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斯克站在床边,看着放在床上的红色袍子。它由丝绸织成,边角看不出缝合的痕迹,仿佛浑然一体。“是一件很好的衣服。”他说着,一手抚摸袍子胸口的位置用金线绣着展翅的火凤凰,“凤凰也很好看。”他低头看着自己白袍,还有白袍上没什么威仪的丑陋飞龙。
“殿下,这些雷尔夫人太无礼,居然要把您收做养子。”威斯克听着身边的克洛泽愤愤不平的说着,自从卡兰家提出把自己收做养子后,克洛泽就表现出了强烈的不满。克洛泽补充着,“只要您下令,我立刻带您离开这里。”
威斯克转头看着自己身边周围高大强壮的武者说:“离开这里之后,我们又能去哪?”
“我们可以火烧岛,殿下,那里的大君……”
克洛泽的话出口之快,让威斯克觉得他在心里早就有一套带自己出走的新方案了。不能让他说下去了,威斯克马上打断了他的话:“不,够了,去哪里都是一样。再经过一次满月我就满九岁了,九年来我们一直是怎么过的?从一个地方急匆匆的跑到另一个地方,像狗一样摇尾乞怜,被人当作小丑戏耍够了之后一脚踢开。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觉得这里不错,做一个有权有势的公爵的养子,未必不如做一个不存在的王子。”
“是公爵儿子的养子,殿下,您绝不是什么不存在的王子,您是风神眷顾的正统继承人阿……不要忘记您的肩上负担着回到王国拨乱反正的使命啊,殿下。”
克洛泽这名七尺大汉几近哀求的说着,威斯克也不忍看下去了,他闭上了眼睛:“塞尔吉奥先生是公爵的继承人,也是卡兰家现在的当家,也给出了他能给出的最好承诺。”
“这样的空头承诺,我们一路下来得到的还少吗?雷尔夫人都是口吐莲花,阳奉阴违的啊,殿下。”
“把我带到这些雷尔夫人中的也是你啊,克洛泽。而且我还没决定呢,现在请出去,能我一个人安静一下吗。”
“是,殿下。”不知道克洛泽是以什么样的神情说出这句话的,愤恨还是失望,威斯克想着,在听到房门重重一响后,他向后倒,让自己砸到床上。
我真的不应该存在于这世上,我只能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威斯克叹着气,他用家乡话说着:“我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来自不存在王国的从没存在过王子。”这一串不存在让他觉得听起来好像唱歌,于是又用雷尔夫人的话重复了一次:“我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来自不存在王国的从没存在过王子。”他终于把自己稍稍的逗笑了。
普雷斯提克——威斯克只能从他人口中来了解的“他的王国”:微风岛的人称之为“风与水庇护的王国”;逐浪群岛的人把它叫做“飞龙的家”;到了这里,雷尔夫人则管那儿叫“光耀的南方”。在普雷斯提克,纵贯王国的运河连接着风暴海和睡龙湾,“和雷尔夫的帝国公路很像,只是他们的公路不能走船”,克洛泽是这么说的;普雷斯提克的首都飞龙城海港的船帆从海上看就像天上的白云,微风岛的人是这么说的;那里森林延绵千里,人们和可怕的尖耳朵精灵为伍,雷尔夫人是这么说的。
“那里全部都是您的,殿下,等您成为陛下的那一天。”克洛泽为威斯克设计了壮丽的人生蓝图,可他把蓝图画在了天上,风一吹就没有了。
关于自己的事情就全部来源于克洛泽了,威斯克相信从睁眼时起,克洛泽就开始没完没了的给自己灌输着:“您来自普雷斯提克至高无上的王室,我的小殿下,您的父亲是温柔仁慈的国王,他虔诚善良,受人民的爱戴,贵族的拥护;您的母亲来自北方,坚强勇敢,坚贞不屈;每次看见您,就像看见他们两个一样,您继承了您的父王和母后最好的地方;王国本该属于您的,可在您出生前,您的父亲突然驾崩……”
