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起了那张表面赤红内侧雪白的卡片,少年叹了口气,抚了抚咕咕叫的肚子。
已经两天没吃过饭了,仅仅喝过少量的水。这种程度完全不是人类的极限,但却也足够让人精神不振了。
当然,他叹气的原因并非单纯是因为饿肚子,更多还是源于那张没用的卡。
既不能当掉也不敢丢掉,作为除了这身破衣服之外身上为数不多的持有物品,他的存在即有着无比特殊的意义,却又十分没用。
“来了?”
少年虽然蓬头垢面,精神不振;单是在听到这阵脚步声后却立马显现出了与之不符的谨慎与凝重。
一张地图,一把短刀,还有半个苹果。
在这条距离前后城市都要有奖金三天半路程的小道上,少年能调动的资源仅仅只有这么多。
因此,他能想到的办法只有一个——去掠夺别人。
虽然从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但此时那些善恶早就被抛在了脑后,在生存这一大前提面前,什么都变得不是那么的重要了。
甚至就连那张地图,也是他之前从一个过路人身上抢来的。
用短刀刺进了那个素不相识的人的肩膀,接着随随便便的刺下了几刀,然后夺走了他身上的金币跟食物,还有这张地图。期初的时候少年还会有些罪恶感,但现在却渐渐习惯了这种模式。
因为自己也时刻处于生死的边缘,所以对于别人的生死他反而麻木了。
就这么大约走了四十里,因为在抢劫时刮破了袋子,衣服上又只有一个小小的口袋,那些沉重的金币已经被他丢的一干二净。食物大抵已经吃完,少年再次跟死亡重逢。
就连到底为什么才这么拼命的想要活下去都不愿去考虑,这种求生本能在过度外放的时候已然变成了一种执念,而这种执念让少年理所当然的策划了下一次的抢劫。
“啧...这么多人?!”
躲在树林的阴影后,少年目测了一下,这一个小小的车队大约有六个人。
四周各一个手持长枪的“卫兵”,虽然比起城防军他们简陋的连铠甲都没有,就像是给了四个种地的农民四把长枪那样随意。再加上车夫跟坐在马车中的家伙,六个人的小集团在随便一伙山贼严重都是随便捏的软柿子。
然而,对于这名刚刚十三岁的少年来说,这恐怕还是一个值得去考虑出不出手的对象。
就算马车内的人跟车夫不会帮忙,以一敌四——一把短刀对四把长枪,以少年的力量对抗成年人的力量,都是难以取得优势的战斗。
但是...
“不能再等了。”
像是自言自语般,少年这么告诫自己。
没人能保证在这条远离管道的小道上,下一个被抢劫的对象还有多久才会出现。就算出现,也无法保证比现在的成功率要高。
而能留给少年等待的时间,那道等式的右侧,则是那半个早就已经氧化了的、让人难以下咽的烂苹果。
————
草丛攒动,车队谨慎地停下了脚步。
在左侧的卫兵似乎有着指挥权,他举起右手,示意马车停在原地不要动。
“出来!”
为首的队长并非像他长相看上去那般朴实,眯起来的小眼睛很快锁定了一片灌木,然而招呼了另外一名士兵跟自己警觉的凑到了跟前。
矛头反射着寒光,队长跟另一名卫兵精神高度集中。再加上武器攻击范围造成的劣势,在这个距离同时斩杀两人的几率几乎为零。
然而,跟预想不同的是,草丛中的少年并非像离弦之箭一样跳出来,而是弓着腰高举双手、诚惶诚恐的走了出来。
“切...是个小鬼啊。”
跟队长一起来的那名士兵有些兴致乏乏的说到,仿佛这个敌人愧对于他那大干一场的干劲儿一般。
“什么人?”
