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沉沉的,黑压压的苍穹似压在每个人的头顶心上,预蹋未蹋的样子引得人心惶惶。
地面微不可查的震动使路边半枯的桑叶从枝头脱落,打着旋儿飘落到地上。
疾行的马蹄踏碎了一地的清风,卷动的风把叶子带上了灰白的天空。
一队铜戟铁马护着一架五匹良驹拉的黄金辇车自林中窜出,稳稳停在天阶之下。
兵立两旁,严阵以待。
扶云寺。
偶有香被这气势所摄,然见领头的腰间盘龙白玉俱是心头一震不敢上前。
澹州禁城护龙卫,天子御用卫队,无人敢触其锋芒。而有些眼尖的瞧见辇车车壁上金铸佛家“卍”字,心有所感直接打道回府。
山门冷清,铁甲卫队的冷冽退避了一众上香拜佛的僧客。
今日山寺三门俱开,正中间的螭龙内两边持棍武僧低眸拨着手中佛珠,一派肃穆。
在暗处人的期待好奇中自大殿走出一白衣僧人,头上六个黑漆漆的戒点,无皱的白皙脸庞上突兀地长着及脐的白胡子。看不到唇,一双眼睛沉静如水,平和如佛。
立于殿门,双手合十,对着天空遥遥拜念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众僧皆和:“阿弥陀佛。”
“万修师傅,此去坎途,望一路珍重,早日归来。”住持手握法杖走出大殿来,对着白衣僧人言道。身后沙弥小僧规规矩矩地分立着。
“万修”自住持方丈手中接过灰白的万佛法杖,住持捻了一枚佛珠又说道:“清无可在?”
“弟子在。”
身后转出一个白衣小沙弥来。
“你便随万修师傅走这一趟吧。”
“是,方丈。”
待后山钟声响起后,“万修”带着清无拜别了住持及寺中僧人,面目慈祥的住持看着风雨欲来的天空,又看了看离去的白衣僧单薄却镇定自若的背影,眸中闪过深意,终是闭目合十拜念了一句佛号,依旧沉吟。
“阿弥陀佛。”
辇车载着扶云寺的“高僧”用与来时全然不相符的速度离去,军队森立两旁守得严严实实,纵使是佛,依旧免不了沾染这世俗之气。
待队伍远去,尘烟滚滚,林中禽飞兽走。山脚又恢复了一派宁静。
清风拂过石阶高耸入云的石阶,卷起一片半青半黄的叶子,飘飘悠悠落到一从灌木边,一双绕着银铃银环的赤足自灌木从中踏出,带起的风让叶子悄悄蹦了一下躲到了一边。
碧色身影自林间走出,响起幽幽的铃声。赤脚踩在地上,一双幽深澄澈的墨瞳遥遥看着远去的黄金辇车,眼神似一泉幽潭见不到底。
头上戴着一只花环,一碧色滴玉碎珠抹额坠在额间。三千青丝尖稍被风撩起,一双柔夷抱在胸前。白瓷般的肤色衬得胸前赤练盘青莲花的图腾诡谲莫名。
抬手单指点唇,紫黑干涸的菱唇轻启微动,声似细铃被风吹散在林间。
“小玉啊……故人来了啊……去看看可好?”
“嘶——”的一声蛇鸣自身后黑漆漆的林子里传出,似在回应一般,女子身后漆黑的树林里隐约露出两只灯笼大的眼睛,泛着暗戳戳的草绿色。
“嘿嘿……”
掩唇发出一串诡笑,眉目流转间尽是冰冷戏谑。转身走入黑暗的树林子,不带走一片叶子一缕清风,仿佛从未来过,天阶底下复归一片寂静无声。
远去的辇车内,似有所感一般,拨珠的手顿了一顺后再次拨起来,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加快了速度,似喃似叹一般拜了句佛号:“阿弥陀佛。”
心中一悸,我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真的要变天了……
月泉城,城主府,长春院。
赤甲铁卫持戟守在院门口,脸上的头盔遮了棱线看不真切。
一个老妇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房间门口一动不动,香烟袅袅的房内,只有“啪嗒”,“啪嗒”棋子敲落的声音。
宫澈野自棋盘间抬眸看了看对面专注于棋盘的莫老太,噙着一丝笑意的脸上眼神悠悠的。
眉之在一旁珠帘后的的卧榻上替头疼假寐的人揉着头。
良久,宫澈野停下手里的子,沉吟后放回了手边的棋盅,对着莫老太作了拂手礼,道:“晚辈输了。”
莫老太沉吟片刻后伸手拣起了棋盘上的子,不管是黑的还是白的,全部都拣进了自己没钱的藤罐中,闻言也不过一抬眼皮,看不出喜怒来。
“其实你有很多赢的机会,你自己放弃了。”
莫老太的棋艺是莫老太爷手把手教的,十二岁学棋,莫老太清楚自己的斤两。
宫澈野只是笑笑,眉目间像极了莫家四子,看得莫老太一阵恍惚。回过神来宫澈野已经起身朝着珠帘后走去了。
莫老太低头苦笑,人越老越念旧了……她没有看到宫澈野回头,更没有看到宫澈野看她时闪烁其词的目光。
俯身对着靠在眉之怀里的女子耳语了一句什么,看对方手一动,便随眉之一左一右把人搀了起来。站在地上任由宫澈野替她理好衣襟,束好歪送的腰带,澹台宁安掩唇浅浅打了个哈欠。
屋中只有一个女性长辈和自己养的面首,澹台宁安松垮着衣袍无所顾忌,衣不蔽体什么的很正常,不过出门的话她又是那个衣冠楚楚的“长公主”。
“谁?!”
