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又一次背靠着墙坐在文的家门口旁，仰着头，眼睛死盯着天花板，沉默无语。她在等待，或许是神的话语，解答心中的疑虑。
文在一旁看着小乙，没料到小乙一点都没有发现，心情也因此低落。文悄悄地靠近小乙，也背靠着墙坐下。
“我刚才从C号的老蔡那里打听过。”文隐约察觉到小乙和Julia发生不快的事情，于是发起了话题想转移小乙的心思。
“怎么样？”小乙的语气平淡，没有了以往的生气。
“我打听到六年前的住户的消息。”
“告诉我。”小乙想到自己快要找回失去的过去，又恢复了生机。
文并没有回答，而是站起来，掏出钥匙，准备打开大门。“还有一盒蛋糕，先吃掉再说吧。”
一点都不会装。但是小乙看见文面有难色，小嘴紧紧地闭合着。
分好了蛋糕，文就走向厨房，皮鞋踏在木板上，响亮地振动。“我把水煮好了，可以泡铁观音给你喝。我虽然不会区别茶的好坏，不过这铁观音在我的同事里评价不错。”
听到电热水瓶抽水的声响，小乙终于按捺不住了。“文哥，请告诉我。”
这是文第一次听到小乙称呼他，看来不可能再继续瞒下去。“六年前的住户叫作沈德敏。”文把茶倒进茶杯，抿了一口，清清嗓子。“大概也在六年前，他去世了。”
这不是什么线索都断了吗？小乙垂下头，满脸都是阴郁的乌云。
文又倒了一杯茶，送到小乙的脸前。“我们可以从墓园那边打探消息。”
怎么打探？询问管理处？他们不可能透露消息的。只有苦侯家属的探访。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已经没时间了。就算等到，也不一定有线索。小乙双手抱起茶杯，往自己嘴里靠近，却一口也没有沾，就连双手在抖也没发觉。
“小乙，你相信我吗？”文打断了小乙的沉思。
小乙抬起头，发现文双眼正盯着她，嘴角僵硬地往上翘，样子十分滑稽。小乙心情因此不自觉地安定了许多。“我相信。”
“小乙，你会达成愿望的。我认为，老天在帮你。不然，可是一点线索也没有。”
文其实不相信有超自然的存在。
第二天，小乙很早就醒来。睡在沙发床上确实不舒服。晚上，小乙被不安和不适弄得久久不能入睡。早上，小乙却因为睡梦而惊醒。那是怎么样的梦呢？小乙认为那是记忆的碎片。于是小乙闭上双眼，催促着自己入睡，但是一种紧张的心情又让小乙辗转难眠。
小乙把这种紧张的心情化作行动力，开始悄悄地收拾出外的行装。她决定了，今天不会依赖文，必须在文醒来之前出发。小乙打开大门，正碰见准备去出外的Julia。这个意料之外的相遇，使得小乙慌忙地缩回屋子，慌张地闭上门。Julia的身手却不一般，只是刹那间，就一把抓住门锁往外拉。小乙力气敌不过Julia，竟然被拉了出来。“小乙……”Julia右手抓紧小乙左手腕。
“啊~~~~啊”文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恐怖的感觉。
“糟了！”Julia和小乙异口同声。Julia赶紧拉住小乙往电梯跑。小乙也打算不让文追到，便跟着跑。
说来正巧，电梯刚好打开门，两人便冲了进去。Julia迅速地按了“B1”，接着就是拼命地点关闭按钮。门闭上了，文似乎没追来。
Julia作了一个深呼吸。在密闭的电梯里，这样的深呼吸是相当引人注意的。小乙偷偷地瞄了Julia的脸，随后把视线放置在肮脏的鞋子上。
“小乙。我要向你道歉。姐姐我错了。”
是为了什么道歉呢？
如果见到一双翅膀长在人的肩背上，会联想到什么？天使吗？那些迷人的名作，总是把这双翅膀绘画得纯洁耀目，不留一丝污浊。不过，那只是虚幻的梦想。当观察到那双美丽的翅膀与光滑的肌肤相连接之处，一种不协调的丑陋会充斥脑海。当小乙的翅膀暴露的时候，一股对于未知领域的恐惧占据了Julia的心灵，使她无法自控。结果是，那恶毒的诅咒般的词语，“怪物”，破口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小乙被那惊恐的目光所折服，口中不停地重复着这个词。究竟是为什么而道歉呢？小乙也不清楚。是因为令到Julia受惊吗？是因为长着翅膀吗？还是因为自己还活着这世界上吗？小乙心中隐隐觉得，剩下两个月命或许是个好事。