队长的矛头仍然指着少年的胸口,仿佛只要对方一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他就会刺下去一样。
“我是中央地区逃过来的...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少年不管是声音还是眼神都带着胆怯,就连那被破破烂烂地袖子包裹着的双手都在颤抖。
诚如他所说,在这条小道上,的确有很多中央地区逃过来的难民。
并非是拉克森区的经济有多发达,而是中央地区作为帝国中大片边境跟穹荒接壤的区域,生活调节极其恶劣,常有村落被异族扫荡的情况发生。在那种恶劣的环境对比下,逃亡相邻的拉克森区便成了不错的选择。
“啊啊...中央地区的小鬼啊。”
队长旁边的士兵扣了抠鼻子,稍稍有些不屑。
拉克森区本身不是什么贵族的聚居地,但是面对中央地区的人时,还是有着一副架子的。
“请问...能给我点吃的吗?我已经将近三天没吃饭了。”
“哈?”
仿佛听到了一个很不可理喻的要求似得,卫兵张扬地喊道。
“小鬼,我们这里可不是...”
话还没说完,队长就打断了他。
“这个拿去,然后滚吧。”
从腰间的口袋中拽出来了一个小包裹,应该是类似干粮的充饥食品。
看着掉在地上的包裹,少年也有点失神。
他一路走到现在,几乎没有人愿意这样无回报的帮助过他。
“队长...”
“马上就到雾城了,我可不想再去啃那块馊面包了。”
无奈的叹了口气,卫兵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而怀着摸奖一般的心态向少年问道。
“喂,小鬼,‘知恩图报’这个词听过没?你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啊?”
搓了搓手,抱着无限接近于零的期望,卫兵问道。
然后,少年摇了摇头,做出了理所当然的答复。
“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接着,他从身上唯一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烂苹果,以及剩下的几枚金币。
少年并非是什么不知金钱为何物的原始人,倒不如说现在他的处境让他比谁都懂得,金钱有多重要。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抱着那些金币走将近四十里的路程了。
只要到了城市里,他就可以靠这些金币换来食物,保持一段时间的衣食无忧。
但是单纯的出于感谢,想要对这两对自己伸出援手的人表达自己力所能及的谢意,少年还是选择把剩下的几枚金币拿了出来。
毫无疑问,少年抢劫的行径是罪恶的。但是,这与他想要表达谢意的行为并不冲突,两者共存。
很明显,队长并不像接受这份对于少年来讲几乎等于“倾家荡产”的谢意,然而钱币上的纹章还是让他改变了主意,跨出一步走到了卫兵前面接过了这几枚金币。
“等等!”
叫住了想要离开的少年,队长说到。
“这些钱是哪来的?”
金币上的橄榄树昭示着他的出处,而少年却并不知晓。
“我父亲给我的。”
“你父亲在哪里工作?”
“在...在中央地区的南部,给一个领主打长工。”
稍作考虑,少年做出了一个自认为合理的解释。
然而...
“那一个长工是怎么得到在莱茵商会的交易所才会发行的金币的?!”
队长如雷的怒吼拆穿了少年的谎言。
但令人惊讶的是,比那更快的,是少年杀出回马枪的速度!
几乎是在队长语气变化的第一刻,少年就明白自己的谎言一定是哪里出现漏洞了。
虽然无法找出具体的问题在哪,但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就像两年前他所作的那样,本能在这种紧要时刻占据了主控权,“如何把谎言圆回来”这个问题的优先级瞬间被“如何切断这两个家伙的喉咙”给压了过去。
队长的长枪还未调整好姿态,已经被少年给突破到了谨慎的距离。
长柄武器虽然有着攻击距离的优势,但失去了先机便会显得十分笨重。队长妄图用枪杆来将少年顶回去,却意外的发现,少年的力量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连续两次的错估让队长的优势被消磨的一干二净,现在,在这一刻,这变成了一场对等的战斗——少年顺势将短刀反手一握,向前一挑;队长则打算用膝盖将对方顶开。
呲——————
凭借着老练的经验,队长还是在最后一刻顶开了少年。然而,虽然避免了致命伤,短刀却在他的左腋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划痕。
此刻被下令留守在马车旁边的另外两名卫兵终于忍不住了,擅自违抗命令想要上前帮忙。毕竟跟队长一起上前来的那个家伙,在看到对方亮出了刀子后便已经吓得哆嗦了。
“哦呀,看来今天还真是捡了个大便宜呐。”
这时,一个违和的声音传了过来。
就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猛兽,来者一遍哼着鼻子,一遍毫无顾忌的去抓挠着他那撮夸张的棕黄色络腮胡。
正了正他自己相当中意的那个牛角头盔,瞪着比平常人都要大出许多、布满血丝的红眼睛,名叫马努斯的家伙将双斧合并到了一只手上,优哉游哉的带着十多个人来到了马车周围。
“嘿!迪克,见到老伙计这么不开心吗?人的心胸要宽广点,不然会变成短命鬼的!”
