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恍而过，一瞬匆匆。
再回首，我与莫家小子已经在这谷中待了三天了。期间莫玖跟个回了林子里的猴子似的上蹿下跳把这山谷走了个遍，有时候闯了迷阵一整天都在里边困着，我一天要出去找他两回。司空棋朗传信药姬已经到了，安排在月泉城里一座别院里。
顺带将阿墨、阿白也从神医谷带来了。
看着手中的绢布，细密的字写的有些歪歪斜斜的。木黄色的绢帛衬得我的手更加苍白，隐隐泛着银蓝色光芒的指甲略显厚利，心念一动食指指甲瞬长，长出指尖约一小指节，靛色边沿透着令人心悸的锋利。
收了指甲将绢帛捻成一个小团，手指轻轻一抬便抛进了一旁的灯油之中，白日无需掌灯，但是绢帛却是在灯油中融为了一体，这是小九想出的法子，给传信的绢帛用特殊的液体浸染，一入灯油便融化了，连跟绢丝也不曾留下。
坐着窗边的卧榻上手里拿着本杂记翻着，莫家小子在一旁照料他的荷花，花芯上的白色焰火已经彻底散去了，看起来和普通的荷花并无不同。一手拂着下巴，拇指盖拂过下唇一阵冰凉。我估摸着过了这么些天了，商玉容也该把九歌安置“妥帖”了，也是时候带莫玖和药姬前往澹州了。
于是又休息了一日，次日一早便差送早膳的侍女去颜如玉处知会一声。
喝着酒正在盯着手上的书发呆……呃，不是，看书。耳边传来莫玖的声音……
“前辈，我可以把这瓶子带走吗？”莫玖手里抱着插了荷花的梅瓶问我道。
我回头凉凉地瞅了一眼他手上的梅瓶，大小合适一看就是用来插花的！釉色光润，正是前朝的揭叶烧瓷法，瓶上的芙蓉花栩栩如生，倒是珍贵的御贡之物，也不知道颜如玉怎么得来的。
“嗯。”
“那……她怎么办？”
我顺他所指看去，只见床上紫衣婉媚的女子偏着头睁着一双愤恨的眼睛盯着我，一眨不眨的。那模样仿佛恨不得用眼神在我身上剜下块肉来。
略一沉吟后仍是习惯性的无语，自我将她扔到床上起我就不再理会了，反正是动不了跑不掉的。
自她终于醒悟睁不开我定身的手法后便一再地用那双眼珠子追着我动。
我坐窗下看书，她盯着。
我躺榻上喝酒，她盯着。
我督促莫玖蹲马步，她还是盯着。
……
时间一久，我也就无所谓她盯或者不盯了。颜如玉偶尔逛来一回，都是看看她死了没有。也有千面堂的女儿小子送水送吃食上来，都是低着头不敢抬头来看，不过是因为一个女弟子送膳时不小心抬头看了我一眼，盯着我出神被我一掌打入了百里外的荷塘里尸骨无存，自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抬起头直视我了。
倒是莫家小子心善，有时候自己吃饱了还知道给客时羽喂上一碗药汤之类的。
莫玖也问过为什么我从来不吃东西，我没理他也就不了了之了。
从书里抬起头瞥了一眼，这马上要走了，一点儿不舍的情绪都没有，反而想弄死她一了百了是真的。可是偏偏答应过颜如玉得留她一命的，这个颜如玉，越老越心软，枉为“邪道”。
莫玖问了之后等半天没见我说话，就又喊了一声。
“……前辈？”
本来想说不用理她，可是想想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后面不能让她捣乱。
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小巧的木瓶抛给莫玖，就又低着头看着手上明明瞎扯淡，字里行间还在假装斯文的不知道谁写出来的杂记，真够杂的，鸡毛蒜皮的农家事都被写出来了。
