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黑色的太阳周围环绕着惨白的光圈。
大约在四十年前,这面双色旗帜插满了这片土地的每个角落,同时也宣告了其被六股势力画地而治历史的终结。
在进入帝国统治的这四十年中,社会的安定得到了保证,没有当初接连不断的暴力冲突,也没有不同派系的宗教迫害。
然而,人们为这份安定却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魔法。
虽然早就有这种言论了,但在帝国成立后,由于法令跟血脉的双重管制,魔法作为这个时代极具生产力的技术,基本被贵族垄断了。
缺少了武器的人们某种意义上变得“无知”,但也很大程度上避免了这种尚未被人类熟练驾驭的技术制造出更多的流血事件。
因此,丹特的建国,也宣告着“后魔法时代”的来临。
I
女孩长发如瀑,双目如星。
即便裹上了一身颜色偏暗的军装,她依然显得很耀眼。在她的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的高大男子,三人一前两后快步行走着。
硬质的靴跟踩在城堡冰冷的地板上,称作噪音也不为过的回声张扬地回荡在本来静谧且安逸的长廊里。
很明显,这里可不是什么集市,没有人愿意容忍这种粗鲁的行为。
廊中互相攀谈的贵族们都多少皱起了眉头,眼神中的烦躁无声地表达着抗议。
然而,没有一个人去阻止她。
即便在这个法律绝对偏向贵族的国家里,也没人愿意去阻止这个身位军人的女孩的不适当行径。
当然,仅仅是不愿意罢了。
这些家伙已经过了感情用事的阶段,完全不愿意跟“一把刀”去较真。
而另一边,女孩似乎也早就习惯了这些家伙的冷眼,苍蓝色的瞳孔中仿佛谁的身影也没有倒映出来一般,径直地穿过了这群在廊中攀谈的贵族。
“那家伙...是不是最近有些太得意了?”
一个留着红色胡子的高大男子为身旁一个身高只到自己胸口的矮胖中年人点上了烟,说出了在心中忍了大约三十秒的话。
“嘿嘿,没什么不好的嘛。”
矮胖男子名叫梅尔斯特,可以说是帝国中数得上号的权臣了。
然而,跟那些注重自己形象的老牌贵族不一样,这家伙不仅是个五短身材,还有些谢顶。除了传闻中跟一些莱茵的商人关系不错之外,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是处。
但也正因此,他算是有实力的贵族中少有的,能够抛下那些所谓的“贵族矜持”,可以好好聊天的家伙。
“如果传闻是真的,她可就不止威风这几天咯。”
说着,梅尔斯特咯咯地笑了,就像是幸灾乐祸一般。
“梅尔斯特卿。”
“嗯,怎么了?”
红胡子的高大男子没有说话,而是将一封信悄悄地塞到了梅尔斯特的手中,然后才敢开口说道。
“今天我其实是来替皇后打探口风的,那家伙...”
望着早就消失在长廊尽头的女孩,红胡子男子有重复了一遍“那家伙”,然后陷入了沉默。
“后天表决的时候,我会站在按照皇后的意思来的。”
虽然没有回绝,但梅尔斯特的表情仿佛是在看做无用功的孩子一般,稍稍有些心不在焉。
“但你也知道,帝检局的人,基本都是按照陛下一个人的意思来的,那个投票能决定多少,皇后恐怕比我们这些人更清楚吧。”
掐灭了烟,梅尔斯特看着长廊遍被红木分成了十二个方格的巨大玻璃窗,在那外面是鹅毛大雪。
山中的松树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湖面也早就能走马,即便现在在宫殿内部,有着全国顶尖的元素师去提炼灼石取暖,两人的手也已经冰凉。
“四十年前,黑鸦就是陛下自己选的。现在换届,恐怕陛下不会把这事交给别人去办。”
闻言,红胡子的心也凉了大半。
虽然他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但听到梅尔斯特亲口说出来也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帝检局,这个组织如同它的名字,是用来监视帝国的特务组织。
它不隶属于军队,只听命于皇帝以及少数几个核心人员,一般由十人以下的精英队伍构成。即便在丹特内部,这些位高权重的贵族们也大多只知道局长这个不得不抛头露面去汇报的人长什么样,对于其成员则一概不知。