一阵慌乱中，小乙换上衣服逃掉了。其中的一件是Julia的贴身T恤。对于小乙来说，这衣服带有芳香、柔软舒适，自己根本就不配穿上。
“Julia姐没有错，我就是怪物。”小乙并不接受Julia的道歉，她的自卑感告诉她，Julia没有必要为此道歉。
“你不是！”Julia对于小乙的回答却感到恼火，双手紧紧抓住小乙的胳膊。“你和我一样，都是人。”
小乙抬起头，倔强的眼睛睁睁地看着Julia。“谁能证明我是人？”
“我们都是作为人的母亲所生的。”Julia花了一宿来思考怎样道歉，认为这说词威力十足。
“谁能告诉我，我的母亲是不是人类？我已经忘了我的母亲。”说话间，小乙的牙齿一点都不放松。
Julia怎么也没想到这状况，剧本被打乱了。“忘记了，我就帮你找，把墓挖了也要找回来。”已经可以说是乱七八糟的台词。
“你胡说什么啊。”
“那，你告诉姐姐怎样做，姐姐马上就去干。”这是爱的告白吗？
“那你带我去长青墓园。”怎么理解呢？
“好。”Julia走出电梯，快步走向车子。“跟过来。”
小乙也气冲冲地跟了过去。
“上车！”Julia早就在启动引擎了。小乙也接着跳到前排客座。
这四驱车像它的主人一样，狂野不羁地奔跑在路上。
一路上颠颠簸簸，再加上尴尬的沉默，小乙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尽管到了目的地，小乙脸上并没有一丝醒来的意思。
还是让她再睡一会吧。Julia降下玻璃窗，自己走出车外，从车尾冷藏箱中取出一瓶果汁，往灼热的喉咙灌进去。
“小姐，你好。”这是一位文弱的少年，光滑的圆脸蛋并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苍白的皮肤与正午的烈日豪不相衬。少年穿着一件白色的带帽的毛衣，直到走到Julia跟前，才把帽子脱下。
“你好。”如果是健壮的男性，Julia肯定投以轻蔑的目光。面对着这样的少年，Julia心中的敌意大大削弱。
“你是乙的朋友吗？”
少年的问题出乎Julia的意料，一时半刻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吧。”
“请转交给她这个地址。”少年从口袋中拿出一张纸，递给Julia。“这里是她家的地址和电话。”
Julia接过小纸片，满脸的疑惑与怀疑。
“放心，我叫甲，是乙的朋友。”少年指了指小纸片。“这背面有我的联系方法。”
Julia翻转纸片，那上面确实写着一个电子邮址。
“我必须要走了。”甲转过身去，戴上帽子。“还有，告诉乙，请别要在记忆中的场所里露面。实验室的人在埋伏她。”
Julia被甲的话弄糊涂了，一句都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
Julia正在思索着甲的话句背后的意思的时候，小乙的头继续着往右滑动。终于突破了临界点，小乙的头加速滑行，“砰”的一声，重重地锤在车门上。小乙强行挤开眼皮，浓浓的睡意让她紧闭嘴唇，只是用右手抚摸自己头上的受力面。
“怎么回事？”Julia走到门边，关怀地看着小乙。
小乙摆正了身子，继续揉着头。“这下子全醒了。”
这像是醒了吗？这就是睡糊涂。“撞到头了吧。疼吗？”
小乙稍微用力压了压受力面，刺激的疼痛让她完全清醒过来。“瘀了。”
“万花油在中间的箱子。”
小乙会意，拿出万花油。
Julia从小乙手中取走万花油，倒了一些在手指。“要上药了，忍着点。”便往小乙的瘀伤抹上万花油，然后均匀地揉着。觉得不够，又倒出一些，再次抹上，揉着。
“行了。”Julia拧上药瓶盖子，递给小乙。然后从裤袋里取出小纸片，正是甲交给她的那片，递给了小乙。
