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魇州,夜。
“糖葫芦——冰糖葫芦——”
“蒸糕——好吃的红豆蒸糕——”
“豆腐——新鲜的豆腐——”
……
魇州城的夜市,一如既往地喧闹,随着街道往深处走,卖吃食的少了,正经门庭和卖小玩意儿的多了起来,像什么面具啊,布偶啊,首饰啊,还看到一个给人制作银饰的摊位。
越往里走,街道越发冷清了,走到一个卖扇子和雨伞的小摊前,随手捡起一把题着诗词的纯白色纸扇,问道:“老板,但见山水词,不闻水声,不见高山,唬人的不成?”
摆摊的是个白瓦族的小姑娘,头上,脖子上,手上视线可及都挂着精致的银铃。大概是今天生意没有着落吧?她一见我,脸上笑得跟朵花一样。“山在门外在面前,水在屋里在后边儿,你要山还是要水?”
“肯定是水,但必须是溪水,泉水,雪水,井水与那无根之水。”
我伸出手翻了翻她摊子上的扇子,每一把看起来都差不多。
她的笑变得有些僵硬,但是眼神一转“有有有,就是不知道水里的是河神还是水鬼?”她说话的时候头上的银饰一甩一甩的,甚是可爱。
“龙王。”
“王驾到,有失远迎,去水晶宫还是找小媳妇儿?”她低头整理起被我翻乱的扇子堆来。
“水晶宫里有珍馐珠玉,觊觎的虾兵蟹将太多了。不妥不妥,还不如找个小媳妇来个春宵一度,风流快活。”说完把扇子朝着那个姑娘一扔,小姑娘抬头指尖出现几根银针,很正确的一招防守,可惜动作不够快,飞出的扇子瞬间切断了那个小姑娘的头颅。
切口无红,无肉,无骨。老早就闻到她身上带着尸草气,这是蹩脚的傀儡师用活人炼制傀儡时会用的一种香料。
看着那个圆滚滚的脑袋慢慢滚到眼前来,我抬起就是一脚直接踢进了摊子背后黑黝黝的小巷子里。应该是碰到了什么机关,“咔嚓!”一声过后,巷子里竞相亮起了幽蓝的鬼火,在鬼火的照耀下,我看到整条巷子里躺满了尸骨残骸。
在我说出第一句暗号的时候,那个傀儡小姑娘就对错了,我就知道事情有变,但是没想到……
“圣族?很好……”阴沉着脸走进小巷,回头看见街上的人依旧做着自己的事,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打了个响指,指尖出现了靛色的鬼火,手指轻轻一划,鬼火一分为五,在五个指尖跳跃着。同一时间,幽蓝鬼火退避,手掌一挥,巷子里数不清的人骨残肢便燃烧了起来。经管鬼火火势庞大,但是这鬼火燃烧伤不到我分毫。朝着巷子深处走去,在我踏出巷子的一瞬间,身后已经燃烧殆尽,恢复了一片漆黑。
谁能想到,一条巷子,两个世界,一边是黑白交替的闹市,另一边则是死气沉沉的鬼府天街。
刚踏上鬼街,便听到从街道另一头传来的镇魂铃的声音,随后看到了漫天飞舞的冥纸。
“幽冥问道,生人让路。”好稚嫩的声音!犹似孩童。
“幽冥问道,生人让路……这不是赶尸人吗?怎么会走进鬼街?”我皱着眉头继续听着,看着。
赶尸人赶的是尸,无魂之尸。而鬼街收的是鬼,无主之魂。尸,一出现便是鬼街争夺的对象。每次赶尸人到鬼街出现都会引起一番激烈的争夺,渐渐地,这赶尸人便成了鬼街的忌讳。
百年前鬼街之主便与赶尸人一族签订了协议,赶尸到处,鬼街退避。然若是定居的鬼街,便是赶尸人退避,而我所在的这条鬼街,自打出现伊始,便一直定居与此,从未移过,过去百年也一直相安无事,怎么这回偏让我赶上了一个不该出现的?