说道此时,克洛泽——那个可以徒手打倒灰熊和大海狮的男子竟会不能自已,哽咽无语。
不过,后面的事情威斯克也早就能倒背如流了:然后他的叔叔继承了王位,把母亲幽禁起来,并否认了自己——这个克洛泽口中正统继承人的存在;等到自己一出生,就被下令处死;忠于父亲的骑士们得到了消息,拼死一战救出自己和母亲了,他们乘坐飞龙在风暴中逃往海外,母亲却在途中坠海……
威斯克曾经对此深信不疑,直到他在吟游诗人的歌中听到了无数类似的故事,而且很多比克洛泽讲的还动听。大概就是因为如此,克洛泽很不喜欢诗人和歌唱。故事中的王子总会邂逅美丽的公主,遇到誓死相随的伙伴,还有神明鬼怪暗中相助,最后登高一呼,天下归心。
其实我已经有不少了……就剩下美丽的公主和登高一呼了,威斯克想着,我有风神相伴,还有克洛泽……
威斯克很少能听到克洛泽说起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他现在还不到三十岁,九年前也就是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只有一次,他们从逐浪群岛中一个岛的大君的囚禁下出逃后,克洛泽喝多了酒,模模糊糊的说了一些,他曾经很仰慕威斯克的母亲——他发誓效忠的国王的妻子,他的王后;他的父亲因为自己的“叛国行为”而被收没了家产;他的妹妹的婚约也被对方解除了。只有那么一次,从那以后,克洛泽戒酒了。
可即使克洛泽戒酒,也无法阻止被人囚禁再次发生,流浪生涯中,他们向各处的国王、领主、大君、总督、酋长求助,可他们中没有人如克洛泽所希望的那样“坚持公理和正义”。大部分都只是把他们当作招摇撞骗的,还有一些认为奇货可居,想把他们扣押起来,更有甚者打算把他们送回普雷斯提克换的南方新王的奖赏。
“看来在普雷斯提克势力范围内,已经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了,殿下。”克洛泽对他说着。然后他们穿过了醉海,进入浴鹅湾,到了雷尔夫。
“雷尔夫是一个大国,和普雷斯提克相当,到了这里,就没有人畏惧新王了,您一定能在这里找到支持者的,殿下。”
克洛泽只说对了一半,没有人畏惧普雷斯提克的国王,也同样没有人把一个自称是南方王子的小男孩和他唯一的骑士当回事。他们拜访过雷尔夫五大选侯中的斯提亚特家、帕斯家和密霍格家,都碰了一鼻子灰。威斯克身上的白袍还几次让他陷入危险,因为白色——风神的颜色,也同样是太阳的颜色,在雷尔夫是禁忌之色,这里是月神的领域。
“即使死我也不会脱下我的袍子。”当初克洛泽恳求自己换一身衣服时,我是多么的坚决,可情况现在反过来了。
在雷尔夫一年多来的生活不堪回首,直到不久前卡兰家主动抛来了橄榄枝。威斯克和克洛泽被一个胖胖的阉人管家加里亚接到了卡兰家的府邸,他们被视若上宾,锦衣玉食,而且出入自由。白来的午餐吃下去也会噎住的,威斯克早就从漂泊中学到了,他一直等着卡兰家开出条件。反正我没什么可给他们的,就算要分走我名义下那个遥远的国家,我能给的也只是空话,威斯克想着。
可当塞尔吉奥•卡兰——卡兰公爵的儿子,卡兰家族的当家人提出条件时,那个有一头狮子鬃毛一样红发的男人还是让他惊呆了。
“我没想过,也没办法帮你复国。你一路走来,到过很多岛国,在雷尔夫住的也不短,对地域的大小也应该有个概念了吧。你想要的南方比那些岛国大千百倍,蝼蚁无法撼动大象,南方就是国中巨象,甚至整个帝国——包括自治省的整个帝国的也没有南方一半大。现在南方的国王已经平平安安的在位九年,你觉得谁会跟随一个没人听说过的王子,去把他从那稳稳当当的宝座上掀下来。”他是如此的直言不讳,碾碎了威斯克的最后一丝幻想,“是的,我不能给你应得的国土,却可以给你其他东西代替。你觉得帝国怎么样?帝国的皇冠可不一定比南方的王冠差。”
皇帝,还是雷尔夫的皇帝,威斯克被弄糊涂了,塞尔吉奥随后向他解释了雷尔夫的制度。雷尔夫皇帝不是南方或北地那样同一家族世袭,而是从五大选侯的家族中选出,选侯家的子弟都有机会登上帝位。
