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巳时,船至澹州城外的白水渡口。
待船至渡口停下,下了船后我发现从渡口往外延伸视线所及水面已呈腥红,比水面更诡异的是渡口一个人都没有,或者说——一个活人都没有。
岸上的血腥气比水面更为浓郁,纤夫走卒、官吏行使,不论是朝堂、江湖、还是普通百姓,整个渡口上无一人幸免。
渡口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眼前的场景突然和脑海深处的那一年重合……躺着的、趴着的、挂着的、吊着的,渡口以往的的人山人海,人来人往成为了一片尸山骨堆。
阿白阿墨盘旋在头顶,找不到有着活人的地方。
“呕……”的一声传到耳边。
莫玖刚急急忙忙地从船舱里出来就被眼前的修罗场刺激到了,趴到一旁的船舷上吐得“哇……哇……”地,蓦地抬头看见被染红的江面又是脸上一阵煞白。
一抹白影“咻——”地从船头扑下来撞到我怀里,伸手挠了挠它脖子上的铃铛,抱着伫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切。
“前辈……好多死人啊……”看到我在一旁,莫玖扁着嘴跑过来欲伸手拽我袖子,我看了看他袖口不知道哪沾上的血迹,负手在后不着痕迹地躲了过去。
“看到了。”
正好药姬和药鬼从舱内走出,药姬一看莫玖就拉了脸色。把手中一个包袱丢给他, “自己的东西自己拿好!”
莫玖揉了揉被包袱打到的鼻子,不敢吭声。船上三天的马步,叫他彻底领教到了“南疆毒女”的厉害,同样是扎马步,折磨他起来都不带重样儿的,明明看着就是个跟他等大的小姑娘,脾气不是一般的雷厉风行。
莫玖被药姬指着鼻子教训大气都不敢出,药鬼只是在一旁替药姬撑着伞挡着并不存在的太阳,背上背着只竹篓左看看右看看。
余光瞥见绿草从中一闪而过的一抹殷红,药鬼随和的脸色突然肃穆起来。把手中伞塞给药姬自己打着,弓着腰朝一旁草丛摸了过去。
手里突然被塞进东西,一看是自己的伞,药姬不乐意了。正欲瞪她师兄一眼就见他师兄身形猥琐的模样,一阵郁卒。
“这又是瞧见什么稀罕毒物了?”
“嘘……”药鬼手指掩唇示意她安静,一边小心地挪着步子靠近一旁树下的绿草丛,一边伸手到背后从竹篓里抓出一只小巧的藤瓮。
我抱着雪貂静静看着,不动声色地将眼珠子换了一只金色,待看清草丛里的东西后哑然不语,只是手心被轻轻挠了一下,低头看着甩着大尾巴闭着眼睛的小雪貂,它看到了?
药鬼走到树下静立半晌后突然抓着瓮子扑上去,草丛一阵剧烈的晃动,随即再走出来的时候瓮里明显装了什么东西正在扑腾挣扎。
“嘶……嘶……”的蛇鸣从瓮里清晰地传出来的时候莫玖直接抱着他的包袱躲到了我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偷偷看着。
因为打伞的人突然跑了,药姬原本也是极其不舒服的,但是在听到瓮中传出的声音的时候突然就愣了,盯着藤瓮的眼睛恨不得在罐子上掏出个洞来。越听这蛇鸣人似乎越激动起来,我在旁边看着都感觉她的眼睛似乎像一匹盯着肉的饿狼,发出了渗人的幽幽绿光。
待药鬼拿着瓮子走近时一个抬头不经意对上她的眼神甚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赤练……”药姬从药鬼手里拿过瓮子,爱抚地抚摸着,温柔的神色仿佛看着心爱的人,莫名让人竖起了一身的汗毛。
语出惊人,“师兄,咱们结璃吧,这赤练就当聘礼了。”
药鬼脸都黑了,道:“想都别想。”说完一把夺过药姬死死抓着的瓮子,放进了身后的竹篓里。
莫玖背好包袱闻言看了一眼药姬气结的脸色,沉吟不语。
“区区药王谷,难道连条赤练蛇都找不到?本公子怎么记得药王谷中蛇潭泥沼恶水处就在山谷深处?”