又哼了两下鼻子,马努斯来到队长面前,讥笑着说道。
“你看我,就相当替你开心啊!看到昔日的老伙计退役之后还能混到这么一份好差事,我都高兴地快要流泪啦!”
话音未落,便是一阵哄笑。
这伙人跟少年不同,比起“业余”的少年,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山贼。作为首领的马努斯虽然有一个跟印象不符的啤酒肚,却是一个相当狡猾的家伙。虽然手下早就被绞死了好几拨了,但他自己却每每都能逃脱升天。
再加上这次几乎全靠偶然的撞上被少年袭击的迪克一行人,不得不说这家伙的运气简直是好的令人发指。
“哼哼,我退役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嘛。你到底是从哪里买来的情报,告诉你要劫这趟镖的。很可惜,如你所见,只有这么小小的一个马车,你居然会指望能抢到点什么。如果我是你,看到这种规模的队伍时就会掉头走人了。”
“哈哈!没错啊老兄,咱俩真投机!本来我也是想掉头走人把那个情报贩子的狗头剁下来的!”
马努斯眯起了眼,凑到了迪克面前呼出了一股恶臭的气体,接着说道。
“但是能让老兄你保护的马车,我倒还真是有点在意里面到底是装的什么呐。”
可有可无的废话到此为止,马努斯满足了自己那足够小人得志的心理之后,高声下令道。
“连车带马一起收走!”
就像是打开了泄洪的闸门,那十几个早就跃跃欲试的强盗们瞬间兴奋地吼了起来。
“保护马车!”
知道避无可避,迪克也猛然挥出长枪,同时下令道。
即便是单手,但动气真格来的迪克还是不容小觑的。马努斯慌忙架起双斧招架,才刚刚防住这一击。
失去了先机,本身就不怎么能打的马努斯居然被单手的迪克打的节节败退。面对长枪的刺击与横劈形成的大网,马努斯很快就退无可退,被抓住破绽打倒在地滚出好远。
然而,马车那边就不那么乐观了。
除去那个被一把短刀就吓得发抖的废物,剩下两名卫兵虽然稍有实力,但是面对十多人的山贼时还是力不从心。
“妈的!”
被单手的迪克打到如此境地,马努斯的心中肯定是不好受。尤其是在自己这么多小弟面前,哪怕是面子上也得放点狠话。
“全部给老子杀掉,只留马车!”
而另一边,被遗忘了的少年在逃跑。
没有经过思考的逃跑。
在他的逃亡生涯中,逃跑这个行动不需要经过大脑,而是直接由身体发出的、条件反射一般的动作。
若是饥饿,那么便吃。若没有食物,那便去找。若找不到,那就去抢。
如果有软弱的家伙,那最好不过。如果有慷慨的家伙,也会表示感谢。如果有强大的家伙,那么就直接开溜。
这些动作并非出于什么复杂的考量,而是为了生存在做出的必要反射。
凭借着这股毫不犹豫的决断力,抛弃了大部分道德观的少年顺利的活到了现在。
然而...
