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绿色短发，水蓝色瞳眸，略微有些圆的小脸……
浔的水蓝色眼睛不断在那具尸体的身上打转，她的心在那个时候疯狂跳动。
她记得的。
虽然自己没见过这张脸多少次，但是浔非常清晰地记得，自己在镜中称不上特别漂亮的模样——
理得整整齐齐齐肩墨绿色短发，少了几分神采的稚嫩的水蓝色眸子。
一模一样。
暴毙身亡，躺在地上，面具扔在了一边的这个女孩。
杀掉了浔好不容易找到的给自己单色的世界添上不一样色彩的萧靳的女孩。
并且，一路跟着自己，恨不得牺牲更多人，都要把自己从别人手中夺走的女孩。
和自己一模一样。
眉目、身材、脸型都和自己一模一样。
“呆住了？虽然我早就猜到大概会是这样，不过的确亲眼看到会让人有这么一点点惊讶。”
“呕……”
浔的胃袋在不停的翻滚。
她看到第一个死在面前的刺客的时候，那整个被喷射满了血液的密林的时候，都未曾有过如此反胃的冲动。
紧紧地闭上眼，她眼前是模糊的，大概是从肠胃返上来的恶心感使得她双目挤出泪水，也可能是真的被惊吓到泪眼朦胧；她的耳边也是模糊的，无彼在一旁用铃音一般的声音说的话，都好像蒙着一层纱，来自远远的地方。
“很难受吗？也是，不管是谁，看到‘自己’死亡的惨状，都会难受的。”
浔不断倾泻着胃袋里面的东西，不断地对着眼前清澈的涓涓细流一次一次干呕着，把磨碎了的模糊的复合物连带着研磨喉咙产生的血丝一起呕吐到清溪之中。
她模糊的双眼中，看着拉长的血丝和呕吐物随着溪流一起远去到下流方向。
无彼缓缓走过来，站在浔的身后。
即使已经清空了胃袋，嗓子深处的呕吐感依然没有停止，嘴角沾着口水的丝丝涟漪，浔用完全沙哑的嗓子配上没什么语气起伏的声线，和身后的无彼对话：
“为什么会……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还在哭。
她发现自己真的在哭。
不是因为身体的难受感，而是因为心——不是名为心脏的那个器官，是产生情感的那个器官，人造人不应该拥有的器官，在绞痛，在抽搐，在对着浔的整个泪腺打着名为“情感”的重拳。
“没什么事情，你也不用太过于悲伤，在你背后死去的，不过是一个人造人，被控制了的人造人，你能够看到，她并没有什么意识，她并不是你。”
他说完，走到浔的身边，像母亲那样，摸了摸浔的脑袋。
“你还活着，所以没有关系的。我知道这个事情很震惊，而且我们之后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但是……不要害怕，总是有办法的。”
无彼想要用这个安慰浔。
他认为，浔大概只是因为“看到自己的死亡”而哭泣，甚至可能是因为这么一点点“等同于是自己杀死了萧靳”的情感而哭泣。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听完了无彼的这句话，浔却哭得更加厉害了。
甚至，不再是“哭泣”，而是一种无言的“嚎哭”，不断抽泣着，全身都随着这样的嚎哭在颤抖，甚至跪在溪水边的浔都缩成了一团，就这样咬着嘴唇，颤抖得抱住自己，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不知道地哭嚎着。
她在想很多很多的事情。
不管是萧靳告诉她的事情，还是无彼告诉她的事情，还是……更远的，瑟丝特告诉她的事情。统统沉积在脑海里，在这一次的扰动之下，混作一团。
脑中不断放映的画面，是无彼给小刺客的最后一拳。
无彼站在一旁，束手无策。
浔就这么哭嚎着，连森林里面的飞鸟都惊飞了一林子又一林子。
直到浔累了，慢慢地睡过去。
。
浔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她说不清楚的梦。她梦到的不只是之前的男人女人，还有很多很多模糊的记忆，很多理论上来讲，作为一个按照“12岁少女”直接被设计出来的人造人，不该拥有的12岁年龄之前的记忆。
非常混乱，但至少……
浔知道的，在记忆中的那个世界，不只是存在“海神遗迹”那一个地方。
她睁开眼，却又感觉什么东西都忘记了。
有某个东西在抑制自己的记忆回到自己的身体，所以她才会头疼。
剧烈的头疼，她睁开眼睛。
恍然间觉得，自己的脑袋靠在一个柔软的东西上，浔睁开眼睛，感觉到一缕长发在自己的左脸上轻轻瘙痒。
她看上去，对上无彼清澈的眼睛。
无彼的脸被火光打亮，身后是野外晴朗而清澈的夕阳天空，一半已经昏暗的天空边缘，是和整个山岳的带着阳光微粉色的接痕。
已经陷入半个夜晚的天空挂着一轮上弦月，正巧在无彼的头顶。
本身就是美人的无彼，此时更有几分月下美人的感觉。