药鬼不语,但是护着身后竹篓的小动作没能逃过我的眼睛,或者说没能逃过在场所有人的眼睛,连莫玖都看出来了白了他一眼。
药姬则是直接叹了口气,道:“几年前死老头子在外面捡了个人回来,给他解毒逮光了蛇潭所有的蛇,别说原本就稀罕的赤练了,如今的药王谷连条竹叶青都找不着。”
说完更是恨恨地咬了咬牙道:“我跟师兄出来前死老头子又不见了,说是去什么地方找黄金蟒……这年头,有年头的蟒都成精了,没年头的除了肉多点儿屁用都没有,也不知道是发的什么疯……”。
黄金蟒……我似乎在哪听过,一时走神的我并没有发现莫玖突然变得有些苍白的脸色,倒是一旁的药鬼看见了,不动声色地瞅了他两眼。
阿墨在空中突然嘶鸣一声,抬头看去,两只雪鹰皆朝着西南飞去,我举步跟了上去。
转过地面上一堆堆尚还“新鲜”的尸体,东西都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财物珠玉,上好的药材珍宝,真可谓步步是钱,可惜这些东西,除了这些死人,没人感兴趣。
走到一旁一个类似瞭望台的木塔下,想来是渡主搭来方便管理渡口的地方,前面便是一处高墙已经走不动了,阿墨前面飞走,阿白在空中盘旋着。
莫家小子一直紧紧地跟在我身后,时不时因为死状惨烈的某具尸体还蹦起来超了我两步。
转身回手拎了这小子衣领直接一个点地掠到塔顶上。
药姬和药鬼对视一眼并没有跟上来,而是一个搭梯一个跃,上墙头后再放彩索接人双双上了高墙。
上了塔顶,等我一松手莫玖晃了两晃后直接蹲下去抱了我大腿,动作麻利得我都来不及拒绝……
瞟了一眼他袖子上的血迹,好在他没有发抖,不然我可能会把他从这里直接踹下去。
举目望去,整个澜江在白水渡一处已是一片令人作呕的腥红色,往外延伸出至少半里地了。
墙外的一处竹林倒是干净到实在突兀,竹林里影影绰绰露出一栋阁楼的模样来。
腥风吹过,竹林里传来的飒飒叶声中隐隐夹杂了细细的铃响,似一个脚上栓了铃铛的人正在走动。
不会是药姬,她身上的铃铛轻易不会响的,亦不是雪貂,它脖子上的铃铛被我拿掉了铃心不可能会响。
想起之前药鬼在江边草丛里抓到的赤练,再结合竹林里的铃铛和渡口那些人凄惨的死法……我摸着雪貂的手一顿,来得倒挺快。
只盈一满袖的风下了高墙,待脚踏上实地总觉得忘了什么,走出两步身后传来莫玖“哇!哇!”大叫。
“前辈,别丢下我,我怎么下来啊?!”
哦……我想起来忘了什么了……忘了把莫玖拎下来了……
“自己跳下来。”说完我便踏着隐在细草叶中的小径往竹林走去。
……一旁高塔上的莫玖一脸郁卒,颤颤巍巍地爬到塔顶边上往下一瞅,总觉得眼前圈圈点点的阵阵发晕。
余光瞥见两抹挨在一处的靛蓝身影立在一边高墙。
“自己跳下来。”脑海中又浮现出前辈抛弃他时那无情的话语,竟是真的咬牙就打算跳了下来。
可惜没有从天而降的飒爽英姿,只因为跳之前没看好位置,成了头下脚上的狼狈姿态,而且脚刚落空就后悔了……
“啊——救命啊——要死人了——”岂料声音戛然而止,莫玖从指缝间睁开眼睛,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尖尖的不知道什么草的叶子,咽了口唾沫。
然后看着叶子被风一带就耷拉了下去,留下宽宽的叶面给他。
低头看了看腰间到脚尖处缠绕的红色绳索,还来不及反应只觉腰间被一勒,人就又飞回去了。
“诶诶诶诶……嗷!”