街道尽头过来的是一方轿辇,四四方方的坐辇,棺材盖的四方轿顶上竖着一面倒三角的白旗,四面白纱遮住了轿内的情形,轿棍上栓着四只铃铛,轿顶的四个角上,也分别挂着一只青铜铃。打头两个尸人丫头挎着篮子洒着冥纸铺路,后面是两个尸人小孩一左一右提着白灯笼,四个看起来比较健壮的成年尸人扛着轿辇,后面四个丫头一人手里一只灯笼。
整整齐齐地一步步朝前蹦着。
脑门上都贴着黄符,身上穿的是清一色的白色袭衣,偏偏脚上是一双黑布鞋,想来是为了白日运尸的时候方便掩盖他们的身份,毕竟纯白的鞋子是只有死人才穿的。镇魂铃的声音从轿子里面传来,一声一步,一步一摇,喊着“生人让路”的却是前面提灯笼的两个小孩。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走到街心正对着那群人一看,之前就觉得不对劲了,这样一看,飘飘悠悠,左摇右晃,他们的脚分明没着地!而且连影子也没了!这哪里是赶尸队?分明是死人的残魂!“怨念,执念,残念……看来是不久前在这条鬼街遇害的赶尸队,到底发生了什么?”深深看了一眼这群人,一个靛青鬼火打出,超度了这些人。
能一举灭了整个赶尸队……不简单呐!清理了街上多余的一些被圣族奴役来监视的垃圾,转身进了鬼街的深处。
山水酒家。
“你个臭小子你给老娘站住!”
“我站住了你不得打死我啊?我不,我就不。”
“两天没打你你又皮痒了是吧?!老娘辛辛苦苦,起早贪黑酿出了一窖杨梅酒,被你个臭小子偷喝个精光,看老娘今天不得扒你一条筋下来。”
“你酒酿来本来就是用来喝的,反正咱家的酒也卖不出去,你自己又不喝,不给我喝给谁喝?难不成你红杏出墙拿去喂情夫了?”
“我……我喂个鬼啊我?哪回不都进你嘴里了?这回太过分了,臭小子喝光了我的酒窖你还有脸给我东扯西扯的!你给我站住!”
“我不,我不,略略略,来抓我啊,来打我啊,来呀,你来呀!小短腿你跑得过我吗你?”
“你……你个臭小子!”
……
还未进门便听到店里传来的争吵,“唉……”我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走上台阶,刚到门口,还未进店,迎面砸来黑乎乎的一样东西,我习惯性地伸手一接,拍泥开封,一口气畅饮,“三十年的女儿红,好酒!”
蓦地,,两个人都停了下来。
提着壶一看,店里一片狼藉,一个身穿白色绣花衣,系着同色围裙的少女手里拿着鸡毛掸子半跪半趴在桌子上伸手够着,被鸡毛掸子指着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清俊少年,他手里还举着一壶酒,两个人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样子呆呆愣愣的。
“怎么?不认识了?小两口不打了?阿月,阿木?”
谁能想象,这丝毫不顾形象,大打出手的两人便是苗疆之地出了名的“山水酿酒人”,
南浅月和木钥这对欢喜夫妇?
“北……楼……?”少女喃喃道。
……一个时辰以后。
我挽着宽大的袖子,大大咧咧地坐在刚收拾好的大厅里。木钥抱着一壶酒走过来,手里还提了只酒葫芦,把酒葫芦递给我,“呐,你要的。”
我接过来放到一边,指了指这明显刚从地里刨出来的一壶,“这是什么?”