“我有三个儿子,老大特拉维斯将继承卡兰家,二儿子弗雷姆已经献身于火神,剩下的那个不中用。我想收你做养子,把你培养成皇帝的有力候选者,龙凤同源,加入凤凰家也不算辱没了飞龙后裔吧。”塞尔吉奥平静的向威斯克解说,仿佛他不是九岁,而是十九岁。之前的微风岛领主,逐浪岛大君,或者雷尔夫的其他家族,都只是向克洛泽讨价还价,而把自己放在一边。只有卡兰家的当家,直接同他对话。
“他只是欺负您还是个孩子,殿下。”克洛泽曾提醒到。
可威斯克还是为那个提议兴奋,第一次,第一次威斯克•普雷斯提克是真正的自己,而不是什么所谓的南方王子;卡兰家要的不是那个虚无之国的王子,而是实实在在的他本人。其实没什么需要考虑的,我将失去的东西,其实从没得到过。王国也好,父亲母亲也好,都不是我的。一股旋风把威斯克从床上托起来,和过去一刀两断吧,他想着。风在瞬间变成了利刃,把他身上的长袍切成碎片,雪花般的散落开来,只有丑丑的飞龙徽章被风紧压在胸口,只有这个是我的,克洛泽笨手笨脚的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当威斯克走出房间时,他已经换上那套红袍,金色的凤凰在他胸前展翅。
“殿下……”克洛泽的神情显出他并不意外。
“去把加里亚找来吧,告诉他,我准备给塞尔吉奥大人答复了。”威斯克抬头看着克洛泽,“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再是普雷斯提克的王子了,克洛泽……”
克洛泽立刻单膝跪下,让威斯克可以俯视他:“不管那些雷尔夫人怎么看,您始终都是我的殿下……”
威斯克想说出几句改变气氛的话,可他搜遍自己九年的人生经历,也凑出不来,只能点点头:“谢谢你,克洛泽。”
当被克洛泽找来的加里亚看见红衣的威斯克时,绕着他转了三圈,用他小香肠一样的手指拉着威斯克的衣袖,笑得无比灿烂:“您穿上这身衣服后真像卡兰家的人,威斯克少爷,我的意思是威斯克殿下,真是抱歉克洛泽大人,请您原谅我一时失言,我实在是太高兴了,不过,很快就是威斯克少爷了吧。不出五年,帝都的少女们,无论是名门小姐还是月神祭司,都会为您发狂的,也许只需要三年……”
威斯克可不想听阉人继续喋喋不休了,他抽回了自己的手:“塞尔吉奥大人在哪里,我现在可以去见他吗?”
“是,是,看我光顾着高兴,把正经事都忘记了,老爷本来在忙,不过听您要见他,就放下了手中的事情……”
“他在哪里?”
在威斯克的逼视下,加里亚后退了几步,脚下不知道怎么一绊,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老爷在‘废墟庭院’等您……少爷……殿下……”
“好,我知道了。”威斯克从加里亚身边走过。
废墟庭院就在卡兰家的大屋后面,是一大片建筑的废墟,只有大块的基石,几根残存的廊柱和倒在地上的雕像。野草从石缝中钻出,然后枯萎,留下焦黄的草叶匍匐于地面和墙角。威斯克曾经进去过几次,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在卡兰家宏伟堂皇的大宅后面,会留着这么破败的园子。
走出大屋的后门,威斯克看见双头巨人,左边的头是欧弟,右边的是欧剃。双头巨人是塞尔吉奥的护卫,他从不远离卡兰家的当家左右。此时,他坐在地上,四只眼睛看着威斯克和跟在后面的克洛泽。
“主人在等着你,小子。” 左边的头对着威斯克,
“你不能跟着。”右边的头则对着克洛泽说。
克洛泽用鼻子“哼”了一声,跪下帮威斯克整了整衣服,动了动嘴,却没说什么,然后站到了一边。
威斯克从双头巨人身边走过时,两个头凑过来,一人一句“哇啦哇啦”的说了起来。
“别以为主人让你当儿子。”
“就能耀武扬威。”
“拿不出卡兰的样子。”
“咱也不承认你。”
“知道了吗,小子?”
