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葵跳下去的时候,在想——如果,只是如果,五年前,她作为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亲眼目睹父皇去世的人,没有让他再次站起来,转而让天下为他披麻戴孝,然后陷入诸王的纷争,她是否在五年前,就会决心葬身于镇妖塔下。
然而,五年前她是那样选择的,再给她一千遍,一万遍,她也都会那样选择——
黑暗的一盏烛光之下,借着胸前黄色宝石发出的微光,她望着那个形容枯槁的父皇重新坐起来。
他起身的时候,古葵相信着——
纵然自己继承不了他,在世俗之下成不了那个女皇,也能够躲在已经死去的这具不会腐化的干尸背后,维系着早就已经崩坏的最后的初国皇族,延长着初国表面的这一片和平。
这是一切源头的开始。
走上这条路,她就不能再回头。
“公主殿下,陛下他……”
古葵只身一人走出宫殿的时候,御医凑上来,而他手上已经捧着贵重的供公主大哭擦拭的手帕,他身后甚至有人已经举着戴孝应穿的素白的衣服,看样子就差把棺材一并抬来了。
于是,古葵在那瞬间,明白了到底有多少势力盯着她父皇的这个位置。
“你们这是干什么?!”
“陛……陛下他时日不……”
御医受到一声公主的怒骂,刚刚疑惑,想要解释几句,却见那扇自皇后去世之后就再也没开过的门,缓缓打开一条缝,熟悉而又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缝中传来——
“你们这是要咒朕去死吗?!”
音容笑貌,用词用语,都正如那个曾经豪情壮志的皇帝。
不是这三年中为情而悲,病怏怏的那个皇帝。
是那个豪情万丈,把初国扶起来的让人怀念的皇帝。
那是古葵和天下黎民,在三年里,共同做的一个梦。
这一刻,仿佛所有人梦回三年前——
“朕已经病好了。葵儿一番话让我想明白了,既然身体已无大碍,今天开始朕要重新上朝!朕要重新恢复正常的朝政!”
古葵开始她这一场戏的第一幕。
躲避不了后面的任何一幕。
她那是只是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八岁的公主,明明正是受到父皇和母后宠爱的年龄——至少其他国家的公主大抵都是这样。
但是,她不同。
从那一天开始,整个皇宫,她一个人站在属于自己的这条战线上,没有任何人能够与她为伴,她的一切痛楚,她的一切烦恼,她的一切秘密,只能自己生吞囫囵。
从那个时候开始,公主真正地变成了一个人。
正在建造新的公主殿前的那棵百年老树。
曾经,是他们一家人乘凉的地方,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坐着。
御花园进道栽种的一整条道的桃花。
曾经,是他们一家人赏花的地方,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走过。
最漂亮藏宝最多的皇宫古董藏殿。
曾经,是他们一家人赏宝的地方,现在只有她一个观赏。
还有她认为最漂亮的皇家藏书阁。
曾经,是他们一家人阅读的地方,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看书。
还有那座最高的镇妖塔,很久很久以前,是她的父皇和母后叮嘱无数次她不能上去的地方,现在却又变成了她随时随刻都能走上去眺望的地方。
——也只是一个人,站在高塔中,遥望她已然去不了的这个皇城,去不了的这个初国。
从那时起,她最喜欢穿着的就是白色的看起来极为不吉利的衣服。
因为这件衣服时时刻刻提醒她,她的父皇已经死了。
“呐,父皇,你的眼珠让我暂时拿出来画一下妆,这样你的眼睛会显得更像以前的你。”
没有任何人,坐在冰冷的一具尸体上的古葵,颤抖地捧着她最喜欢的父亲的眼睛——虽然它现在已经失去了神采。
这可不是公主要做的事情——与尸体为伴,为尸体化妆。
但是,她不得不挑起自己的妆笔,为那眼神已经涣散的眼珠画上神采奕奕的黑色。
碰。
门外传来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那一刻,公主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那一刻,从来没有沾过鲜血的公主,抑制不住自己地血染白纱——
服侍皇帝的侍女自刎的事情,如一颗小小的石头坠入了大海,传不了几天就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力。
然而,也正是这一次,古葵遇到了为她解释她这份力量缘由的人。
“你的力量,不是这么用的。你的这份力量,是我们送给你的,时时刻刻我们都可以夺回它。不过,我不是来抢它的,我们还是先学会怎么使用它吧。但是,你得帮我们完成一个任务哦?”