上一届局长从建国前一直做到了现在,据说因为年老体弱已经无法胜任,所以才有了这次的帝检局换届。
这对于已经平稳了四十年的丹特,可谓是一个重磅新闻。
因为帝检局不看平民只管贵族,他们本来就是皇帝洞察全局的另一种手段。如果说能够跟新上任的局长盘上关系,让他在某些地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能够谋求到的利益也可想而知。
上任局长就是这么一个善于周旋的家伙,那个人总是能在允许范围内最大的无视这些贵族们的违规操作,然后收取相应的好处。同时又能够第一时间洞察到那个家伙过火了,给予其严厉的制裁。
可以说,黑鸦作为局长,不论是贵族还是皇帝都相当乐意。
然而,这次的候选人,那个有着一头直至脚踝的天青色头发的女孩,却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她是一个完全不懂的通融的人,几乎不愿意跟任何贵族拉近关系,下手时基本见血,雷厉风行。想要在这种人的手底下再像黑鸦时期那样经营,基本是找死。
因此,现在包括皇后在内的许多人想要阻挠这次选举——虽然皇后有着自己的小算盘。
“啊啊...那家伙才十六岁啊,我这把老骨头恐怕熬不到她卸任咯。”
红胡子捂住脸,长叹一声,然后微不可查的撇了撇梅尔斯特。
“梅尔斯特卿,你也知道我的领主要靠什么来交税的,能给我指条出路吗?”
嘿嘿...
梅尔斯特小声地笑了。
也许是因为他总是这样笑,红胡子并没有注意到。
但可以肯定的是,那绝不是平时那种无心的笑容,而是猎人看到猎物接近陷阱时,所发出的自然笑容。
“对于非常之人,只能用非常之举。不妨...”
梅尔斯特在对方耳边悄悄嘟囔了几句,用了不到五秒钟,就结束了整个过程。
而另一边,红胡子仿佛喝了一升酱油,脸色从绿变青,然后煞白,最后变为狠历。
“梅尔斯特卿,这...真的行得通吗?”
一个人心中虽然做了决定,但有时却还是想要获得外界的确认。
梅尔斯特很清楚这一点,便顺水推舟的说到。
“放心吧,皇后不会让你有事的。”
说罢,钟声大作,栖息在尖塔上的海鸟们四散而飞,叫声撕心裂肺。
①
一切是在少年搬来雾城的第四年开始的。
就像是原本精密的机械被拨动了某个开关一般,环环相扣。齿轮带动齿轮,杠杆来回运作,最终...将原本一成不变的指针带上了新的轨道。
“....”
凌晨五点二十五分。
对于同龄人来说,这绝对是一个有着充分理由去睡回笼觉的时间。宇虽然不想免俗,但是却不得不起床。
五分钟后,时间正值五点半。
经过了每天这最危险的五分钟后,宇慢慢悠悠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像是盲人一样用手在四处乱抓,寻找昨天不知道丢到了哪里的衣服。
在并不是很可靠的木板制成的墙壁间,物外氤氲的光已经透过来了几丝。由于屋内完全没有照明,这些“光剑”显得格外惹眼。每一粒经过它们的粉尘都被照的一清二楚,不失为一幅景色。
然而,已经习惯了这光景的宇现在只想要赶快找到他的衣服。赤裸着的上身从被窝里脱出已经有将近一分钟了,虽然平时有过不少锻炼身体相对解释,但雾城这海洋性气候的清晨还是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啊...”
终于,宇的眼睛完全睁开了。
随着残留的睡意慢慢被清晨的寒冷压下,宇看见了扔到这张高低床下面七零八落的衣物。
“查尔斯。查尔斯!帮我拿下衣...”
声音在途中戛然而止,并非是宇顾忌了自己那个肯定会闹床气的室友的感受,而是他现在才想起来,昨天那家伙去别人家寄住了,根本就没有回来。
叹了口气,宇裹上毯子,还算利索的爬了下去。
整个房间并不算大,但居住两个人却绰绰有余。
除了那张高低床占了大约四分之一的空间以外,在其斜对角,有一个木桶,上面是一个用已经坏掉的伞制成的摇杆——反复摇动它就会有水被抽上来。多亏了查尔斯设计了这东西,这俩兄弟才结束了每天清晨顶着浓雾去河边洗脸的日子。
木桶上是一面小镜子,算是这个屋子里看起来唯一比较值钱的东西了。金色的花边以及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精致雕刻工艺,跟这里稍稍有些不合拍。
“嗯!”