突然!眉之厉斥一声后推窗迅速翻了出去,追着一道白影几个跳跃消失在了墙头,留下一屋子里的凝重。
仇清晓推开门进来,看到的便是一脸凝重的澹台宁安和宫澈野,以及大开的窗户。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也就什么也不说不问,只静静地走到莫老太身后站定。
眉之的功夫是屋子里最高的,同时也是澹台宁安养的十五个面首中的佼佼者,能潜在窗外这么久绝对是个能杀人于无形的存在。
不一会儿眉之从窗口跃了进来,对着一屋子的目光却是摇了摇头。
“人进了市集,找起来犹如大海捞针。”
澹台宁安眯了眯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抬头看了眼莫老太。发现莫老太竟面色平静不为所动,似乎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件事情一样,心有所触,喊了声“莫姨……”无所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莫老太抬头看了眼澹台宁安微蹙的眉,笑了笑,拣起一旁的拐杖撑着站了起来。
眉之欲伸手去搀扶,却被莫老太看似不经意地轻拂开了,只是搭上了身后仇清晓递来的手。
眉之收回手静立在一旁,莫老太向来看不惯三妻四妾的事情,何况豢养面首。江湖中人一向直来直往,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澹台宁安知道这件事,只是眼神闪了闪,也并不强求或心堵什么的。
老人家腿脚不好 席间跪坐久了两腿麻木酸软。但是莫老太爷留下的骨气愣是撑着莫老太站了起来。挺直了微驼的脊背,颤着腿站着。
仇清晓至书桌暗格里取出一幅画来递给莫老太,卷轴上系着金色的绳绦。
莫老太爱抚地轻拭着轴面,有些浑浊的目光里流露出温柔缱绻。似是想起了一位故人,一位恋人……
澹台宁安拧着眉看莫老太把画卷郑重其事地交付到自己手里,眼里带着不舍与决绝。抬眼看莫老太 她是笑着的。
“难为你肯让你身边的人陪老婆子下了这么多天的棋,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是莫叔年轻的时候画的,他宝贝着呢,反正也带不进棺材,留给你做个念想吧。棋也下完了,你该走了,姓白的那个杀千刀的不会回来了,回去吧。”
“莫姨……”
澹台宁安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的怒火,她暗住城主府是为了白二爷不假,但是她也并不是唯此而已。她心里隐隐有着不安,从今日这一盘棋开始莫老太就很不对劲。她总觉得这一放手,莫老太就会消失了一样!
握着画卷的手不断收紧。
话来不及问出口就被莫老太牵着 或者说是“拉”着,领到了门口。
莫老太看了看脚下及脚踝的门槛,脸上是一贯慈爱又隐忧的笑,她说:“我送你到门口,门槛得你自己跨。回去吧!”
澹台宁安按捺下心头不安的愁绪 莫老太明显是认识或者知道刚才那个人的,但是这么急着赶自己走是因为什么?包庇?不想让自己和那个人见面?害怕自己知道了什么?还是别的?
