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深夜,古葵都会回想起小小的时候,床前点着一盏孤灯,那个美丽但已经病弱的母后,把她抱在怀里,举着一幅辽阔的地图——上面印着她尚且看不懂的文字,用偶尔会沙哑而咳嗽的嗓音给她讲述地图上那个小小的国家。
偶尔,在某些时候,她会带着小小的古葵走进那雍容华贵的宫殿,里面那个被她唤为“父皇”的俊美的男人会在等着她。
那是她最爱的父亲。
身后,是她最爱的母亲。
出生的时候已经决定了她是一个“尊贵”的公主,但她依然能够在这个纷乱的世界拥有一对相爱也爱她的父亲母亲。
——而他们共同爱着这个国家。
“来来,葵儿还记得妈妈上次和你说的吗?在这个国家有几个大的省来着呀?”
“四……四个!”
被父亲轻轻聚起,古葵在长长的桌子上看到的那幅巨大的地图,和她平日里见到的并不完全一样。准确说来,虽然形状和外观是相同的,但是多了很多很多标注。
“不愧是朕的女儿。这点小知识,初国住了三十多年的老妇人都不一定知道。”
抱着古葵的手开心地上下颠了颠。
“来。父皇教葵儿一些新的小知识。”
换成单手,古葵看着她的父皇伸出一只手,指向了在初国领土上分散于边疆的小圈。
“那些,都是王爷戍守边疆的军队。葵儿可别看他们为我们戍守,其实各个都在边疆有很大的封地。而且拿到的权力都很多!可谓暗藏危机。”
刚刚开口,扑面而来的就是海量的信息量,还有再聪明的古葵也难以理解的晦涩的词语。
“这些讲给葵儿听……不太好吧?”
一旁的母亲站出来,拦住已经兴奋地开始在地图前指指点点的父亲。
“没事没事,这可是朕的女儿!这些都不知道,怎么配得上当朕的女儿?!”
“你呀,培养以后皇帝的瘾我看是蛮大的,以后我再生个皇子,让你过足瘾就好。她身为一个公主,一个女子,总归是要嫁出去的,了解这些……也没用。”
被抱着的古葵,在两个人一言一语的声音中,从高处俯瞰桌上估计只有贵为皇才能拿到的初国的巨幅地图。
说是地图,却画得极为精美,像是一幅工艺品一样。它还原了初国的几乎所有地貌,从边缘的丘陵,再到海边的三角地,以及一条条南北流向的江河,还有西边的森林,中部的小沙漠……
用一条条简单的线条,准确无误地表现出了初国的地形,又让它的表现形式变得如此美观而真实。
这是整个初国!
是从出生就在深宫,又因为母后身体太过虚弱,而没能出过皇宫的古葵,从未看到过的场景。
即使这只是制出地图的工匠,用心测量和模拟制出的一张初国地形的虚像,对于那样小小的古葵而言,也足够了。
古葵知道,这是她所在的国家。
古葵知道,这是她家族所统治的国家。
古葵知道,这是让她引以为豪的国家。
……
“爸爸,爸爸……”
连最重要的敬词都没用上,古葵努力想要看清地图更多的地方。
“我……我想要多看看……多看看我们的国家……”
口齿不清楚,但还是努力表达出了内心的想法,古葵不断往前伸手,不断去用眼睛看那张地图。
“这孩子……真是不太一样呢。”
“好,朕给你讲,给你把我们整个初国都讲完。”
于是,作为最不可能成为下一任皇帝的公主,成为了每一天都抽出时间在父皇身边听着皇帝的一些理论和理想的人。
坐着这个国家最高贵的人的人肉椅子,古葵兴奋地读着眼前书上的每一个字。
她也学习了文字,学习了文章的章法和写法。她不被要求掌握典籍,因为她仅仅是一个已经被订好了婚约,总会为联姻牺牲的公主。但,她的父皇会一点点读给她听。
“葵儿,听着,作为皇族,整个初国都不会有比我们更尊贵的存在。你绝不能对别人低声下气。”
“葵儿,以后朕要把初国变成整个南大陆,甚至放眼全世界,都是最强最幸福的国家,要让所有人都想要成为初国的一员。”
“我们是最尊贵的皇族,在初国是最尊贵的,在整个世界也会是最尊贵的!”
……
这些是古葵都要听腻了的父皇的雄心壮志。
但他也的确做到了。
那些计划和政策她的确听不懂,可是她相信父皇做得是对的。
相信她最骄傲最自豪的这个国家,肯定会变得越来越好。
“曾经的初国,还没有建立国家的时候,是一个混乱而诸王混战的地方。然后,我们的整个皇家,把它统一起来了,建立成一个坚固的初国,一个和平而繁荣昌盛的国家。至少不让它变回原来混乱的状态……”
听着父皇耳边的低语,童言无忌的古葵,问出了一个全国都相当忌惮的问题:
“那么,父皇,什么时候……我们会变成那样?”