直接从河里抽出来的水凉到刺骨,但是多亏了这不近人情的温度,宇现在终于清醒了过来。
确认过胡子还没有到不得不刮的地步,将头发随便抓了抓,作为雾城普通青少年的一天就此开始了。
顺带一提,其实宇并非每天起床时都这么困难,今天可以被列入特殊情况。
至于原因,那边是酒精了。
昨天宇喝了酒,虽然并不算很多,但对于平时基本不喝酒的他,没有吐出来已经是相当优秀了。
将木桶中的水小心翼翼地沿着竹子制的水槽倒出屋外,宇回到床边套上一件不太起眼的灰色毛衣,拿起了挂在墙上的外套,准备出门。
哐——
虽然才刚刚六点,但外面已经开始亮起来了。
从完全无照明的屋中出来时,宇稍稍有些不适应地眨了眨眼。
跟有些淡淡地霉味的屋内不同,外面的空气中参杂这森林中特有的味道——并不香,但是很清爽。
没错,是森林中。
确切地说,是在森林中的某颗巨树上。
在这颗高度将近二十米的巨树的某根树杈上,安札着这么一座用木板搭乘的房子。而宇现在所立足的地方,便是屋前的最后一块木板,只要在往前走一步,便会从人类之手下诞生的造物范围内出去,回到真正的自然中。
当然,不要误会。
宇跟雾城的十四岁少年们一样,都在上学,也在打工,并不热爱自然,更不向往自然。住在这间被他们命名为“树屋”的地方只有一个理由,那便是每个月的房租只有半袋石灰粉——另外半袋由他的室友支付。
“啊啊...明明是难得的休息日。”
发出了惯例的抱怨,宇抖了抖身子,准备前往今天的打工地点。
虽然在这个年龄,就算是经济较为落后的雾城大多数学生的学费也是由父母支付的。但由于一点特殊原因,宇不得不去打工赚钱。
但万幸的是,在这个城市很少有年轻的劳动力了。因此,就算不用太拼命,也能够赚到保证温饱的钱。
噗嗤————
突然感到头上一沉,宇反射性的就朝着头顶抓去。
一只鸽子被取了下来。
的确是被取了下来。
并没有像其他鸟类那般机灵的反应,它几乎都没有对宇伸过来的双手产生什么回避动作,更没有被抓住时应有的折腾,完全就像个白色的枕头一样被拿了下来。
宇的死鱼眼转了转,叹了口气。
在确认了鸽子身上的纹章后,他明白了这个家伙的所属。
卡伦多尔教会的信鸽,大多数都在翅膀的末端涂上一抹红色。恐怕也就是因为这个护身符,这家伙才能对人类这么有恃无恐吧。毕竟这些鸽子死了,教会真的会找到案发地点来的。换句话说,这家伙看来不能当做晚餐了。
“嘿...”
信上的字迹很漂亮,字体很小,很容易让人联想的出自女孩之手。
然而,宇在第一时间就辨认出了这就是他打工的那家餐馆老板的手书。那个不管是为人还是长相都很粗犷的男人,有一手与他印象不相符的字体。
忽略掉了前面的客套话,宇迅速捕捉到了“带薪休假”这个单词。但这兴奋还没持续两秒钟,就接着被下文扑灭了。
【所以,今天去教会那边帮帮忙吧。你也知道,每年这时候他们都人手不够。】
如果是面对面的交谈,恐怕这句话后面还会加个语调豪爽的“哈哈哈哈哈”吧——读完信,宇假想到。
将信揉了揉放回了口袋,完全没有在意画在背面的那副地图,宇一个箭步抓住了距离自己还有两三个身位的麻绳,熟练地顺了下去。
他并不是查尔斯那种一定要小心翼翼地将绳子抓过来的温和派,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
“...算了...”