就算是他,还是会是不是的去考虑一个问题。
【难道...这根野兽有什么区别吗?】
埋藏在心底的、被少年刻意无视许久了的厌恶正渐渐涌了上来。
因为那块小小的干粮,少年感受到了阔别许久的善意。也许那只是单纯的怜悯,或者是队长了事的方法罢了。
但是,对于已经麻木了的他来说,却是如同被雷电击中般的冲击。
身体还在不由自主的奔跑——越远越好,越快越好。离开那个危险的地方,然后去寻找下一个能够暂时作为栖身之所的去处。
然而,正在渐渐恢复的“人性”就犹如麻醉退去时浮上水面的痛哭一样折磨着他。
杀人、伤人、掠夺...
一系列的罪恶感原本堆积在心中,现在却一并涌了出来。
如同当初在那场大火中一样,少年的脚步渐渐变慢,渐渐变得迟缓。
不一样的是,这次,做出决定的并非身体而是头脑。
“算了...”
终于,少年停下了脚步。
比起自言自语,这更像是说给别人听的宣言——给某些不存在的人。
“偶尔...也应该让我歇歇吧。”
一步一步地,少年调转方向,将好不容易能看到的管道入口抛在了身后。
两年来,每一个夜晚,那条长廊上的情景都在少年的脑海中浮现。他很清楚,那些人是为了自己而死的,自己能够从哪里逃出来到底有多么的幸运。
既然这份幸运没能降临在母后或者皇兄两人任何一个身上,那么自己就应该好好的珍惜,竭尽全力的活下去。
一餐一宿的恩情都值得回报。
给自己找了个这么蹩脚的理由,少年一口吞下了剩下的那块干面包,用跑的重回了刚才的事发地点。
“什么?!”
洞察全局的迪克第一时间发现了少年的身影。
对于同时在与四名山贼搏斗的他来说,现在不可能再应付额外的敌人了。
另一边,马努斯一斧子斩断了左侧卫兵的枪柄,顺势飞起一脚将其踹开,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大摇大摆的走向了马车。
完了...
这是最糟糕的局面。
就在迪克心灰意冷时,那句咒语传入了他的耳内。
“accel·5”
少年的身影突然被湛蓝色的光芒所覆盖,眨眼之间这道快如闪电的残影就穿过了人群,来到了马努斯面前。
值得注意的是,少年并没有使用匕首,而是徒手抓住了对方那条比自己粗将近一圈的胳膊,然后一个过肩摔将体重接近三百斤的马努斯凌空撩起,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见到作为老大的马努斯遭遇危险,立马有一高一矮两个山贼凑了上来,拿着满是豁口的铁剑砍向少年。
“唔...”
用力咬破嘴唇使自己保持清醒,少年的身体再次被蓝光覆盖。当铁剑砍下的时候,少年已然来到了其中一名山贼的背后,一个手刀劈了下去。
但是...这已经是极限了。
在这个衰败的后魔法时代,人体中的魔法如同养分,在虚弱时能发挥的作用就会大打折扣。因为在发动魔法之前,身体需要确保能够存活的那份“魔力”。
因此,现在的少年就像是被烧断了保险丝一样,停下了自己的动作。而另一边,那名盗贼则带着夸张的表情再次劈了过来。
“行啦行啦,这场‘哥布林大战史莱姆’的闹剧可以先停一停了。”
一个爽朗的声音仿佛有这特殊的魔力一般,让所有的山贼都停下了自己手中的动作,乖乖的站在了原地。
不,比起魔法这种具有梦想的词汇,来者的手段虽然相当梦幻,不过做法却十分粗暴——越有百来把长剑从天而降,精准地插在了每个山贼的脚边,围成了一个剑刃栅栏。
而拉回视线,声音的主人则是一个比少年大一些的家伙。头发很长,一脸英气,穿着白衬衫,黑色长裤,打扮十分朴素,但腰间别的那把长刀却十分惹眼。
“东界人?你...”