随着“扑通!”过后的一声哀嚎,莫玖被狠狠地摔趴在了草丛里。回头看了看既接住他又抛开他的那株树苗。
树干已经被他刚刚掉下来时压弯了,正在努力地抻直当中。
“噗!”地吐出一口嫩草屑来,胡乱抹了把脸。
“真狼狈,别再丢人了 你丢的是二爷的脸。”身后传来一个似乎有些不满的声音
莫玖回过头去,就看到药姬晃着白花花的大腿从他身边走过去 脚上二指宽的束带缱绻环绕。
蓦地有些脸红 莫玖瞥开视线在地上盘腿坐起来,药鬼替药姬撑着伞,两人一道往竹林处走去。
看莫玖有些木木地坐着不动,药姬叉腰道:“愣着干嘛?赶紧走啊。”
莫玖抬起眸子看向药姬离去的背影,不经意地瞥见药姬手臂上饶着一条红色的绳索,目光闪了闪,站起来跟了上去。
离竹林近了,我听到竹林里的铃铛声越发响亮,随之而来的是蛇的幽冷气息,这种感觉……和那个人很像了。
小九似乎也做了一件缺德的好事?我是这么想的。
如果药姬是毒缸里泡大的暴躁白萝卜,那么药鬼就是个不折不扣被放养在乱葬岗的老山参。
阿墨在我面前晃了一圈后极其自觉地滚去了药鬼的背篓上站着,阿白也来我面前晃,可是莫玖眼巴巴等了半天就是不见阿白去找他,索性两大步追上我,问道:“前辈,你不是说把阿白给我养的么?”
“若你没本事驯服它,给你你也养不了。”目光追随着竹林里若隐若现的一抹人影,我头也没回便说道。
说完莫家小子便再无声了。
倒是药姬毫不犹豫地打击道:“阿墨阿白都是爷亲手带大的畜生,论睿智头脑,你指不定还不如他们呢。”
嗯,我也有点这种感觉。
余光瞥见药鬼一边替药姬打伞一边目光紧紧对着背后的竹篓。
“嘶……嘶……”蛇鸣突然变得响亮,连莫玖和阿白阿墨都被这声音吸引,紧紧盯着药鬼背后的竹篓字不放。
“是王……”药姬听着蛇鸣,灵光一现突然想起在某本孤本上看到过的关于赤练鸣声的阐述。“是蛇王,赤练对蛇王的邀请和提示。”末了眉心一抽,道:“还有求救……”。
“……意思就是它在叫它老大?给它撑腰?还叫它同伙?给它助威?”
我瞥了一眼莫玖,不明白这孩子突然抽什么疯。
莫玖看了一眼药鬼背后的竹篓 默默离了他七步远。
耳边铃声渐响,药姬叉腰看着从竹林中走出的人影,怔了怔。
药鬼则看着乌瞳脖子上盘绕的赤色“盘璃”眼神有些幽深,待乌瞳走近的时候不经意地挪了下脚尖。
蚀阳谷一别,再见她发现她清减了不少,及膝的长发和不施粉黛的素颜,也许这会儿我可以大概理解了,当年西尧的江山为她所搅并不是完全罪有应得的。
她自竹林走来,摇曳着银铃丝绦,裹挟着寒凉的清风。
铃声响在耳边,凉风带来酒香。她的酒,再次闻到一如当年的醉人。虽然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但是这酒意倒是完好地传承在了乌瞳的手上。
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