“这是什么？”小乙接过去，也是一脸的疑惑。
于是Julia把事情的大致和甲要转达的话都告诉了小乙。
“小乙，能告诉姐怎么回事吗？”最后，Julia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小乙是一脸的不愿意，她不想再次因为看似荒谬的真实故事而被人质疑。
“小乙，真的不原谅姐吗？”Julia因为小乙不信任的表情而深感愧疚。
“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的。”小乙把心中的忧虑说了出来。
“姐相信小乙。”Julia说得斩钉截铁。
小乙这才稍微放心。“我没有记忆。”
“所以你说你忘记了母亲。”
“不过，我却有文哥的地址。”
“所以你找上了B号那家伙。”Julia已经把文的姓名忘记得一干二净。
“其实文哥在这之前都不认识我。”
“那不是更危险吗？”陌生的男人是少女的头号敌人，Julia是这样认为的。
“Julia姐，我不说了。”小乙十分不满自己的每句话都被Julia打断。
Julia这平日里的坏习惯被众人无奈地接受，到了此时此刻，她依然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失礼。“为什么？”
“别每句都打断我！”小乙对于这个疑问十分恼火。
“对不起，姐闭嘴，等你说完。”Julia还是抵不住小乙的怒火。
“后来，文哥查到六年前的住户叫沈德敏，葬在这墓园里。”小乙停顿一下，Julia真的没插话。
“我今天就是来这里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的。想不到甲出现了。”
小乙继续着她的话。“甲是和我在实验室认识的。在实验室里，我唯一的朋友就是甲，唯一的乐趣就是和甲交谈。他告诉了我许多有关他的过去。因此，我一直期望着能走出实验室，找回我的记忆。可是，我就算能逃出实验室，我能去哪里呢？”
小乙用舌头舔一舔嘴唇。“当博士告诉我只能活三个月的时候，我真的慌了，我不想就这样结束我的生命。甲便告诉我‘去找回自己的记忆吧。’于是在甲的协助下，我逃出了实验室。”
“或许，我只不过是实验室创造出来的怪物。”最后，小乙说出自己的担忧。
“别胡思乱想，甲不是给了你家的地址和电话吗？他不是还说过，你记忆中的场所。你是你父母的孩子，不是实验产物。”Julia不忍小乙陷入如此悲观的思考，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家？可能是某个实验室。记忆？可能是实验过程。”
“别瞎想，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是对的。”虽然毫无根据，但是Julia坚信她的想法是对的。“我现在载你去你家。”
轮子飞速转动，打破了墓园里死寂的沉默。
那是一间普通的房子。与之相比，院子里的榕树显得很醒目。茂密的枝叶豪迈地往外延伸，院子边上的水泥墙壁也似乎快要被压倒。
小乙她们到达的时候，太阳早已西沉，弯月泛出冷冷的白光。黑亮的四驱车停在粗糙的土路上，与旁边古老的厚实的祠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车子还没停定，小乙就下了车，双脚不由自主地顺着石道往东跑。她寻到那间房子前，看着布满锈斑的铁门，竟然有一股想破门而入的冲动。除了她有这种冲动，门后的狗也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往着门外狂吠。
对于这惊人的叫声，小乙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反而感到欣喜万分。“小雨！”那是一种欢呼。
“小云，是小云吗？”屋子内传出了妇女的声音，话中充满了惊喜。