莫玖迟疑地看着手上的瓶子，看看窗边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又回头看看床上躺着的女子，客时羽已经不再盯着她的“仇人”，而是盯着莫玖和他手里的瓶子，眼睛里仿佛灌了岩浆一般灼烧着每一个对上她的人。莫玖打了个寒碜，一步三回头地拿着瓶子朝窗边走去。
一直走到床外三步远的低阶旁又不见我又任何表示。
转了个身把怀里的花瓶放到墙边席桌上，拔出瓶塞倒出一枚赤红如血的丸子，拇指指节大小，凑到鼻尖闻了闻，是一股稍纵即逝的药香，清冷清冷的。
顶着头上淬了毒的目光硬着头皮坐到床沿，故作镇定地捏腮掰开客时羽的嘴把药塞了进去。只这一个动作背后便是冷汗涔涔的。刚坐回身背还没打直只见背后一只苍白如骨的手伸了过来，手中拈着一杯白水。
鼻尖萦绕着一股似雪似梨般的清寒之气。
我站在莫玖背后直直迎上了客时羽怨恨的目光，待二人视线对上后她眸瞳似被灼伤了一般地移开了，一直睁得大大的发红的眼睛终于酸涩了，一闭目眼角流下两行清泪。
我看到莫家小子“淡定”地从我手里接过水杯给客时羽喂了下去，背对着反倒没看到莫玖被突如其来的手惊到呆滞的表情，不过对于他的识时务我还是心存了一丝好感。
见客时羽咽了药逐渐迷离恍惚，最后陷入沉睡之后我才从床边转身离开，却是直接出了门往楼下走去。
莫玖感到身边已经没人了，转过头却发现房间里没了人了，走出两边又回去往客时羽身上盖了条被子才抱着花急急走出了门，在走廊里转了圈才看到了那个正站在芙蓉阁门前的人，又转身跑下了楼去。
我看着头顶上阴沉沉的天空，不知道会不会下雨，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变天了。我突然想起那把我从汝颜手里拿来的伞，那把伞，其实是我的，从一开始就是。
从汝颜手中拿过来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人既然已经走了，而且躲着不愿让我找到，以往之事皆可以不在意，但是在其他人手中看见自己赠送出去的东西心里还是还不满的。既是赠物，岂可转赠！？借花献佛这一套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
站在苔痕如网绽如花的石阶上，挂好葫芦理了理袖口些微的褶皱，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站定后气息有些凝滞，好奇回头看了一下。
莫玖红了脸欲言又止，抓着袖子揉着鼻头。
我看了他一眼，他只抬手指了指楼上。
转身下了阶走入一片花海中，千面堂所在处，芙蓉花四季皆开，不过颜色不同而已。
春——白，绿。
夏——红，紫。
秋——橘霞。
传闻冬日的芙蓉花乃是如净水般透彻，我倒是从未见过，也不知是真是假。
走出两步有人扯我衣袖，我低头一看，莫家小子脸色似是有些泛白。
“前辈，她……”
我见她指着身后的阁楼，叹这小子心软，“没死。”只是失忆而已。
“哦。”莫玖松了口气，他随混世却从未杀过人，如今随我入了江湖，除非他入了百草堂的门，否则如斯心性跟着我只会是拖累。
我倒是有心让他知晓世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懂得这江湖的尔虞我诈，血雨腥风，奈何天性定善，如我这般走上杀伐果断的路怕是不可能了。
“你既然选择跟着本公子，则凡事要以本公子为先，再来一个客时羽，不是让你看我如何绕她一命，而是我看你如何处决了他。记住了吗？”
我搭上他的肩膀把人扯到身边看着他说道。
“嗯嗯。”
“懂了吗？”
“嗯嗯。”
“知道下次该怎么做吗？”
“……”？
……孺子不可教也，我放弃了。
莫玖摊开手心把一样东西递给我，我低头一看是装药的那个瓶子，一瓶一丸如今已经是空的了。