木钥拍了拍封泥,一股浓浓的酒香弥漫了出来,沁人心脾。“杨梅酒。用的是最新鲜,最大,最红,最甜的杨梅酿的,水是直接在大雪中接的无根雪化的,为了保证酒和杨梅的甜度,我还特意加了从大王蜂的蜂窝里取来的新鲜蜂蜜,混合了最香的橘红色的桂花一同酿造的。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闻起来这酒年份挺长的呀?有十年了吧?”木钥从壶里勾了一大勺给我,鲜艳欲滴,红得发黑的桂花蜂蜜杨梅,大颗大颗的,酒香浓郁甘甜,入口顺滑温润,唇齿留香,不得不说,这算是我喝过最好喝的杨梅酒了。
“年份能不久吗?”他朝着我挑了挑眉,“这坛酒是你当初离开十万大山时我埋下的,就等你归来时与我畅饮一番。”
酒的醇香,全靠时间的发酵,时间越久,酒越香。原来我离开有这么久了么……
?
南浅月做了些小菜端上桌来,只见“啪!”的一声,托盘往桌上一摆……
“红烧蝎子,辣炒百足虫,麻辣蛇肉,蛋炒蜂蛹……这是蜈蚣,这是马蜂,还有这个没认错是麻椒树上长的那个吐彩思,有剧毒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名字我忘了,反正长得丑啦吧唧的。阿月啊,你这些菜这是……用来下酒你是认真的么?打算要你大哥我今天走不出这屋子是吧?”看着这些“苗疆特色”,我还好,毕竟南浅月厨艺还是不错,起码卖相上还是看得过去,就是这些食材实在是让人难以下咽。再看木钥的脸色,似乎已经灵魂出窍了?是习惯了?娶到这么个妻子他也真是怪可怜的……
“大哥,你误会我了,这些都是我花了一个时辰精挑细选的,绝对肉质鲜美,火候正好。我特意准备了这几道菜,用来慰劳大哥的,毕竟在外那么多年了,一定很想念咱们苗疆美食的对吧!绝对正宗不掺假。”说得好听,姑娘你倒是笑一笑,还有把这菜刀也一块儿托来是几个意思?
这我还能说什么?什么也不说了,盛情难却啊!吃吧!几盘菜里挑来捡去,最后还是找蛇肉因为它一节一节的看不出原形我夹了几筷子,又在视线的逼迫,不是,温柔注视下吃了一些鸡蛋。满桌都是红艳艳的,还有这红彤彤的酒……这感觉真是……妙不可言,不可言呐!
半夜,南浅月睡着了,木钥在屋顶上找到吹着寒风独酌的我。
还很好心的给我端了碗刚煮好的阳春面。
“你可别怪阿月做事没头没脑的乱来,她也确实是想你了,一走这么多年连封信也没往家里寄,所以突然一看到你这火气就上来了。”
“……”我无声地笑了笑,“我知道,是我这个当大哥的亏欠了你们,这大哥当得太不称职了。”
“不能这么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反正我是比不过你在她心里那高大的形象。”
摇了摇头,吐了口浊气,专注着吃着碗里的面条。下午被一顿折腾,肚子还真是饿了。
“出去这么多年了,找到她了吗?”