这条麻绳并没有直接通到地面的长度,而是连通着另一个树屋。
这棵树上并非只有宇他们一家住户,本来想要去打个招呼再走,但是考虑到时间太早,宇便作罢。
从这一层通向地面的不再是麻绳而是绳梯,原因很简单,因为住在那里的女孩们不想因为天天从绳子上滑下来而把皮肤弄的粗糙不堪。
绳梯并不贵,但宇跟查尔斯却因为在“懒”这方面有着惊人的默契,所以谁都没有想过去买。
就连那根简陋的绳子,也是下面的女孩们当时用剩下的材料。在那之前,这两个家伙都是直接扒着树干爬上爬下的。
“唔哦!”
突然感觉屁股一凉,看都没看是什么宇的肌肉先做出了反应——抓紧了绳梯再次回到安全的高度。
再回头时,下面原本该是被清理干净了的草地上长着三三两两的紫色花朵。它们一个个在末梢出生着刺,还时不时的发出一些奇怪的“吼声”。
“啊...有是这玩意吗?”
虽然已经向城主投诉过无数次了,但每次都收效甚微。
“那些该死的药剂师,考试的时候能不能在室内啊?!”
在这座山的东边,每年初春的时候都会有药剂师的资格证考试。虽然也被归为“魔法”这么一个大命题里面,但跟那些擅长使用元素的人们完全是两种流派。
每年都会有不少新手因为药剂师诱人的就业率去考资格证书,而也正因为是新手每年他们使用的材料,未处理的残渣都会变成种子随着东南风飘到这座山的西面,然后长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植物。
但由于有这座山挡着,城里基本不会有什么影响,所以也基本没有人来去管理。
“喂!!安娜,院子里又遭殃了,你们出去的时候小心点啊!我今天回来的时候回清理那些‘杂草’,你们千万不要管!”
从绳梯上纵身一跃跳到了安全范围,宇朝着树屋上大喊道。
没一会,树屋上也传回来了一个成熟的女性声音。
“我知道了,我会管住她的。”
得到了答复后,宇舒展了舒展筋骨,疾步窜入了树林中。
在这座山里,树屋的附近虽然经过最低限度的打扫,已经有了一个可以称作院子的空地。但走出了这大约三十平米的圆圈之后,依然是草木丛生的密林。
由于跟树屋主人的约定,宇他们并不能去砍掉周围的树开一条道出来。于是这么循环往复,八年来他几乎习惯了那条几近于兽道的小路。
“啊,抱歉抱歉,久等了!”
穿过丛林的小道,宇终于来到了山脚。
从最初走完这段路需要将近一小时,现在已经缩短到了三十分钟多一点。除了脚力有所提升以外,最重要的还是这段路线已经刻在他的脑海里了。
而在他面前的,则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翁——跟他们一样,同样是这座山里为数不多的住民。
不过不同的是,老翁就住在山脚下。
“哈哈,我也是刚刚到这。来!”
讲一个苹果轻松地掰成两半,并将其中的一份丢给了宇。老翁便坐上了那架颇有年头的牛车,宇则轻车熟路的坐在了后斗上那个专门给他流出来的位置。
这些年来,从山脚去往雾城的这段路宇一直是搭着这个老翁的顺风车,有时查尔斯会跟他一起搭,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宇一个人。
老翁每天负责将一整车的柴火运往城里的一个餐馆,以此谋生。
“今天还是去那?”
老翁的“那”是指宇时常去帮忙的餐馆,已经有了一定默契的两人都清楚这点。
“不,今天去教会。”
阴湿的天气让宇的声音听起来也没什么活力,但由于平常他也并非那种朝气满满的家伙,老翁便没在意。
“去当伴郎?”
“是去打扫。”
由于个头比雾城大多数男性都高,宇很少接到教会让他去当伴郎的邀请。
在并不算是平坦的路面上前行着的牛车突然停了下来,突然结束了的颠簸也让宇颇为好奇的转过了身,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啊...最近几天都是这样了啊。”
老翁挠了挠头,有点困扰的看着城门口的长队。
“是从北方要塞过来的难民么?”
