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雪看着那个在后殿生火取暖的……和尚,锃亮的脑瓜上火光闪烁,熠熠生辉。
身上的麻布僧衣不似常见的沙弥所穿,肩膀处用铁环扎着,可若说是哪个庙德高望重者,未免太过寒酸。
再三思虑后才开口。
“尔为何人?此乃何处?”
僧人只背对她坐着,也不说话,反倒是伸出一双匀净的手于火堆边搓着。
澹台雪眼尖地瞅见他食指上有一戒,上坠一枚墨丝白玉,不知道是什么图,越是想看清就越是头昏脑涨。
抬手间被佛台的棱角擦到了手背,“嘶——”的一声回过神。
抬手一看,手背上被擦破了皮,零零碎碎蹭了一些脏灰在上面。
澹台雪在原地伫立良久依旧无法迈步向前走出去,直到火堆边的那个人终于开了尊口。
“初春的天气还是冷的吧?不过来坐一会儿吗?”
闻言,澹台雪果真迈步走上前,坐在离僧人有一定距离的地方。
她抬起头,细细的看着那个人的眉目,不知道是火光熠熠闪烁的原因?还是长途跋涉,她眼睛有些疲累?不管她怎么努力,她始终看不清那个人的脸,总感觉云里雾里的笼罩着什么东西。
“你在看什么?”僧人突然问道。
“为什么我看不清你的脸?”澹台雪直白地问了出来。
“……你坐到我身边就能看清了,隔着一层熊熊燃烧的火堆你希望能看到什么呢?”
澹台雪无言以对,虽然她总觉得这个人不会伤害她,但是她更相信白二爷曾经告诉过的——认识一个人,不只是相濡以沫,还有可能相忘于江湖;爱上一个人,不只是万里描山河,还有可能万劫不复。
“你是那个寺里的和尚吗?”澹台雪问道。
僧人似无言的笑了一下?他的声音似淙淙流水,给人以清凉干净的感觉。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你是佛?”
“何谓佛?”
澹台雪凝噎住了,她还真不知道……以前她以为佛是座上金客,受人香火,闻人万言,始终微笑却不发一语。
后来她认为佛是虚无缥缈一座像,你信或者不信他都在那里,信则灵,不信则无。
可是现在她又觉得佛是九天之神,高不可攀,深不可测。漠视生死,无视迢途,只是笑看人间的凡人历经坎坷予他座下一炷香火。冷眼旁观,却总无意间地撬动人心最深处的柔软。
“何谓佛?我不知。你着僧衣你不知?”
僧人静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梁上君子不是君子,着僧衣未必是佛,着龙袍亦未必天子。”
澹台雪便又不说话了,抿唇看着闪闪烁烁的火堆。
坐了许久,既没听到慕凉月的声音,也没有再次听到那个僧人说话,耳边回荡着的,只有柴火“噼噼啪啪”燃响的声音。
许是寒夜微凉,过了许久后澹台雪感觉身上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
于是又不动声色的离火堆坐近了一点。
看着闪闪烁烁的火光,她感觉眼睛有些疲累,眼皮有些沉重,使劲眨了眨眼睛,感觉精神了不少。可是过后不久,又感觉有些困乏。
刚想站起来走两步,脑袋一沉,她便失去了知觉。
最后萦绕在鼻尖的,只有一股冷冷的迦南香。
“师傅……”
呢喃的细语被撕碎在昏沉沉的梦境中,梦里起伏跌宕的群山,或惊险或平坦。她孤独地走着,跌跌撞撞地走着。
四周是漆黑的寒夜,夜鸦凄厉的叫声传自路边的树林子里,使人身上起了细细的一层粟子。
手心被扎破后渗出温热的血,汩汩地离开她的身体,带着难以言状的痛楚。
似黑夜乍破后第一缕光明,澹台雪看到最高的山巅上伫立着她最想看到的人——那是藏在内心她最深处的秘密,她并不想被人窥见。
承受着传递到心里的疼痛一点一点爬上山顶,终于在已经麻木疼痛感之后她到达了最顶峰,可是游离了一圈又一圈,她找不到那个原本指引她到这里的人了。
仿佛一切都是臆想出来的。
沉闷的胸腔仿佛压着什么东西,泪水自眼角滑落,沉入上好的锦帛,晕染了一朵娇艳盛放的深谷幽兰。
火光映射到日黄的墙上,匀净的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自脊背滑下,粗暴而小心翼翼地托起初绽放的花朵。
植入土地的粗茎描绘着每一寸所能延伸的领土,温柔而蛮横地占有着每一个方寸之间。
……
等到怀抱着昏睡的人从后殿走出,看到在殿前抬头仰望天上月的白衣男子时,平静的脸上似上好的陶瓷出现碎裂。
侧头看见慕凉月趴着台阶上睡得正熟。
“是你引导她到这的?”
她,自然是澹台雪。
转过身来,白枭看着这个眉目清冷的和尚,好一番清澈漠然的蓝颜,可惜为一女子做下如此龌龊事。
“与我何干?三太子不去冥界转生,反而滞留在人间,做这下作之事,也不怕冥王知道了,怪罪于你那心上的人。”
澹台浔,东临三太子,与五公主澹台嫣一母所生,自幼感情甚好。于大水爆发那一年为救落水姑娘被大水吞噬,坊间传言尸骨无存。
其实他的尸体就埋在这小菩提寺下……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够救她。”澹台浔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搂着的澹台雪拧了拧眉。
早知今日反目为仇,血脉相杀,何必当初从水中把她捞起来?反倒累及自己一条性命给搭了进去。
白枭看了一眼安详睡着的雪儿,她的姑娘总是被迫长大的,这样……不知是好还是坏?