“啊,没错,这次打工的地方变成了城防军而已。”
与跟在他身后的那群全副武装身着重甲的士兵不同,少年仅仅带了一个袖章来表示自己的所属,就形象来看是临时工这一点倒是没什么错。
“哦吼,这事一会再聊,看来还有一个漏网之鱼啊。”
一个瞬步,人未到刀先至。
“给我点面子嘛小魔法师,好歹我现在也算是在给城防军打工,你就这么一声不吭的逃走我会拿不到工资的。”
“我又不是山...”
话说到一般,少年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他做的事情,跟山贼并没有什么出入——这一点,他自己心知肚明。
“阿凡...”
迪克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憋在了嘴边。
并非是因为他改变主意了,而是没有必要了。
“我能证明,他不是山贼哦。”
马车中的人如此说道是
◇
望着那片曾经荒凉无比的道路,宇不禁感叹道记忆这东西到底是有多么的不可靠。
明明是自己曾经干过的事,却如此的没有实感。
“呼...”
这叹气并非是因为记忆的不可靠,更是因为自己那天被逮捕的庆幸。
恐怕,如果继续放任自己,那么今天的宇十有八九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山贼吧。
当然,宇并非是瞧不起山贼。毕竟落草为寇的家伙们,没有几个是自愿去的。不是生活所迫就是逃难上山,不论哪一个,都不是那么主动的理由。
但是,相比起山贼的生活,宇对于今天能够住在树屋,有一份正经营生的日子实在是太满意了。
“算了。”
背起肩上的大包,宇走上了返回雾城的路。
沉溺于过去没有什么意义,虽然宇并不排斥,但也不喜欢回忆。毕竟有些污点,是怎么也洗不掉的——比如杀人。
为了生存而杀人的话的确不能被称作是“错”,因为这举动是自然界中最简单的、每天都在出现的行为,将其称为掠食也没什么错误。
但是,人之所以为人,还是有着一份不同于野兽的矜持的。
就算现在也不觉得当初有错,但也不代表能够坦然接受这事实。
这路在几年前还是条不起眼的小道,但后来由于帝国下来的指令,专门拨款将其修成了北方要塞到雾城的主干道。并没什么深刻的用意,单纯是为了在北方要塞断粮时能够最快得到补给的一条保险通道。
但依照现在北方要塞将士们所表现出的高昂斗志跟出色战斗力看来,仅仅是对扎布拉巴族的战斗是没什么使用这条路的机会了。
因此,这条道现在成了两城商人所钟爱的一条路。
“哟,这不是宇吗?”
入城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宇也稍稍有些惊讶的将大衣上的兜帽退了下来,在他的视野中则出现了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看起来已经年近六十的老年人。
“迪克大叔?”
虽然对方早就到了能叫大伯的年龄,但宇的称呼还是没有改。
而对方见到宇还能认出自己,也是咯咯地笑了出来,将手中的活交给了自己的后辈,将宇拉到了一边想要聊上两句。
“您又回城防军工作了?”
“啊。”
点上了一袋烟,迪克点了点头,然后又补充道。
“虽然是从列兵开始干起呐。”
为什么?
这个问题还没有来得及出口,宇就收住了。
虽然跟迪克在这些年间只见过几面,但宇对他还是相当敬重的。对方在当年不仅没有记恨自己,反而帮自己度过了初到雾城时最难的一段日子,就连宇的第一份工作都是迪克介绍的。
后来听说迪克因为上了岁数,腿上的伤实在不允许他继续工作,便回家安度晚年去了。
现在再出来工作的原因,恐怕是家中发生了什么吧。
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愣头青的宇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迪克脸上那深如沟壑的皱纹,那绝不是他这种还未到六旬的人就应该有的东西。
“哎呀,挺行呐!当年那个脏兮兮的小鬼现在长得这么高了!”