把汤喝完,把碗和筷子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他接过去放在一边。我又拿起了一旁的酒壶,杯子也不需要了,倒扣在碗里。
“……没有。”一口饮尽,便是苦涩。
“唉……原本好好的,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呢?想当年……我们四个,你,我,阿月,小楼,四个人青梅竹马地长大。我和阿月,你和小楼,是多少苗疆眷侣羡慕的对象啊?我和小楼成亲之后本来是你和小楼的婚礼,结果那群万恶的中原人在你们婚礼的时候……小楼被掳走了,你也失踪了……这一走便是十三年。
那坛酒,本来是做你们的新婚贺礼的,结果却是埋在地底十三年才与你喝上了。好在你还在,幸亏你还在。”
“可她不在了,她也不想让我找到她。”
“……北楼,你也别太执着,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这个样子,受伤的只会是你自己。”木钥看了看我,然后倒在身后的黑瓦上,看着天上的月亮,“你走以后,月儿时常会念叨你,还是日复一日地酿着你们最爱喝的黄梅酒,拦都拦不住。她总说,你们会回来的,因为黄梅花还在开,黄梅果还在结,你们造就的那个天镜湖的传说还在,你们就一定会回来。
虽然你没有出现,但是天镜湖的那个传说我年年都在听着,所以我知道你一定活着。你之所以没有回来,一定是因为你还没有找到她。所以我们都在等,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找到她的话,那一定是你。”
“可我不知道她在哪,只知道她去了很多地方。王朝,秘境,海岛,从山川到都城,从大漠黄沙到蓬莱水域。我去了很多能去或者不能去的地方。可永远都是跟着她的脚步在走,走了这么多年,我也累了,倦了,烦了……可不管我有多累,有多难熬,她永远不知道……她永远在前面跑,我永远在后面追。
也许哪天当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嫁了人了,连孩子都有了,甚至连我是谁也忘了……”
“别太悲观了,也许没那么糟糕。”木钥伸出手夺过我手里的酒壶,放到另一边不让我拿到。反正已经喝完了,拿就拿吧。
看了看木钥俊秀中透出一丝沧桑风尘的眉眼,什么时候开始,四个人当中最没心没肺的那个少年,都已经成长成了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心上人的丈夫了……
“别喝了,反正你也喝不醉,喝再多都没用。
跟你谈点正事,如今的鬼街没有了你坐镇,圣族那些老东西越发的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了。大有推了你自立为王的意思,就是一直奈何不了你手下的顶级傀儡尸和酒蛊才没有轻举妄动。
如今既然你回来了,倒是希望你先替大家伙儿解决了内忧外患,之后你要想继续云游四海去找小楼,我还是老话,做什么都支持你。”
“这种时候,居然要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做,我还真是越来越没用了……”自嘲地笑了笑,在他们面前,我无需伪装。
“旁观者清嘛。”
“内忧是圣族那群残党余孽,外患是什么?难不成中原那边又开始挑事儿了?”看了眼天上只有一半的月亮,又低头看向这条空荡荡的鬼街,只见烛灯照,不见鬼影飘。
鬼街在夜里居然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真是不习惯……
“听说是泗州城里来了一个中原的贵族,权利很大的样子,让那群老东西和中原那边都有些忌惮,而且似乎想突破沼泽。”他脸色难见地凝重起来。
“关于这个贵族……有什么消息吗?”事情似乎有些棘手了。
“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只是听说他用兵如神,而且可以通幽冥,唤鬼兵。”
“通幽冥,唤鬼兵……你这么说……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之前在中原游历时曾有所耳闻,但是不曾见过,说他是阎罗倒是也不为过。”心里隐隐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但愿不会是我所想的那样。
“对外隐瞒我回来的任何消息,明日你们照旧守在鬼街不得离开半步,我要出去一趟,到时候我把鬼火留下来陪着你们。”
木钥愣了一下,“刚回来又出去?这次去哪?什么时候回来?”
对着月亮看了半晌才说道:“百花祭快到了,我去趟中原,应该在月底的时候回来吧。”
他这次沉默了很久,明年两次的天镜湖之行,是我和小楼,以及圣姑当年定下的约定。“这里有我们呢,去吧,早去早回,路上小心。你可是我们苗疆人的天,早点振作起来吧。”说完木钥把酒壶递给我,端着碗站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劲儿可真大,肩膀都被他按挎了。
“我先下去了,我不在身边,估计阿月睡不着已经醒了。你自己也早点休息吧,明天就要走的人呐!”
呵,真懂我。
看着木钥顺着梯子爬下去的身影,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已经很久没有感觉时间过得这么快了……
夜风吹过,一声呢喃飘散在风里,无人听见。
“北南……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