“知道就过去吧,别让主人等。”
“谢谢你们,欧弟、欧剃。”威斯克说道,姑且不论凤凰们是否真能把他当作亲人,就是要成为卡兰家从属眼中的主人,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我会比卡兰更卡兰的。”他高昂起头,把双头巨人留在了身后。
威斯克沿着碎石中的道路,绕开躺着的雕像,走到了庭院的中间。塞尔吉奥侧身坐在只剩下断壁残垣的石基上,拨动竖琴,放声高歌。他的歌声雄浑,带着一种天生的悲凉。
威斯克停在塞尔吉奥的面前,安静的听着。塞尔吉奥在唱一首凤凰的颂歌,歌曲渐渐到了高潮部分:
“抱起你们的竖琴,让我们齐声歌唱
歌唱大地和天空最伟大的猎手
以山峰为箭,以河川为弦”
“抱起你们的竖琴,跟我歌唱
歌唱那青年征服了山岳中野兽纵横的城池
还踏破了平原上蛇虫盘踞的都邑
他向泰坦发出挑战
是的,啖我肉饮我血的泰坦巨人”
“他是最高贵的金色火鸟
只愿迎战天神圣使
因为他翅膀巨硕天性骄傲
不屑向翅翼瘦小的燕雀称雄”
“抱起你们的竖琴,随我高唱
唱那大海与苍穹的欢歌
巨人已被杀死,他的身躯化为山阿
而屠神踩着泰坦之肩,在宝座上高踞”
一曲终了,塞尔吉奥压住琴弦,庭院又归于沉寂。
“您唱歌的时候,就像真的是一名歌者,塞尔吉奥大人。”威斯克说道,并不是恭维,他打心眼里就是这样感觉的。
“做什么,就是什么的样子,这才是卡兰。”塞尔吉奥看着威斯克,他放下竖琴,转过身来面对威斯克。欢乐随意的歌者气息在一个动作间就消失了,眼前的是严肃的卡兰家族的当家人,但他的眉宇间又有些在威斯克看来像克洛泽的地方。
“看来,你做出决定了。”
“是的,塞尔吉奥大人。”威斯克说,“不过,我还有一个额外的要求,克洛泽,他曾经是普雷斯提克的飞龙骑士,他一直跟着我,失去所有的一切——荣誉,家庭,财富……”
“忠诚勇敢的人会得到他应得。如果他愿意,我会让他娶一位雷尔夫贵族家的小姐,成为雷尔夫的骑士,如果他不喜欢,我也会有其他安排的。凤凰赏罚分明。”
“谢谢您,塞尔吉奥大人……”
“该叫我父亲了。”塞尔吉奥那双金色的眼睛看着威斯克。
“是,父亲……”威斯克原以为自己会有些抵触,可一开口,才发现并不难。也许是因为从未叫过其他人父亲吧,他想着,从此刻开始,我不再是威斯克•普雷斯提克,而是威斯克•卡兰了。
塞尔吉奥起身,给了威斯克一个父子般的拥抱,他的手臂强而有力,胸膛宽而温暖。“还有点生硬,到了两天后向贵宾们宣布的宴会上,可不要再这样了,儿子。”
“两天后?一般宴会不是要准备很多天吗?父亲,你知道我一定会如此选择,所以提前做了准备吗?”
“不是知道,是相信。”塞尔吉奥脸上浮显出微笑。“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学呢,儿子。从现在到宴会开始是第一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