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到了四月,帝都永聚城的黎明依然透着肃杀的气息。冬天至今没有离去的意思,月亮的祭司们相信这是险恶的凶兆。没错,是凶兆,永聚城很多没储存够柴火的人已经在夜间被寒冷——这无孔不入的妖魔夺走了性命。纵然身在室内,紧紧压在身上的湿冷空气,还是让凯特林德觉得身上被加挂了一层冰的铠甲。
“这鬼地方修的太大了,都够放养十二头长毛象的。”说话的坐在凯特林德右边的拉苏,他穿着一套崭新发亮的银色鳞甲,正把双腿架在桌上,摇晃着椅子,让椅子敲打地面发出嘎嘎的响声。“你说是吧,我的美人儿?”
凯特林德承认所在“众神殿堂”用作帝国最高评议会的会堂的确是太浪费了。最高评议会只有十二个人,而且经常到的人都不足半数,把众神殿堂四边十二根六十尺高的柱子随便劈开一根当作桌子都够用了。可这并不意味着凯特林德会附和拉苏的话,他可一点也不喜欢被叫作美人。如果他再敢那么叫我,我就要他好看,凯特林德搓着缩在袍袖内的手指。
“众神殿堂是上古时期巨人留下的遗迹,对巨人而言,这里正合适。”拉苏斜对面,穿着黑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说道。他是高塔学院代理院长“千疮之主”卡西里亚。
“是啊,之后巨人消逝,帝国继承了巨人留下的土地和智慧。那只是无聊的传说故事,我从十岁起就不信了。”拉苏咧嘴笑着说。
“千疮之主”抚摸着身前桌上的黑色骷髅头,他的面色红润,手指却形如枯槁。他把手指伸进骷髅空洞的眼窝里,勾画着眼窝的轮廓,仔细得像是抚摸着情人的身体。年老的法师说道:“传说故事?哪怕只是三十年前的历史,也会被健忘的人们遗忘,化为所谓的传说故事。人们不再相信真的有一个咒语就能颠覆整个大陆的法师,可这样的法师三百年前实实在在的担任过高塔的院长;人们不再相信真的有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就扭转乾坤的皇帝,可要不是这样的皇帝在二百八十年前从跨越半个大陆袭来的敌人手中拯救了帝国,帝国早己不复存在了;人们快忘记了凤凰的样子,哪怕二百五十年前,凤凰就翱翔于帝都的天空;还有血族和不死骑士,他们前往边境镇守也不过是近百年的事情;还有龙,直到三个月前,巨龙都还在领导我们,不知道要过多久就会变成无知小子们口中的传说故事了?”
老者蒙上一层灰雾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屋顶,拉苏却有如被老法师盯住一样,浑身不自在。他嘴上不肯服软:“那些东西,只有你们法师才会当回事,骨头阿,历史啊,送到坟墓就好了,要创造未来,还是要依靠剑和血。”
拉苏拍着腰上的剑,转头对凯特林德说,“你也同意吧,我的美人儿。同为这里的后辈,你应该不会站到老顽固那边吧?”
他又这么叫了,他真的快要让我生气了,事不过三,如果他不放聪明点,我一定不轻饶他。凯特林德想着,白了拉苏一眼,冷冷的说:“我可是个高塔法师。”
“啊,对,我都快忘了,你和他们是一类的,因为黑袍穿在你身上是如此的合适,我的……”拉苏似乎也感到酝酿中的杀气,明智的吞下了后半句话。
同为帝国最高评议会中的年轻人,拉苏和凯特林德之间的差异却如同白昼与黑夜。
拉苏身高六尺有余,强壮健美,卷曲的赭色短发下有一张介于成熟男人与孩子间的英俊的脸。他身上银色链甲的右胸并列纹有两枚徽章,一枚是代表帝国军队万夫长的交错的剑枪戟,另一枚是标识帕斯家出身的张开双翼的信天翁。无论身材、样貌、地位还是家世,拉苏。帕斯都称得上同龄人中的翘楚。
凯特林德却一直保持着十几岁少年时的体形。如黑色绢布一样绮丽的长发垂到肩膀,这发型、发色和身上黑色长袍都很适合他。特别是他的肌肤白皙,脸部线条柔和,加上一双水亮的黑色眼睛,大部分初次见面的人会因此弄错凯特林德的性别。被人称作美人儿,是他日常中很头疼的事。凯特林德黑色长袍的领口缀有一枚中心镶着蓝宝石的金星,表明他在高塔已经获得了导师的资格。
“我应该搂着姑娘缩在被窝里睡到中午,而不是早起跑到这里来吃冷风。”拉苏说着,往嘴里丢了一颗橄榄,大嚼起来。同时,他把装橄榄的小布口袋伸向凯特林德。“来一个?那些老人家们看样子又不准备来了。”
“不,谢了。”口袋上绣着曲项交错的一对黑白天鹅,不过,凯特林德更关注空荡荡的众神殿堂,拉苏口中“能放养十二头长毛象”的大厅内,只坐了三个人。帝国五个选侯家族和蜘蛛女士的代表的确经常借故不到,可凯特林德记得月神祭司和皇家骑士和自己一样,是从不缺席的,莫非有什么变故?他带着几分忧虑说:“看来今天可能又不足半数了,任何议题都没法解决……”
“事情到了该被解决的时候,自然会被解决的。”卡西里亚说道。
“可总不能一直什么事情都不做啊……”凯特林德说,“不然每周一次的例会意义何在?”