虽然从报纸上看过有关那边的新闻,宇还是好奇的问道。
“是啊,那边听说最近又闹灾了,穹荒里那群狡猾的畜生又出来了。”
这是宇搬来雾城第三次遇到这种情况。
在丹特的六个连成环形大区中央,有一篇极为广阔且尚未被开发的森林名为“穹荒”,对于远离穹荒的人来说,那里是传说中恶魔的聚居地。而对于距离穹荒边缘只有三百公里的雾城居民来说,褪去了神秘色彩的“恶魔”们只是一群有着低等智慧的异族罢了。
它们会不定期的从穹荒中出来,掠夺周围的村落,据说北方要塞就是为此修建的。
然而即便帝国有了对策,仍然拿这群游牧民族没什么太大办法。
“啊啊、看来又要去找新的工作了。”
有了前两次的教训,宇现在的第一反应早就不是为这群暂时来雾城避难的难民担心,而是自危了起来。
毕竟突如其来过剩的劳动力会让他的工资变得异常地低,他很清楚自己的老板可不是什么顾忌情面的类型。不如说,没有辞掉自己直接雇用那些管够饭就愿意一整天持续工作的难民,已经是那个人顾及情面的表现了。
“你这家伙,也到了该学会存钱的年龄了吧。这阵势比起我十四岁那次,真是小巫见大巫咯。”
这话老翁对宇说过不止一次了。
在他十四岁那次,穹荒中跑出来的东西似乎不仅仅是有着低等智慧,用长枪跟手斧就能打退的异族那么简单,而是真正意义上符合传说中描述的恶魔。
当时别说距离穹荒边缘仅有三百公里的雾城了,就连整个拉克森区的东北部都已经完全撤离了。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半年,直到当时六家达成了共识组成了专员行动队,才慢慢将拉克森区收复。
“我也想啊,但是刚刚保证温饱的我哪来钱能拿去存?”
“金子不是靠节约出来的,而是赚回来的。”
虽然这话从一个年过七旬还要考卖柴为生的老翁嘴里说出来并没什么说服力,但宇也就马马虎虎的听听过去了,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他很清楚自己跟老翁就是这样半吊子的交情。
对方并非那种膝下无儿无女的老头,也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孙子那样来对待。两人仅仅是进城路上的一个伴,既不会在下班之后找对方喝酒,也不会在逢年过节时去找对方送礼。
这并非薄情,虽然不知道对方怎么想的,但宇倒是很满意现在的状态。
因为这种很“浅”的交情,所以在这段路上两人可以谈天说地,百无禁忌。
这一点上,倒是更像是真正的忘年交。
挂在颇有年头的屋檐上的露水因白鸽振翅高飞引起的骚动而滴落,而在同一直线上的宇的身影也因此变得清晰了起来。
由于都是本地居民,两人比起难民进程时的审查要快很多。
告别了老翁,宇不得不靠一双腿来走完到教堂的这段路程。
雾城本就是一座山城——背靠山,面对海。而教堂则一般建在地势较高的地方,走起来颇有些费劲。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段路并不算太远。
在这座生活节奏偏慢的城市里,宇的勤奋让他比起其他人有着更多优势。就像今天的工作一样,虽然老牧师并不太喜欢他这个不太守规矩的年轻人,但由于根本没有人愿意在这个点爬着坡去教堂干活,所以这工作基本对于他来说是稳定的。
“不过...今天还真不希望那老家伙在呢。”
想到老牧师那张刻薄的瘦长脸孔,宇就露出了一个棘手的表情。
他很清楚,老牧师绝不是那种因为缺人手或者雇佣金便宜就会启用底细不明的难民的家伙。但是,他在难民来雾城的这段时间里,绝对会对自己的工作要求更加严苛,指手画脚的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啊...要不是为了攒路费真不想去那干活呢。”
虽然餐馆的店长是个守财奴,但起码对于员工的要求上中规中矩,不算稀松但也绝不严苛。同时,又是一个很有幽默感的家伙。平心而论,即便在餐馆的工资要比教会低上不少,宇也很愿意在餐馆工作。
长舒一口气,尽量将自己的丧气呼出去,宇换上一副精神饱满的表情,走上了城中唯一一条用白色长方形大理石铺成的道路。
“哟,早啊!宇!”