浔愣住了。
“听说膝枕蛮舒服的。”
说完这句话的无彼，脸还稍微有一点点红。
浔才发现自己平躺在无彼软软的大腿上。
明明一次一次说自己是男性，但大腿却要比女性的软。浔的心中再次出现了对无彼的深深怀疑。
浔甚至觉得无彼的大腿要比自己睡过的所有枕头都要柔软。
“当、当然，我其实是希望能够睡在大姐姐的大腿上舒舒服服来个膝枕的那种人。”
他变得更加害羞了一些，浔感觉到无彼的内心似乎在想什么她并不清楚的略微有些肮脏的幻想。
“谢谢……无彼。”
浔起来，歪着头微笑说。
“你……你会笑了啊。虽然感觉笑得比较僵硬，但感觉非常非常可爱呢。”
“诶？”
无彼眼睛中有点兴奋。
“既然都会笑了，不如给我个拥抱吧。”
“拥抱？”
浔歪头。
“没错，拥抱。”无彼开口，张开了双臂，“用手臂去为主某个人，你应该知道的，做过的，拥抱。”
浔想起了那个动作，但却第一次把那个动作和记忆中温暖的“拥抱”联系在一起。
她轻轻地抱住无彼。
感受着两人体温的交织，无彼开口：
“那么，现在，到底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可以和无彼我说说了吧？”
浔坐在了旁边。
她发现无彼的确没有更换地方，还是在她呕吐的溪水边，只不过有升起了一团火，而两人的位置就在火堆的旁边。两人已经往北走了很多，夏天也一点点变得更加温暖起来，但是在夜晚，身边有熊熊燃烧的火焰，总是更让人身体暖和一些。
浔往火边靠了靠，这样的话，她大概会想起萧靳。
浔的这一生一共就遇到了三个人，瑟丝特、萧浔和无彼。毫无疑问地，前两人一人给浔创造了世界观，一人给她这个世界观增添了更多的东西。
都是对她生命非常重要的人。
浔看向无彼。
无彼是她遇到的第三个人。
她冥冥中，觉得那个和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的无彼，会颠覆她的世界观。
“往火堆靠又不说话啊。”
无彼忽然凑上来，极富魅力的桃花眼和她对视，映出她的倒影。
无彼暖暖的芊芊细手轻拨开浔的发帘。
“好像没有旧病复发发烧啊。刚刚可是问你问题呢，怎么不说话？”
浔抬头望了关心她的无彼一眼。
“啊，抱歉。”感受到浔的视线，无彼把手拿开，“我其实挺会照顾人的，虽然前些日子才回忆起以前照顾人的感觉。所以、所以摸你的额头，真的只会为了量一量体温，绝对不是为了摸一摸少女可爱的前额呢。”
浔能感觉到无彼在开玩笑，但是笑不出来，她抱住腿，下巴轻放在膝盖上，看了一眼无彼。
“无彼。我……我忽然特别茫然。”
“嗯？”
“我以前肯定不会想这些的，在可以称作我‘妈妈’的人那里，我看到了无数的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死在池子里，炉子里，箱子里的人造人死去。”
浔说这句话，回忆起原来的那些经历，又再度想起了那些画面。
她的感觉到胃里又开始绞痛和翻滚。
可是，除了胃酸和涎水，她已经没有什么能吐出来的东西了。
“但是，我知道了那个小刺客杀了这么多人的时候，我忽然在她身上看到了我自己……”
浔的声音越来越小，就好像她不断犹豫的内心一样。
无彼没说话。
倒是学着浔的非常少女的动作，抱住腿之后，也把脑袋靠在膝盖上，看着浔。
“看到了自己？”
“嗯。其实……我和萧靳在第一次就已经解决了一个刺客，但是最后还是被其他的追杀，现在看起来，应该是因为是她们是无限复制的人造人吧。”
无彼点头。
“所以，她们的命运，就是这样的……”
浔稍微低下头，伸出手指在河边的沙地上轻轻地画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要画什么的图案。
“从一开始固定，然后直接消逝了。”
静静的林子内，只能听得到燃烧的木炭微微炸裂的声音。
“并且，直到死亡，她们都不曾直到自己存活的意义，自己所做这件事情的意义，自己活着的真正的价值是什么。”
浔闭上眼，那个发着光的“海神遗迹”，此时此刻却像是一刀刀子一样刺在自己的眼中。
她曾经一直觉得，她就该去哪个地方，活着的意义就是去哪里。
现在想来，身为人造人，这一切无非是制造出她的人给她灌输的罢了。
萧靳那被一刀穿透的胸膛和喷射在她身上的血液，以及最后拼死了，到最后不惜把自己换来的最重要的武器都给她也要护她周全的眼神，都印在她的记忆中，是她想要探讨的事情。
她在那个动作下，获得了情感。
她在那一刻，羡慕生而为人的他们。
——“你……现在活着，就只是为了去那个地方，这根本不能算活着。”
耳边萧靳的话开始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