小乙的双眼湿润，右手捂住嘴巴，听着从院子里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心脏也跟着急促地跳动。小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呼出来。突然，身后一阵麻痹，脑袋里空白一片，眼皮便沉下去了。
小女孩和她的母亲住在城外的一个小村里，而她的父亲则住在繁忙的大都市里。每一天，她都只能羡慕地看着朋友的父亲来接送他们上下学，那种酸酸的滋味都让她咬着小嘴。
“你的父亲在城里忙工作。不过，他答应，一有空闲就来看小云。”母亲安慰着小云，目光中透出了无奈。
其实，小云一点都不满意这个回答，但是她更不愿意让母亲难过。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小云很快就发觉自己是与其他小朋友不同的。她的母亲吩咐她，要随时随刻都带上一种喷雾瓶子。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总是让她进行特别轻松的训练，虽然小朋友们都投以羡慕的目光，但小云却一点都不喜欢这种优厚待遇。在村里，家家户户都会养狗，狗可是忠实的朋友、得力的帮手。偏偏小云家里就没有养狗，而且母亲也从来不让她接触别家的狗。还有，每一个月，母亲总会抽出一天带小云去医院里检查。
“天哥，我是不是有什么怪病？”有一天，小云终于忍不住了，于是想从邻家的堂哥听到答案。
天哥可是村子里的嫡长子，年纪比其他堂兄弟姐妹长了不少，所以成了村子里的同辈代表，同辈中的事情没有他不清楚的。“这个，我也不好回答你，你还是问问你妈妈吧。”天哥对此觉得拿捏不准，所以并不敢回答。
“她每次都不告诉我为什么，就要我这样那样。我怕她还是不会告诉我。”
“傻丫头，你们可是两母女，这有什么好怕的。”
小云还是鼓起勇气去问她的母亲。那一天，她那坚强的母亲哭了，她也哭了。同时，她的病发作了，母亲被吓得脸无血色。幸运地，总算是有惊无险。
小云那时候都明白了。父亲为了她的医药费，留在大城市里奔波。城市里浑浊的空气和熙熙攘攘的人流都随时威胁着自己的生命。于是，母亲为了让小云远离危险，带着她回到村里生活。就算是在村子里，那些可爱又乖巧的小狗，也不属于小云的友善朋友。
小云从那天起，就听从了母亲和医生的一切建议。因为，她不想再看到母亲苍白的哭脸。
少量的运动，远离潜在的过敏源，和母亲一起清洁房子，拒绝一切危险的食物，都是小云每天要完成的功课和注意的事项。
小云终于考上高中了，这可是值得兴奋的事情，但小云还是注意不要让自己太兴奋。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好消息。医生认为小云的病大致平复，离完全治愈相差不远了。于是，母亲从邻家拿了一只小狗来养。“这狗是我的，我来照顾它，你可别太粘它。”母亲故意板着脸警告小云。小云却是一脸的笑嘻嘻。
这只叫小雨的小狗特别有灵性，每次小云出外散步的时候，小雨都会跟着，但是也不会紧紧地贴近。
“小云！”这一天，小云一如既往地散步。天哥突然喊住她。“刚才叔叔打电话到我家，叫我转告你们，他后天会回来。记得告诉你妈妈。”
“知道了，谢谢天哥。”这时，小云脑中蹦出一个主意，瞒着妈妈，让她惊喜。
可是，那一天，父亲没有回来。
小云心有不甘，悄悄地把父亲的住址记在信纸上，决定了去找父亲。
那一天的傍晚，小云终于到达了城里的车站，下了车。那拥挤的人流异常可怕，小云娇小的身子瞬间淹没在人群之中。这时，小云右肩感到一阵酸痛，整个人都往后倾倒了。背包被人抢了。不过，小云也没办法做任何事，她的病发作了。偏偏药在背包里。小云左手死死地握着信纸，眼睛仰望着天空，右手无助地往四处挥动，挣扎着控制呼吸。可惜，还是敌不过那突如其来的死神。她彷佛又见到母亲苍白的哭脸……
这是小云的故事，也是小乙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