“本公子有那么一个瞬间是想杀了你的。”
白枭负手而立,月色于周身渡上一层银霜,漠然,清冷,不负了倾城之名。
“自然是知道的,不过没想到白二爷面对如此般场景还能淡然处之。是该说您冷静呢还是冷漠?”
“你何时知晓雪儿不是你澹台家血脉的?”白枭回避了澹台浔的问题,反而问了一个好似惊天霹雳的话。
澹台浔低下头,仔细在脑海中绘出一副香艳的画面,不错过一个细节,嘴角噙着的笑意蓦然收回。
“那年把小八从水中捞出来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她身上掉下的墨玉。我之所学并没有还给太傅,上面的‘澹台’二字乃是前朝写法我是认得的。
小八乃前朝的澹台氏一脉,就是不知道是哪位世子公卿家的娇儿郎了。单身前朝遗孀竟冒充我朝金凰,怎可饶恕……”
顿了顿,澹台浔苦笑道:“但她可是我亲自教养出的妹妹,如何能忍心推向深渊?”
“所以你选择自己走入大水,宁可就此将这个秘密永远埋没,也不想整日心惊胆战地活着。”
说话间,白枭手里正好把玩着一块墨玉令牌,上书“澹台”二字。
“但是在一母同胞的澹台嫣和同父异母甚至如今知晓不是亲兄妹的澹台雪这里,你却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澹台嫣。”
“所以呢?二爷想怎么做?是再杀我一次?还是挫骨扬灰?”澹台浔把澹台雪放到香案旁边的草堆上。
白枭勾唇,说起话来不是笑,反而带着分惆怅的语气。
他说:“靠天地灵气与龙脉强行凝出的身体受不得磕碰的吧,那种事情虽然足以让雪儿回宫的时间变得长久,但是你自己也是极限了吧?是不是身体轻盈到简直可以随风而去了?”
澹台浔笑了笑,被揭破也不讶然,他确实撑不住了,他想过让澹台雪沉溺梦境或者干脆吓吓她,亦或是让她受个伤什么的,但是后来发现这些只会让慕家小将加快让澹台雪回宫的速度。
直到澹台嫣到达小菩提寺,他看到他心疼呵护的妹妹以最毒的计谋安排下小八的人生,一个姑娘家,清白何其重要,尤其是皇室。可是他的嫣儿毫不在意地安排着。
哪怕对方是个“血亲”的妹妹……
他的嫣儿变了,但是她依旧是他妹妹。
就像她迈进小菩提寺第一时间朝着他所在的角落看了一眼。而且肯定那个地方有人,正在看着她。
就像她无意中发现后殿的白骨,尽管已经分辨不出被腐蚀的衣服,但她还是选择让人就地掩埋,入土为安。
他的妹妹,他最了解了。
澹台浔不会看着澹台嫣用一个肮脏的乞丐对小八犯下不可饶恕的错。
如果一定要这么做,一定要一个人付出代价,他来承受这灰飞烟灭的酷刑,毕竟这两个,都是他所喜爱着的“妹妹。”
要恨……就恨他吧。
澹台浔走到白枭身边,走到月光下。抬手看着渐渐虚无的身体,看着月色透过指尖照到地上,看着影子逐渐消散。他释然地笑了,说道:“灰飞烟灭又如何?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又如何?至少对这人世间,对嫣儿,我已无牵挂留念的理由了。”
“……”白枭看着澹台雪,在澹台浔最终消散之际,他突然说道:“他很好,是个佛门肯接纳的人。”
澹台浔笑了,他知道白枭说的是谁,唇畔一抹笑意清浅欣慰,随着月光的照耀消失在了天地间。
小菩提寺里安静到诡异,白枭转身看了一眼慕凉月,走上前,蹲下去把手掌放到她脑袋上。一抹金线自眸中闪过,慕凉月沉睡中皱了下眉。
收回手准备离开时手心拭到一缕极细的微妙,手指一勾从慕凉月发间牵出一根白色的发丝。
顺顺当当从发间带出来,白枭拧着眉,只见发丝在月色的照耀上逐渐与手心连出几个字——回头是岸。
“公良霆……你是国师当上瘾了?敢插手到本公子的事情上……”
手心突然窜出幽蓝色的火焰将发丝烧毁殆尽。
回头看了一眼香案下只用一件外袍裹着的小姑娘,抬手于眼前在她四周划上一个圈。
如此寒夜,被冻醒就太早了……
抬眸看着大殿上盘脚而坐的大佛,笑眯了的眼睛仿佛在看着自己。
白枭转过身直接消失在庭院里,独留澹台雪与慕凉月分别躺倒在佛殿上。
大佛一动不动地微笑注视着,只是翘在面前的兰花指小指突然断了,其中一颗眼珠的地方“眼珠子”也突然脱落下来。
掉到澹台雪上方被不知名的气罩弹开,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