我……
稍有些的忍俊不禁道:“自己留着吧，这种东西本公子从来不会用第二次”。
说完迈步走下了最后两节石阶，阶上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青如碧色蛛网结于灰白石上，色泽莹亮如翡丝，于石阶的破碎中生出似新非新的春绿，看似是春来生绿，实则四季如此罢了。东西还是那个东西，从未变过，不过是不同的时间看出不同的意思。
好歹还有些许细碎的蓝色野花穿插其中，不似眼前在昨日盛放的芙蓉园子，一夜大雨滂沱，只剩下一院子的不堪入目。
世事无常，变化莫测。
再美的花，一经盛放，剩下的只有败落。可如果含苞不舒，待到雨过天晴残落花根，还不如不藏拙地在开始就绽出那抹看起来微不足道却已尽我所能的美，不是为了给旁人欣赏亵玩，而是为了给自己的一生一个完整。
头上传来鹰啸声，抬头见一只云灰白的苍鹰疾扑而下，惊了园中路过或守花的人，也吓得莫玖一退软差点摔了下去，一个激灵却是跳过来挡在我身前。
我看了眼眼前这才及我肩膀的小子，他自左边扑过来我顺手自左边拉了过去反扯到了我身后。一抬头看见千面堂的人各自持着武器朝白鹰攻去，眯了眯眼看着这群不自量力的人，瞥见一抹白影从花丛中朝我扑了过来。
我一挪步闪开了，白影一时间停不下来直接扑进了我身后露出来的莫家小子的怀里。
莫玖被扑得一个趔趄退了一步，站定后低头就见怀里死死抓着梅瓶不让自己掉的某只。
“啊！大老鼠啊——”
“哗啦”一声，一不小心失手梅瓶摔碎裂了。
我看着莫玖“背”着某个东西围着我转，我才知道原来人的潜能无所限制，就莫家小子没学过武功的小身子都快跑出残影了……
顺手一提把他背上的某只拎了起来，莫玖见机攥着我袖子躲到了我身后，这一动静自然也惊动了不少正在和白鹰搏斗的人。
我看着手中这只雪白雪白的“大老鼠”，略感无奈。
看这只“大老鼠”人性化地抱着爪子瞅着我，一点不害怕地和我对视莫玖有些反应过来，“前辈，这只老鼠是你养的？”
“嗯。”算是吧，是我……放养的。
把“老鼠”扔给莫玖，听着莫玖鸡飞狗跳的动静一手背负，一只手于面前抬了起来。
似是看懂了我的动作白鹰从不远处灵活地穿过那些杀伤性挺强的武器范围，稳稳停在我手臂上，小心翼翼地挪步子以免尖锐的爪子踩伤我的手。
一众人看着这一幕全都愣了，莫玖呆呆地看着我一抬手鹰停到我肩膀上，连“老鼠”趴在他脑袋上都忘了顾忌了。
从鹰腿上绑着的竹筒里取下一张绢帛摊在指间。
边看边离了一群人皆石化的院子里，莫家小子眼睛发光的盯着我肩上的鹰不放，怔愣着跟着我的步子走出了院子径直走向来时的那个岸边。
澹州来信，前往东临贺寿的四国使臣的队伍已经到了澹州城外了，不日即可进澹州了。
西尧来的是右丞与大将军云亦修。
北沧来的是太子与刚过及笄之年的五公主。
中域来的是域主之女与中城三大世家的嫡长子长女。
南疆则……没消息。
南疆使团已入东临是不错，但是领头的是谁却从未对外公开过。
我估计那些老东西都知道了我在东临的事情，就算有心交好东临国也顾忌我的存在不敢给自己找事。那么疆域的洞主们是一个都不会出来，八阁长老应该也没人敢触这个霉头。南疆三圣，圣女失踪，我这个圣主又是他们惹不起的头，唯一的人选就是常年居守毒谷不问世事的圣姑了。
但是让圣姑一个人出使也是不可能的，那么至少还有一个人陪同，还是个分量够足又不会压了圣姑的人。
就还剩一个云游四方的……九长老。
把绢帛塞回竹筒中，从莫玖脑袋上把“老鼠”抱下来拎在自己手里，一唤鹰让它停在了莫玖的肩膀上，说道:“它叫阿白，是信鹰，以后你来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