五年前,那个女刺客就是那一副打扮——诱人和死不正经的样子。
“而且,如果你在整个皇宫画下这个东西。它完成的时候,你不但可以让你的父皇脱离你行走在整个皇宫甚至皇都,甚至还能够控制这皇都更多更多的人。呐呐,如何?”
古葵接下这个工作。她曾经觉得自己当时只是“迫不得已”,后来才明白,自己内心是迫切地需要这份力量,也迫切地需要那个能够让父皇脱离自己一些,减少暴露率的神阵。
于是,修建完公主殿,她马不停蹄地让父皇为她修建了御花园,作为能够遮住最复杂阵法的工具。
她隐约感觉到了,这份力量,并非金木水火土光影七种的任何一种,手指尖跃动着的蓝色的光芒,更像是某种更纯粹的能量,就好像她多年前在听候神谕的时候,恍然间接触过的东西。
她活得如此担惊受怕。
“皇上,请不要让公主再跟着上朝廷了。古有蓝影的魔女掌权,这不成规矩。”
——他们发现了?发现了其实是我在听他们的上书?
古葵咬牙,用八岁掌握的那一点点词汇量,拙劣地解释着,每一个从那个尸体的声线说出的话,她都精心算计,生怕走错一步。
“皇上,公主殿建在清心殿旁边不成体统。”
——他们发现了我必须要离父皇近才能控制他?
她想尽了一切办法,最后只能够咬牙搬出了自己最爱的母后。
“皇上,御花园建起来耗材耗力,完全没必要惯着公主殿下。”
——他们发现了我要建御花园画重要的法阵?
“皇上,公主殿下的联姻。她应该尽早出嫁离开你。”
——他们发现了我在控制着父皇,所以想让我离开?
“皇上……”
“皇上!”
“皇上!”
……
古葵努力看着一封又一封的奏折,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父皇扮演得更好,并且紧张地不让自己暴露在他们之中。
同时……
她在努力。
经常要在书房阅读那些军事和史书到凌晨,想要明白父皇以前做的所有所有变革的缘由,想要学会那个把初国治理的得更好的办法,想要自己的这个皇族能够长久地持续下去。
“皇上,恕我直言,对公主不该这么娇惯。”
某一天,偷偷去拿书的古葵,听到了这句话。
一愣和惊吓的同时,她父皇手中的茶杯吓得松手坠下,连带着的,是古葵的心跟着咯噔落地。
“如果只是亲密的行动也就算了。但……作为一个女人,还是这么尊贵的公主,万万不能触碰军事书籍和史书,更不能让她随随便便翻阅您的奏折。”
多年过去,古葵已经忘记了直言不讳的那个大臣的名字,但他那冰冷的声线和警告的语气,每每想起,古葵还是会出一身的冷汗。
“希望皇上能够记得古训,记得千年前南北大陆遭遇的那最大的濒临的毁灭,记得我们必须要防止的事情。再怎么样,我们都不能在初国诞生第二个蓝影魔女。”
听到这句话的古葵,胳膊一软,手中抱着的书都差点掉落。
她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模糊,都看不清书封面上的字。
但她不能亲口反驳,也不能出声,偷听的事情,万万不能暴露。
“对于我们弱小的初国,公主殿下只是为了联姻而生。”
“以前皇上宠着公主也就算了,现在是关键的时候,可万万不能再这样下去。”
现在的古葵想一想,那个时候能够提出这样谏言的人,肯定不是能够一眼看穿她一手在控制的人,但至少肯定是一个忠臣。因为后来,很多很多古葵做错的事情,反倒都是听信了好言好语地避开谈公主的人的话。
然而,古葵还是一直一直,活在被人忽视,被人害怕,被人怀疑,被人抗议的状态里——
“只是公主而已,完全没必要考虑公主的想法嘛。”
“哼,也就只是区区公主。请陛下不要再惯着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和澜国的联姻可是头等的大事,现在已经筹划到这一步,请陛下速速批下奏折。”
“请让公主殿下搬出公主殿。”
“公主殿下应该学习那些女性的礼仪,不能再这么疯闹下去了。”
“为了以后和澜国更好的外交,请公主殿下更加努力一些。”
“公主殿下总是往御花园跑呢,难道是和某个侍卫有什么隐情?”
“公主殿下和陛下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有人说殿下和陛下有什么禁忌的情感,看起来像是真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