拍了拍宇的背,迪克的声音虽然依旧中气十足,但还是掩不住苍老。
而宇本身并不是什么善于回应褒奖的类型,只是傻傻的笑了笑。
而对方似乎看出了宇的疑问,也的确想找人聊聊天,便靠在墙上打开了话匣子。
“我这糟老头让你看笑话咯,本来早就该退休的年龄了还死皮赖脸的在城防军这里不走。”
宇想要反驳,但迪克似乎早就料到了对方的反应,笑了笑搪塞过去,然后继续说道。
“我那个儿子要是能有你一半的踏实就好咯,真是个败家子!”
话说到这,宇才恍然大悟。
之前,他就听说过迪克的儿子很不成器,嗜好赌博。然而,现在看来这程度远比他想象中要严重。
当然,迪克也是个有分寸的人,他很明显不想将自己过多的负面情绪传达给这个面前的小辈,又是哈哈一声大笑,转而问道。
“怎么,你这几年在雾城过得还好?我也是忙手头的事,基本没怎么能抽出时间去看你。”
“您能帮我到这已经很感谢了,怎么好再多劳烦其他的。”
并不是客气话,宇的确是这么想的。
毕竟自己跟对方非亲非故,但迪克却有着一种军人特有的执拗,认为自己把宇待会雾城蹲了几个月监狱然后撒手不管是不负责任的。不仅是对宇,对雾城也不负责,因为这样会增加一个对社会有着潜在危害的家伙,所以自己有义务带其走上正道。
也正因此,宇在出狱的第一天,迪克就给他找了份工作,并且委托了自己曾经的同事帮他找到了住所。
“听说你现在在教会工作?”
“啊、偶尔,多数时间还是在餐馆那儿。虽然中途也尝试过挺多其他的活儿,但我还是比较适合干这种不用动什么脑子的差事。”
宇并不是自谦,并非每个人都像祈那样能够整天恶言恶语还能够站稳前台的。
火气可并不算小的宇干了几天,就不等老板辞退自己先一步辞职了。
“这样啊。有没有想过加入城防军?”
宇的身体素质绝对没话说,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这不合规矩。”
没错,违背的并非是丹特的法律,而是从六家时期就沿袭下来的,类似于契约一样的东西。
【魔法师不得加入军队。】
这时在这个后魔法时代深入人心的“规矩”,虽然在雾城这种偏远的小城里,这规矩并不是那么的死。
如果要说理由的话,大概是那次的“教训”太深刻了。
人类并不是凭借着自己的意愿遏制了魔法的发展,从而进入后魔法时代的,而是“被迫”退化到了现在这个程度。
在那个魔法井喷式发展的时代,家家户户每个人都掌握着魔法。
做饭用魔法。
洗衣用魔法。
出行用魔法。
战争时当然也用魔法。
毫无疑问,魔法在便利性上有着无可取代的优势,它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让人们产生了巨大的依赖性。
但也有弊端。
其一,魔法是“锋利”的。它比起长矛或是利剑更容易造成大规模的伤亡,在战争时使用魔法造成的创伤是普通战争所不能比拟的。
当然,这是小头。
毕竟战争意味着成王败寇,败者不会被记住也没有话语权,所以为了取得胜利而使用魔法变得理所当然。
但从此延伸出的代价,是人类无法承受的。
这便是其二,魔法是“有限”的。
除去像祈那样可以自身供魔,被称为“自流魔法师”的天才意外,大多数的魔法师都是“外流”的。换句话说,那便是从自然中汲取魔力为己用的家伙。
大规模的魔法战争意味着地脉中的魔力会大量流失,而后果则是土地变得荒芜,不仅颗粒无收,魔法在这片土地上也同样不能使用。
仿佛是,这片土地就这么被魔法的神明所遗弃了一般。
于是,便有了【魔法师不得加入军队】这条公约。
当然,为了防止这种土地的荒芜以及对魔法这种有限资源的保存,无数的对策相应出台了。
丹特目前这种“贵族化”的魔法虽然某种意义上是对于资源的垄断,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魔法,延续了人类能够使用魔法的历史。
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人们可以将这剩下的魔法用于更有用的地方而不是洗衣做饭这种用双手就可以完成的事情。
也许...