“朕死的时候。”
古葵在那个瞬间看到了父皇眼里浓浓的担忧。
“朕如果没能有一个有实力的后继者,新的小皇帝上任,必然控制不住诸侯,到时候肯定会朝野大乱。”
古葵第一次从骄傲的父皇口中听出浓浓的担心。
她在那瞬间才明白,让她骄傲的,统领她最爱的初国的至高无上的皇位,是如此沉重的存在。
“父皇,那……我呢?如果是我,我算一个合格的继承者吗?”
古葵仰起头,额头蹭着父亲带着胡茬的下巴,瞪大了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兴奋地问。
“不,不是的,你不可能的。”
——一个绝对决绝的否定,从父皇的口中沉沉地落在古葵的心里。
“不行吗?我……我就不能像父皇一样?我不能成为女皇……吗?”
古葵并不知道,她问出了一个在整个世界都是禁忌的问题,道出了两个没有人会提出来的两个字眼。
“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知道的。”
于是,古葵再长大了一点点。
听到了那个布露夏黛女皇的故事。
听到了世人对她这个过于有能力的公主的指指点点。
听到了所有人无视她的存在只盼着一个皇子出生的担心。
同时……
也听到了她的母后撒手人寰的消息。
站在母后的床前,泪水已经让她眼前完全模糊,连母后最后病得枯槁和惨白的最后一张脸,也没有看清。最后,母后留在她身边的,只剩下了一颗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黄色宝石项链。
与此同时,她被父皇给无视。
或者说,父皇已然无视这个世界上的众人,除了远在另一个世界的他最爱的皇后。
那扇曾经对古葵一直开放的宫殿的门紧紧锁着。
能够进去的,只有古葵和御医。
偶尔,古葵能够走进去,看到躺在床上,患了严重相思病,再也没有了往日的俊朗,也再也不会和她讲故事,告诉她初国她去不了的那些土地有着怎样绝美的景色的父皇。
他就这么躺着。
哪怕是被他所爱戴的这整个初国的子民指指点点,臭骂他一句无谓的情深,他也都这么躺着,不处理任何事,只是望着墙,想着曾经发生的一切美好的回忆。
那是初国几乎浑浑噩噩度过的三年。
古葵三年里长得更大了,更成熟了,能够自己读懂那些晦涩难懂的古籍,也能够理解父皇以前做过的那些事情的原因,甚至可以有自己的一些简单思考。
但是,想要再进一步,她却只能停滞了。没有人能够再教给她更多。
于是,在某一天,她被传唤,说是她的父皇,特别想要见她一面。而距离上一次两人的见面,已经隔了几个月的时间。
古葵走进了那间曾经富丽堂皇的宫殿,那个她学会了很多很多事情的地方。但是,现在这个宫殿一开门,传来的就是浓浓的草药味,刺鼻到让人想要捂住脸。
白色的床上,坐着那个消瘦了几圈的父皇。
他的一双手几乎只剩骨头。
古葵已经很久没看过他坐起来的样子了,她心中的那个父皇,就是把自己锁在这间宫殿,永远躺着唉声叹气的那个父皇。
见到古葵,他示意所有人出去。
不知为何,古葵觉得父皇的精神状态很好,眼睛里面很有神采,颇有几分他还活着指点江山的模样。
屋子里面只剩下两人。因为窗帘被层层拉起,所以屋里有些暗,还点了一盏灯。
灯光两边,古葵找了个椅子坐下。
“葵儿,朕对不起你,对不起这个国家。”
第一句话便是迟来的道歉。
“朕本以为这不算什么事,但只要一想到朕曾经计划了无数次,幻想了无数次和你的母后一起统领初国的美梦,心里面的某处伤痕就再也愈合不了了。”
第二句话则是古葵不想听见的理由。
“父皇,你做错了,你什么都没能做到,还留下了这样一个烂摊子。哪怕是能留下一个能继承皇位的皇子也好。”
古葵声音颤抖,她已经意识到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她伸手,紧紧地握住了自己带着的黄宝石的项链。
她要忍住。
她是初国最尊贵的公主。
是初国至高无上的公主。
是初国骄傲皇族的一员。
所以,她就是那个冷冷的人,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流泪。
“是吗?那还真是抱歉了。到头来,不管是什么,朕都没有实现。”
皇帝的眼睛有些模糊,他抬头看向桌上燃烧着的灯火。
在风中,烛火闪动了一下。
“所以,之后不管是什么样的困难,葵儿,你都要面对和承担下去。”
古葵抬起头,一阵风吹过来,烛火已经完全熄灭。
“闭嘴。混账父亲,给我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你和母亲都一起走了,都又重新见面了,只留给我这样一个残破的初国……事到如今还要让我坚强。”
“你只不过,是一个不配在皇族的卑鄙的父亲而已!”
黑暗中,痛快地骂完这些话。
她看着眼前还瞪着眼睛的父亲。
整个宫殿是安安静静的。
没有一点生气和光亮。
除了古葵手中紧紧握住的黄色的宝石,在这片黑暗中,竟然微微亮着光。
“父……父皇……?”
那是五年前,一切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