抬脚跨出了木制的水纹状的门槛,仿佛跨出了一场惊涛骇浪一般的郑重,抱着画卷一步一步朝着院门口走去。
“长好,莫姨要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的。来年花开了,再来看看我和你莫叔,我们都在你身边守着你,盼你能好好的。”
澹台宁安倏然回头,睁大了眸。
看着莫老太手杵拐杖伫立在门边的身影,身后的屋子看起来一片黑暗。巨大的寒意和恐惧袭上心头,一股浓烈的不安直让人后背发凉。
“长好”是澹台宁安的闺名,已经二十年没人这么叫过她了。那些年的老人一个个的都去了,留下的人只有在回忆中还能看到那些年那些人依稀的音容笑貌。连她自己都快忘了曾经她有过这样的一个名字……
“长好”,“岁岁花常好,飘香满画堂。”一个寓意很好的名字……可惜它只是寓意好罢了。
澹台宁安怔愣着看了许久,直到被眉之唤回了神,再看门口已经没了莫老太的身影,门,已经关上了。僵硬地转过头,紧紧攥着画卷在眉之和宫澈野的陪同下走出了长春院,离开了城主府,回到了客栈“留恋人间”。
一直地在房间里坐下来她也没有回头,离开城主府的时候,行在街上的时候,进房间的时候,她都没有回头。她不敢问莫老太要去哪,心里有个答案卡在喉头,直卡得喉咙发疼,心头发酸,眼睛发涩。嘴里像是咬着一颗胶糖一般黏住了牙,张不开口,她不敢问!
天色暗了下来,直到宫澈野进门点上案几上的蜡烛澹台宁安才从沉思中缓过神来。她的面首都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回避。今夜是宫澈野“值夜”,所以他才会贸贸然进来,亦没有责罚。
直到点完了屋子里所有的蜡烛,刚吹灭手里染着的火折子,腰间便环上一双略带冰凉的玉臂。
侧眸往后看了一眼,嘴角噙笑,转身便是一片旖旎风光。
待澹台宁安醒转过来,已经是夜半了。
感到身后传来的温热气息,舔了舔唇转身把自己不着寸缕的身子又贴了过去……
良久,绣海棠的肚兜外面裹层单薄的纱衣,赤脚踩着一地凌乱的衣物走到书桌旁,素手芊芊拆开系好的绳子,身后伸过来一双手环住她,素白的手替她牵开卷好的画轴。
米白的宣纸上活灵活现一株长于墙边的槐树,盛放的槐花挂满了枝头,一棵树上,只依稀看到几片叶子和几支枝干,其余全是云白小巧的槐花。
树下一个人,不是什么才子,又不是佳人,是一个打扮邋遢的小乞丐。
鼓着腮帮子,嘴里叼着两串垂到膝头的槐花,两只手里一边提着一大把槐叶子,一边一大把的槐花。毫无形象地蹲坐在树根处,盯着脚边地上停留的一只天青色的长尾蝶,眼睛似乎发着光。
一身由布丁盖满的袍子,短半截的裤子,赤着脚还露出了半截花一道黑一块的小腿,面前放着的破瓷碗里也是盛了满满的一碗槐花。
如此形象在一片落花中看出一种带着暖意的喜感来,边角还附着一首小诗,看起来似乎和作画的人不是同一个人。
手指拂过角落的诗句,不由得喃喃逐字念了出来:
玉堂阴合冷窗纱,
雨过银泥引篆蜗。
萱草戎葵俱不见,
蜂声满园采槐花。
……来年花开,是槐花吗……
“夫人,门外有人送来一个盒子,说是一位故人。”
莫老太从窗外的绿墙上回过头来,看了眼仇清晓手中简易的木盒子,问道:“送东西的人呢?”
“说是一个小沙弥,东西送到大门口就走了。”
莫老太接过仇清晓手里的盒子,把拐杖递给她,这才用几近枯蒿的手小心地打开了盒子。却在看到盒子躺着的东西时平静的脸上直接痛哭流涕。
“对不起……”
带着哭腔的声音直接惊到了仇清晓,她伸出手像以前一样把莫清搂在自己怀里,像哄孩子一样的哄着她。
“夫人,不哭了,乖,你身体不好不能大喜大悲,你又把老爷的叮嘱给忘了是吧?清晓可是一直盯着你呢,顶多湿了老奴半边肩膀,过后再想哭也得把眼泪忍着了啊!人老了,换衣服就没那么勤快了,可不能被你给我弄得湿哒哒的……”
在仇清晓前言不搭后语的“安慰”里,莫老太总是收拾好了情绪,仇清晓这才看清了盒子里的东西。
是一块玉佩,蓝玉上印铸着白字——川。
川,容锦川。前易澜太子容锦川的身份象征,如今的“万修师傅”。
莫老太颤着手含着泪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拆开蓝底印白花的布,也是一块蓝白相见的玉佩,刻“泽”字。
川字断裂,莫老太知道其中的含义……容锦川,她的皇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