“嘿,你这小子,还真古板。”
又抽了一口烟,迪克问道。
“这是去北方要塞了?”
“嗯,去买点干粮跟铁器。”
在宇背后的那个大包里,装着大约一个月份的干粮跟绳索帐篷跟短刀等一系列的东西。至于为什么非得去北方要塞而不是雾城,原因有两个。
一是那边都是军用的,质量比起雾城的“旅行用”值得信赖。而则是凭借着跟自己另一位室友的关系,宇在那边可以享受到折扣。
“这是准备去哪玩玩?”
虽然认为宇并不是那种喜欢旅行的家伙,但年轻时多去外地走走迪克还是赞同的。
毕竟这还未到为了家庭奔波而且又有了一定行动能力的岁数,出去旅行再适合不过了。
然而,宇的回答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想范围。
“这次,是准备离开雾城。”
“啊...哦。”
迪克很快遏制住了自己的惊讶,转而点了点头。
毕竟仅仅靠他自己知道的信息,迪克就能说服自己的了。
宇很明显不是雾城本地的出身,也许他在故乡还有父母兄弟。不、不如说就算没有也想去寻找,血缘的连接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切断的。
就像自己的那个混账儿子,哪怕再怎么败家,自己还是无法铁下心不管他。
“话说回来,你老家是哪的?”
已经完成了心境转变的迪克没有劝宇,反而问起了别的问题。
宇也笑了,这作为临行时送别的话语,他是最乐意接受的。
“在湖边——山里的湖。”
因为这个稍稍有些特殊的回答楞了一下,迪克下意识的回到。
“很远?”
“嗯,挺远的,恐怕得花一整年的时间才能回去。”
“啊...是吗。这样啊。”
将肺里的烟吐了出来,迪克那已经下限了的双眼望着天空,沉思了片刻,最终选择了一句简单的话作为结束语。
“到时候别忘了帮我给你父母带个好。”
“嗯,一定。”
两人的对话本该就在这轻描淡写的闭幕语中收场,然而却因为宇的一个动作强行延长了几分钟。
“你这是干什么?”
迪克脸上的怒意不是因为别的,正式宇塞过来的那袋钱。
里面依然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是大半袋金币,那恐怕能让一个人在雾城安稳的生活大半年。
“前几天的报酬比我想象中要多得多,我买完这些出行用品之后还剩一下,当做谢谢您对我这些年来的关照吧。”
宇并非临时决定的,本来他也打算今天之后去上门拜访一次迪克。
今天听了迪克的处境之后,这个意志变得更加坚定。
“我一个老头子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了,还会死在这不成?你出门在外什么都不知道,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这钱我拿了良心会不安的!”
迪克想退回去,但宇却比他更加坚定。
“您不收我就给您儿子了。”
听了这话,迪克也是没辙。他明白宇是有点“威胁”的成分在里面,但这钱如果真的到自己儿子手里,那打水漂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前后权衡之后,因为现在自己的确缺钱,迪克便将钱袋接了过来。
“今天是真让你看笑话了。”
笑了笑,迪克将腰间的匕首抽了出来,连带着皮鞘一起递给了宇。
“拿着吧,这家伙虽然现在已经钝的只能削水果了,但几十年来一直是我的护身符。以前我去北方要塞帮忙的时候曾经迷路误入过穹荒外围,多亏了带着这家伙才能化险为夷。”
是一把很旧了的刀子,上面的花纹已经模糊不清了。
将刀抽出来端详了一刻,宇毫不掩饰喜悦之情的将其收入囊中。
“我以后会回来的,到时候再讲它还给您。”
“啊、我这把老骨头尽量撑到那时候。”
“一言为定!”
说罢,少年的身影便渐渐远去,直至被夕阳所吞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