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我自离了龙宫,分开水路,一路到了铁板桥下,正欲上去。
忽闻人声,吃了一惊。捻着诀,隐身潜行,将身藏在铁板桥下,默默潜望到底是何许人也,竟能进得了我这洞府。
这一看不要紧,却是不知何处的一群野猴子正在我那洞里捣乱!
只见它们一个个把椅凳踢倒,桌案掀翻,打碗摔盘,目无法纪!
又见它们一只只的踩花摘梅,折竹爬松,乱跑瞎闹,肆意妄为!
还有一只稍大的猴子正蹲在我那石座之上,耀武扬威。
不一会,一个个的都玩的力倦神疲,这才放下了我那精心打磨的家什、悉心呵护的花草。简直顽劣不堪!
我一见此景,登时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只听得“蹭”的一声,把那无明业火烧高了三千丈,冲破了青云天!
一面咬牙切齿,一面暗去袖里抽鞭,便要去打这群猴子。
鞭刚抽出一半,忽闻那石座上的大猴子高叫道:“列位!”
我吃了一惊,因为这正刚刚在桥下听到的说话声,于是按下手中鞭,想看看这群猴子到底在耍什么花招,玩什么把戏。更是因为不知这群猴子到底是怎样进来我家的,心下生疑。
那猴见下面群猴这时都看向了它,于是又接着道:“列位呵,‘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你们刚才说若谁有本领能进得来,出得去,又不伤身体的,就拜他为王。如今我进去又能出来,出来又能进去,还寻得了这处‘水帘洞’,来使各位省受些老天之气,得以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同受齐天之乐,诸位何不拜我为王?”
我听闻此言,心下大惊:
一惊,这山野猴头竟通《论语》!
二惊,这猴子居然看得懂我那楷书的对联!
三惊,原来是他寻得了我这洞府!带入了这群野猴!
四惊,这野猴却欲和群猴强占我洞府!还要自个称王!
我便放回鞭,本欲上去理论。转念一想,又觉不妙:
一是,这猴头语出惊人,不知究竟是哪方灵奇,何方神圣。
二是,这洞我也没有问老龙王要何地契房约,没有凭证,却也不得理。
三是,我本来也是要搬家的,老龙王也说不要,就算让予这群猴子也没无大妨。
四是,如果理论不通,激怒了那猴头,把这满洞的上千野猴一拥而上,我孤家寡人,那岂不是有失了分寸,不得善了!
说来惭愧,我这洞府其实也颇具规模,可容下千余人。可怜自打我住下,人口却未曾增添半个!以至于去拜访老龙王,家里也没一个看门的。结果不曾想放进了这群野猴,四处打砸,又把个好好的洞府,白白的送予他人!
我一面唉声叹息,一面又想:
若是现身说法,就是有理,我一人又怎说的通这千余野猴?到时候赶出门外的反而是我。
若说是自己大方,送予这群野猴当居身之所,这群野猴会不会感恩戴德我不知道,但今后若是传出去,我岂不是成了自家被猴占、不敢争论,让人贻笑大方的人物!多年来的声望定会荡然无存!脸面何在!
我左思右想,要么和群猴争执,被赶出门,落了个软弱被猴欺的外号;要么把洞给予众猴,得了个不敢与猴争的名声。
我思来想去,与其现身自讨苦吃,倒不如自己径去,就当这洞原本无主,便宜了这群猴子吧!
如此甚妙!
想那东海老龙王也不会起疑心,就当是我走后,洞府又被哪里的野猴占了,以为我不知情,定然想不到是我自己大方“让”走的。我忽然有些明白了当初把这洞从老龙王手里讨走时,那老龙王的心情了。只是如今强讨的反被抢走,天道轮转,世事无常啊。
既然下了决心,我便要舍了这居住多年的洞府了和满洞的家设了。去那方寸山处,再重新置办吧。
我正这样想着,只见洞里大小群猴按序分班排列,朝那新猴王磕头礼拜,齐称:“千岁大王!”
那猴王甚是受用,喜不自禁。
我见状自思道:“这花果山的群猴数百年来也不曾有个甚么猴王,偏偏今日却才有了。”
又想到这猴王适才所说的《论语》,又识得我那副楷书联,想必来历不凡,见识颇广。
敢于舍身跳瀑布,可见其勇。
刚才他对众猴所做的那番言论也甚是周密,其中“少受些老天之气”与那“同受齐天之乐”等话甚是巧妙,说的句句在理,使得群猴心服口服,心甘情愿的奉他为王。
虽有机缘巧合之说,然更可谓是王者天生啊!
我自感叹着。
那边群猴高呼多时,渐已平息。只听得那猴王问道:“然如今我虽为王,却不知宜称何号?”下方有一黑毛老猿答道:“大王今既已高等王位,当称‘石猴王’也。”
我一听此话,差点笑出了声。盖因‘石’乃顽冥不明,不可化育者,以此为号岂是美称?真不知那老猿到底是何想法,居然会说出如此丑号。
果然,那猴王一听此号连连摆手,道:“此号名色甚是不美。此‘石’字当隐。”
于是那下方群猴踊跃发言,几只猿猴说当称“大猿王”,旁边猕猴道应称“猕猴王”,还有一众马猴说该叫“马猴大王”!听到了这些称谓,我这才有些理解了刚刚的老猿。
一群猴子活蹦乱跳,乱乱糟糟的。
那坐上猴王沉思良久,忽道:“不如...我称‘美猴王’者,如何?”
我听见此称,不禁出声叫道:“妙!”
那洞里众猴先是寂静无声,后听见了我喊的一声“妙!”,便一起称妙道好,纷纷鼓掌,反而没人注意到刚刚是谁先喊的。
那猴王遂心满意,喜道:“好!孩儿们,今后大王我就叫作‘美猴王’了!哈哈,都要记牢了,美猴王!”
那底下群猴便都口称“美猴王”、“美猴王”...一拥上前,攒簇祝贺。
我见此好机会,瞅准时机,捻着诀,复从铁板桥底跳了下去,“噗通”一声,分开水道,离了这居住多年的花果山,自去寻路。不提。
却说那美猴王正被一众猴子围在中间,四周嘈杂,但到底是天资聪颖,听闻水响,遂向身旁众猴问道:“是何处水响?洞里安得有别人?”众猴皆道不曾听见。
于是那猴王拉过身旁的一只毛发斑驳,两眼浑浊的白毛老猴,向这个曾教过他识字、又暗下里教他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的老猴询问道:“适才是何人在洞里偷听我等讲话?”
如果这是我还在洞里,就会惊奇的发现这只白毛老猴正是前些日子里给过我水果的那些老猴之一。
那白毛老猴道:“我想此间无人居住,定是上天赐予大王与我等的大造化。安得有生人会偷听大王讲话?想是有小猴顽皮,踢落了什么物件,掉落溪流。大王不必多虑。一会大王还要分派君臣佐使,大小制度,权可交予老猴揣度,大王暂且宽心享用吧。”那猴王听闻此言,也没做多想,便转头去会其他猴子了。
只是那猴王却不曾看见,这白毛老猴在它转头之后,回身看了看洞前那铁板桥下面,长长的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