“没错,我们其实根本不必每周都聚集一次。反正我们其实什么都决定不了,边境的伯爵们仗着天高皇帝远谁的命令也不听;帝国公路上各个军团的千夫长只会说'要干活先发饷';永聚城以外的事务和税收由法师们负责;帝都内皇帝、公爵、大祭司、大法师之类能管事的多得可以把人淹死。醒醒吧,老龙之所以安心的放手,不就是因为帝国只要运转正常,就没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事情么。”拉苏把小口袋挂回腰间,摇着头说,“还有人记得上周递过来讨论的议题吗?上上周的?”
那还不简单,凯特林德想着,接口说道:“上周是绯门城发来的协助剿灭附近火魔土匪的请求,还有南方商人关于的降低税率的请愿。上上周是上雷尔夫帝国公路……”
“好了,足够了!”拉苏连续的摆手。
“还需要帮你回忆三周前的吗?”凯特林德以胜利者的姿态说道。
“不需要了!没错,你们这些法师连几百年几千年的事情都记得,几周内的还不是小菜一碟。”拉苏说,“没有战争,我们这些挥剑的就只能任凭动嘴的欺负。”
凯特林德不以为然:“在战争中,你们也一样不中用,帝国军的脸两年前就丢光了。要不是特鲁西埃,新领还……”
拉苏打断了凯特林德的话:“那是因为我还在摩崖城给伯父当副手。特鲁西埃做得太不彻底了。如果当时远征军由我指挥,新领会成为帝国的边疆行省,而不是自治行省,法理德祭司说过,隶民不可信任!”
“是的,他每次都这么说,你和半疯的老头子一样的见识吗。”凯特林德知道那位月神的祭司,每次例会他都参加,可无论什么议题,他都只会喊一句“隶民不可信任”,常被人私下讥笑为半疯。凯特林德斜眼看着拉苏,他的脸涨得通红。自己是不是说的太过分了。不过,谁让你小看特鲁西埃的,凯特林德想着。特鲁西埃和凯特林德,还有灰同为巨龙黯风门下,彼此就像兄弟一样。“牛皮谁都会吹,当年的指挥远征军的万夫长,还说战争会在一个月内结束呢,结果打了大半年,搭进了帝国的两个军团,还陪上了自己性命,最后只能由特鲁西埃去收尾。”
“他叫什么来着?哦,索罗。瓦……”凯特林德把声音拉长,装作在准备发出“帕斯”这个音节的样子,“……瓦利斯,原来不是帕斯。我还以为吹牛大王都姓帕斯呢。”
“帕斯家的人不吹牛。”拉苏握紧了拳头。“而且,特鲁西埃也没你想得那么厉害。”“那也比你这样的货色强多了。”凯特林德说道。
“哦,什么地方强,床上的表现吗?”
“拉苏!”凯特林德觉得自己发出的声音太尖了,没什么威慑力,又猛拍桌子,站了起来。他的长袍边缘翻卷,猎猎作响,电光在他指尖跳动,黑色的球型霹雳在他的掌心凝聚。
拉苏双手撑住椅子扶手,空翻向后跳,快步到了大厅内一根支柱旁边,一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怎么,迫不及待就想让我陪你玩玩了?”他嘴上说的轻松,却也把半个身子缩到柱子后面。
“拔你的剑!”凯特林德喊道。
拉苏吐出了嘴里的橄榄核:“我的剑出鞘就是要见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