刚刚进入卡伦多尔教会所属的这个庭院,就传来了一声铿锵有力的问好。
科伦是老牧师的堂弟,是个皮肤微黑的中年人,三年前搬来的雾城,据说之前是在埃斯顿区任职,由于习惯不了那里的高寒气候,便来投奔自己的哥哥了。
“早啊,科伦!”
他是宇在这个教会中唯一一个能给予“正常人”评价的家伙,不、应该是“伙伴”这种类型的评价。
不仅在分配任务是不会避重就轻,而且完成度也相当高。可以说跟他一起工作时应该是宇最轻松的时候。
“早啊。”
紧接着是一个较为年轻的声音,来自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
“早啊基恩。”
这个一头棕发的高个子给人一种仅仅是披上了神职人员服装的花花公子的感觉,而跟他接触之后也会发现,自己的第一印象是基本没什么差错。
在工作中偷跑出去见比自己小很多的女孩简直是家常便饭,不过这家伙很会收买人,常常会拿来不知道从哪得到的点心或者烟酒来收买跟自己一同当班的人。
“接下来...”
就该去跟老牧师打个招呼了吧。
这个时间估计对方也不会做祷告,也应该没有来忏悔的信徒,宇便如此暗自打算。
“我们这个教会男女比例也太失调了,一般不起码会有一两个漂亮的...”
“早啊,宇。”
宇的声音在触碰教会正门时戛然而止,过了两三秒后才近乎强迫症般的将后面一段说完。
“...修女吗...?”
是修女。
女孩看起来并不活泼,当然也不是那种沉闷的类型。
一身深黑色的修女服得体地罩在身上,并不算太完美但也做到了稍有线条的身材,比宇矮一头的身高,以及还未到肩的米白色短发。
就这么看着她,宇呆呆的愣了将近三十秒,而对方还算稍有热情的脸庞也因为宇的反应渐渐冷了下来。
当然,宇这失礼的反应并非因为这个女孩太过漂亮。虽然对方有着几分姿色,但还未到那种倾国倾城的地步,仍属于“漂亮的邻家女孩”的范畴。
真正让宇呆住的是,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将这声问候还回去。
这绝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宇的潜意识中这么告诉自己,而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以及这个看起来并不陌生的问候方式也间接证明了这一点。
“抱歉,十分抱歉!”
想了很久,宇终于将“请问你是哪位”这句更伤人的话吞了回去。
而女孩似乎也清楚了现在的情况,冷漠的注视转化为了无奈的笑容,用柔软且亲和的声音说道。
“哎,真是的...这时最后一次咯。”
用右手的食指在宇的鼻尖上晃了晃,少女轻声说道。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做日彩,很高兴认识你!”
握住了日彩伸出的手,宇脑中零星的记忆也开始“复苏”,就像一台多处故障的机器在勉强运转一样。
面对女孩那期待的表情,宇选择接受了这含糊不清地答案。
“抱歉...看来我还在宿醉的状态中呢。”
挠了挠后脑勺,宇选择了这个合理却不太讨喜的解释。
果不其然,日彩的表情瞬间染上了几分愠色,指责到。
“真是...之前不是说过让你不要喝酒了吗,你现在才十八岁吧,虽然丹特的合法饮酒年龄是十六岁,但像你这样不能喝的类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如果喝醉了被人骗了钱怎么办,宇你是三杯半就倒的程度吧!”
“以后不会了,不会了。”
用双手推阻着日彩有些过进的脸庞,宇敷衍到。
似乎的确有过这样的叮嘱。
宇并没有跟日彩深究这个话题,而是以要先去找老牧师打招呼为由,摆脱了这一顿说教。
毕竟在教堂,跟老牧师打招呼可以有着跟上班打卡同样的重要等级,现在可没太多时间在门口闲聊。
“一如既往的怠惰呐,宇。一个合格的信徒应有守时的美德,而你却比起约定时间晚了一分三十秒。”
收起了那块看起来颇为值钱的怀表,老牧师开始了例行说教。
如果说刚才日彩的说教可以被视为甜美的关心话,那么老牧师这边则就是完完全全的煎熬了。
我既不是信徒也没有晚点!
