倒在茶壶中放到一旁退了出去。作画的男子也收了笔,一言不发地跟着退了出去。
只留下一个一身青衣的男子取了本书靠在榻上搂着澹台宁安一个人看书,那个叫宫澈野的干脆直接坐到了一旁摆了棋盘一个人对弈。
“也不用问你想做什么了,直说吧,你想怎么做?”
“想借姑姑手里的兵马一用。”
澹台宁安玉手勾起身后人鬓发在指尖绕着。
“借多少?”
“二十万。”
“哼!”澹台宁安冷笑,“你胃口不小嘛。”
澹台昀挑唇笑道:“父皇对兵权讳莫如深,纵使我是继承人手里依旧一个兵卒一点儿权都没有。说出去谁信?手里明明掌握着兵部和刑部的大权,可实则却是个真真切切的空架子。”
“他怕的就是今天。”戳了戳身后人的胸口,对方伸手端过一旁的瓷盂递给她,澹台宁安一边拈着葡萄吃一边和澹台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他肯放权的话也许不会有今天。”澹台昀说了一个谁都知道谁都不敢说的事实。纵使澹台宁安也沉默了,这是帝王的通病,也是上一代留下的祸根,谁也没办法的事。
“我借你人,你能给我什么?”
“……”澹台昀沉吟片刻。
“姑姑……想要什么?”
“……”
澹台宁安往嘴里连塞了好几枚葡萄,低着头没理会澹台昀地这个问题,澹台昀也不急,慢慢等着。
他知道这个姑姑,她恨皇权,而且没有野心,可是能和她关联起来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这是一个手里握着滔天的兵权但是让人忌讳不起来的人,当然除了他父皇澹台安定这种对一切都疑神疑鬼的人。
“没想好,暂时就当人情来算吧?!”想了想往嘴里又塞了一颗葡萄,嚼完舔了舔唇说道:“一个还不完的人情,会在你做得到的范围之内。”
说白了就是当尊佛供起来,这个要求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澹台昀也没多想变同意了。
一道破空声传来,只迅速往耳边一抓,手里便多了一枚赤色的六角令牌,令牌上黑色的“令”字带着锋利雄浑的气势。前兵马大将军严昭手里的严家赤卫军的调令牌。
“澹州城外有座‘昭阳山庄’,山庄里找张管家,就说庄主找他要二十个人,他会明白什么意思的。”说完澹台宁安拈着葡萄喂给身后的人,空档闲下手来朝澹台昀挥了挥手。
澹台昀站起来看了一眼宫澈野的方向,发现他还是在一个人对弈,仿佛刚刚从强劲的内力把令牌抛给他的人不是他一般,这些面首,看似文弱,实则武功一个个都高深莫测。
出了门便碰到抱着一大堆东西走过来的澹台雪,澹台昀觉得自己嘴角似乎抽了一下。
大包小包全是吃的,各种零嘴。还有一把精致的剑和匕首什么的……眉之对这一切只是淡淡的笑着。
看到澹台昀仿佛看到救星了一般,澹台雪硬是往澹台昀怀里塞了满满一大抱的东西。
“你这是把姑姑的库房搬空了不成?”
面对澹台昀质疑的目光,澹台雪笑得非常“单纯。”
“哪里哪里,姑姑的库房大着呢,我这不过也就九牛一毛。”
紫鹃从眉之手里接过一堆零嘴,非常习以为常地提在手上,动作熟稔得不行。
眉之:……
澹台昀:……
紫鹃:……
“走吧。”说完转身下楼。
“嗯?”澹台雪咬着一片牛肉干,眨巴眨巴眼睛。“大哥,不跟姑姑道别了?”
“拿了姑姑这么多东西,你还有脸去见她?!”澹台昀怎么不相信呢?
眼底划过一抹阴霾,转瞬笑逐颜开,追着澹台昀跑了过去,还不忘让眉之给澹台宁安转告一声。
“大哥等等我,大哥你住在哪啊?我去你哪里玩好不好?”
“你不打算回宫了?”
“哎呀……反正还早嘛……大哥……”
……
随着两个人声音的远去,宫澈野按下了一枚黑子,黑子包裹白子,白子无路可走,已是必输之相。
正思索着,身后一双苍白的玉手搭上他的肩膀,顺着他的胸口滑下来,一只手探出去拿过他手心刚捡出来的一枚白子放到棋盘上。
无意中,棋盘上的白子倒过来便是一个字——“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