虽然在内心如此反抗到,但宇完全没有直接说出来的意思。
他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既然自己是来赚钱的,那么反抗老牧师明显百害而无一利。有了明确目的性的时候,宇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脾气。
“哎,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让人担忧。”
由瞥了一眼跟在宇身侧一同进来的日彩,老牧师终于说出了“惯例”的结束语。
他就是这样一个古板又完全不在意开地图炮的家伙。但换位思考,宇到并非不能理解,因为他似乎在年轻的时候一度在王都任职,是个相当有为的人。
“那,待会见。”
从房间里出来之后,日彩向宇道别。
她既不是那种会在这时候去安慰宇说“别在意那些”的类型,也不是会说“为什么连我也要挨骂”的家伙。
但仅仅是一个肯定的眼神,就能让人感到充满力量。
毫无疑问,虽然日彩有些文科系女子的木讷,但绝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
绕进别馆,宇的任务跟之前一样,被安排去打扫一些他人绝对不想去的地方——塔楼上的大本钟。
别馆虽然只有一层,但足足有三四层楼的高度。在四周的墙壁上有着各色的彩绘玻璃,每当夕阳时分会将这座山岗上的教堂照的十分绮丽。宇在第一次目睹那情景的时候,也不禁被迷住了。即便现在已经数次见过,也会在心中撩起一丝波动。
而这美丽景色的前提则是要清洁,踩着梯子去擦这些玻璃便成了宇的任务。
平时宇都喜欢从入口左边的第一块才是擦起,但今天他直接搬着梯子来到了正中央,爬到了大约三楼高度的位置。
在那里,有一道大约两人宽五米长的突出设计,用来分隔彩绘玻璃——而现在,这个设计则成了某人偷懒的专用场所。
“早啊查尔斯。”
“嗯,早。”
至此,宇完成了向教堂中最后一人打招呼的任务。
不如说,这次的问早,更多的像是确认有没有一起偷懒的共犯的勘察。
在那块突出的大理石上,有一个背靠石柱跟玻璃形成的夹角、四仰八叉地坐着的金色卷发年轻人。他胳膊旁边放着几个种类各不相同的水果,吃的不亦乐乎。
这家伙不是别人,正是昨夜没有归宿的那个室友。他每每有需要早早进程的活计时就会睡在自己打工的那个钟表店里,理由则是起得太早会减寿。
“喂,你这是从哪里弄到的?”
毫不客气的从对方的手边顺过来一个梨,宇稍稍有些惊讶的问道。
“后面的书房。”
“老牧师的那间?”
“老牧师的那间。”
“...”
宇差不多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了。
不得不承认,老牧师是个很有才的人,他作为神职人员之外,还是当地有名的画家。
不乏有一些乡绅土豪想要让自己的儿子接触上流社会,而曾经在王都任职又擅长绘画的老牧师则成了这座小城中的不二人选。
每星期老牧师都会不定时的教几个小少爷画画,地点则是在他的书房里。
“难不成这个是摆在一个画架前面的?”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啦!没问题才比较奇怪吧!下次他们画画的时候发现没有‘模特’了该怎么办啊?!”
面对自己友人的紧张,查尔斯反而相当不以为然,仿佛对自己没有露出马脚这一点十分自信。
“我可是有把篮子留在那里的。画水果也是画,画篮子也是画,有什么不一样。”
面对这种谬论,宇只能叹口气不再与之争论。
谁让自己嘴馋,上来二话不说就直接拿了一个。现在就算有天大的理由,自己是共犯这一点也洗不清了。
看了看剩下的水果,又看了看查尔斯,宇几口将自己手中的梨啃得只剩下胡之后,得出了结论。
“还是放回去吧——等老牧师不在的时候。如果只是少了两三个,应该还看不出来。”
“哦,好啊。”
点了点头,查尔斯赞同道。
看到这一反应,宇稍稍有些无言。原本想了一肚子说服对方的理由,现在突然变得毫无用武之地了。
可疑,这绝对很可疑!
然而,宇就是那种目的性很强的人。现在的目的是将水果还回去,而不是去纠察查尔斯的可疑之处。
双手一拍,俩兄弟结束了早上惯例的插科打诨,开始干活。
运动神经相当不错的宇负责擦上层的玻璃,而较差的查尔斯则负责一层的以及地面卫生。
双方都在手头上有事做的同时,跟对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呐,我说,你的钱攒够了吗?”
“啊?”
一时间,宇没有反应过来,而对方则追加解释道。
“就是路费。”
“没。”
将毛巾在水桶里涮干净后,宇稍稍沉默了一会,如实回答道。
“...哦,是吗。”
查尔斯没有多说什么,反而像是有些安心,继续投入到了手头的工作上去。
场面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也拜其所赐两人干活的效率有所提升。
“我说...”
因为有一个顽固的污点,宇的心里稍稍有些不爽。
“咱们这里一共几个人啊?”
“几个人?”
查尔斯的表情仿佛像听到了一个蠢问题一样,显得有些夸张。
虽然不是在这里的正式工作成员,但好歹前前后后也是从十四岁干到了十八岁,连这里有几个人都不能确定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六个咯,你还指望我们这个小教会雇多少人。”
擦了擦汗,将拖把靠在了墙上,查尔斯打算短暂歇息一会。而宇也在梯子上转过身来,放下抹布说到。
“都有谁?”
抱持着一蠢到底的想法,查尔斯也没再多问,伸出手指一边数一边回答道。
“科伦、基恩、老头、你、我...”
就像是吃了一根鱼刺一样,查尔斯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宇很清楚那感觉,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实在是令人不爽。在等了查尔斯大约三十秒后,宇开口说道。
“日彩。”
“啊、对!日彩!”
茅塞顿开之后,查尔斯却露出一副不爽的表情。
“你这不都知道吗?”
“我只是想找你再确认下。”
宇无表情的回答了自己的室友后,便又投入到了工作中去。
眨眼间,时至正午。
由于下午要去钟表店当班,便先走了一步。
宇要一直干到下午,两人便约定在六点在城门口等对方十五分钟左右,如果还没来就自己回去。
“午饭吃点什么呢?”
原则上,距离下午的工作开始还有一个小时,这段时间宇可以外出买饭回来,当然也可以去外面吃。
但由于正午慢慢回升的气温让身上的懒细胞也随之复苏了,宇的脑中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是回去别馆把台子上的那几个水果吃了。
而紧随其后的,则是一股坏事了的感觉。
“糟糕...”
一般来说,这个时候老牧师回去验收工作的。
那些水果还没处理,被发现基本板上钉钉了。
而最糟糕的是,主犯在这时候已经逃之夭夭,所有的责任就像往常一样,都落到了宇的肩上。
“这家伙,不会是故意的?!”
每一次闯祸查尔斯都有着难以解释的强运,而作为时常出现在他旁边的人,宇则成了这份强运的受害者。
果不其然,回到别馆后,宇看见了老牧师那副表情便知道了没得跑了。
但好在在老牧师这里工作,还是有一点好处的。那就是不论犯了怎样的错误,都是仅限于被他责骂而已,工钱方面老牧师从来不会少给。而不像自己在餐馆干活的那个精明店主,基本不怎么责骂店员,而一切的过错都会体现在当月的工资上。
带着阴霾的心情刚走出别馆,头上就传来了这里唯一的女性的声音。
“宇,能帮我把下面的锤子递上来吗?”
很明显锤子这种东西是不适合直接扔上房顶的,即便那里只有一层的高度。两人在上下伸直了手几次交接未果,宇便干脆绕到了后面,轻车熟路的踩着那面墙上颇有年头的藤蔓爬了上去。
“...”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情况是会有的。
在屋顶上工作的不仅是日彩,连基恩也在。
宇虽然不是那种醋罐子,但是基恩花花公子的名声的确是让人对他的印象定型了。如果说还将手伸到自己的同事这里来,未免有些过分。
因为平常,他都是负责打扫后院的。
“给。”
但不爽归不爽,宇还是有着自己的判明标准的。
基恩只是花心而已,也并没有传出什么重磅的恶性新闻。而日彩也跟自己并没多熟络,自己完全没有什么立场去指责。
“嗯...”
有时候,日彩的聪明真的也让人很伤脑筋。
宇觉得自己已经将不爽的情绪隐藏的足够好了,但从日彩的反应来看,这一切似乎还是没能瞒过她。
“那,回见。”
没有再留下多说什么,宇礼貌性的向两人笑了笑,便纵身跳了下去。
一楼的高度对于宇来说,的确是小菜一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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