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意识沉入黑暗之中。
意识沉入鲜红之中。
不远处四散的肉片,浸没在红酒色的液体里。
原本那是某人身体上的一部分,静悄悄变得支离破碎。
“你是谁?”
听不见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谁在说话?
谁在微笑?
谁在哭泣?
甲板开始进水,慢慢没过脖子。
刺目光芒中,神圣而伟大的身影伸出左手。
“吾等将吞噬汝之灵魂,神将赋予吾等最伟大的力量。”
“汝将成为神之贡品,汝将与神同在。”
光线灼烧眼睛的疼痛,伤口浸没在咸咸海水中的疼痛。
心之痛,纯白的光芒。
“谁来……”
瓦尔登向着那个不存在的“谁”祈祷。
艰难移动的左臂碰触到一样黑色的物体,冰冷的质感,给他冰冷的心同样冰冷的希望。
光明中的黑暗。同时又是黑暗中的光明。
瓦尔登露出坏掉了的笑容。
物体开始渗入左臂,而黑暗开始吞噬光明。体内某种陌生而又熟悉的奔流灼烧着大脑。
——直至光明完全被黑暗吞噬。
瓦尔登眼前一片黑暗。
睁开眼,又是崭新的一天。
“啊拉,这么快就要走了吗?原本还希望你们能多住几天呢。”
“哈哈哈,那种感觉……感觉又多了两个孩子。家里果然还是热闹点的好!”
西鲁的父母一再挽留,露出不舍的神情。
“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是我们也该走了。”
瓦尔登摆了摆手。
在西鲁一家过夜已经超出自己原本的打算,不赶快赶回卡鲁斯身边,又会被施加新的压力。
瓦尔登想起卡鲁斯那张眯眯眼的笑脸。
下意识的摸了摸侧身包袱中的短剑。
“因为我们还要赶往梅兹市参加那里的剑术大会,所以不得不早些启程。”
瓦尔登说了谎。
梅兹市是一个大城市,是被数之不清的小村庄包围的大型人口聚集地之一,而它也确实是瓦尔登和缇将要前往的目的地,剑术大会也会如期在那里举行。
不过这都不是瓦尔登真正的目的。
虽然对这些老实人说谎过意不去,不过还是越早离开越好。瓦尔登心想。
“啊拉,参加剑术大会吗?怪不得瓦尔登能够熟练的挥动那把大剑呢!”
“果然就是和我家的笨蛋儿子不同吗?哈哈哈!”
“爸爸!”
西鲁不满的撇了撇嘴。
“总有一天我也会变强的!”
“就是这样!这样才算的上是我的儿子!”
西鲁的父亲咧嘴笑着伸出他标志性的大拇指。
这就是家族吗?瓦尔登不由想象自己不曾奢望的幸福。
他发现西鲁的眼神凝视自己的太刀,那是羡慕与追求的神采,又不由想起少年对于变强的渴望。无论出于何种理由,对于力量的追求必定付出相等的代价。
与充满温馨快乐生活的西鲁不同。
获得了巨大力量的自己,与弱小却一心想要得到力量的少年相比,获得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即使和西鲁诉说,他也不能理解吧?不,是不可能接受才对。
——这个世界的真相。
回想那个灾难过去之后的时代。
瓦尔登没能够成为那个时代参与者,却是真切从那个时代中活过来的见证者。
拾荒者的前辈曾说过,拾荒者并非单纯的发死人财,他们发掘过去,将人类遗落的物质与心灵一点点找回来,像拼图般再造曾经的梦。
人类的伟大,依稀能够从那片断瓦残垣中看到。从灾难中苏醒过来,一点点寻回失落的文明,抚平内心创伤的不是神,而是人类。光是看见这些从废墟中再造的村落就会从心底涌起一丝温暖。
——但是事实却是残酷到令人落泪。
“怎么了吗?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听着西鲁母亲的话语,回过神来的瓦尔登发现缇不断拉扯自己的衣袖。
瓦尔登苦笑着,不知不觉中自己又想了太多不想关的事情。。
“不,没什么,只是稍稍有些考虑今后的去向。”
缇还在拉扯衣袖,此刻她换上瓦尔登在村中为她新买的遮阳外套。
似乎她并不如何喜欢光线直射的感觉。
“是,我明白了啦。现在就出发吧。”
“……”
缇不发一语的点点头。
森林中有一条大道,那是为了流通村庄与村庄,或者村庄与城市的连接开辟的。
瓦尔登与缇走在那条大道上。
此时离从西鲁居住的村庄出发已有一些时刻了。
缇默默不语的走在瓦尔登身侧,安静的仿佛不存在。
因为是森林中的关系,酷暑在绿油油的叶片遮挡下被稍稍减轻。
风吹乱了衣领,瓦尔登帮助缇整了整挂在脖子后面的披风帽子。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后方传来的呼声,
“等……等一下……”
回头一看,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西鲁撑着腿,像离水的鱼大口吞吐呼吸,他的脸红红的像个熟透的苹果。
“西鲁,发生什么了?”
“科特不见了!”
语气中充满了焦躁。
瓦尔登皱了皱眉。
记得被魔物劫持的就是那名为科特的男孩,听说之后就被送入村内的小村落修养。而那孩子在自己离开前一直沉睡着。
“是这样啊,是那个孩子吗?看上去是有点像喜欢到处乱跑呢。”
“不……不是这样!你如果看见他那时的模样就不会这么说啦!”
稍稍回过一口气,西鲁好不容易站直着道。
“那副模样?”
虽然不知道西鲁指的是什么,但是似乎发生了不得了得大事。
“总,总而言之,有村民看到他向这个方向跑来,所以我也马上跟了过来。虽然之前还看到过他的身影,但是我一不小心跟丢了。”
“拜托了,请帮我一起找他好吗?”西鲁深深的鞠了一躬。
“其实我很担心那孩子,虽然有些调皮捣蛋,但却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家伙。村人也很喜欢他开朗的性格。不过,似乎这次的事件对他产生不良的后遗症,使他的行为变得怪异,这也说不定呢。”
到底有什么怪异的行为,瓦尔登对此依旧一无所知。
“不赶快找到他的话……”
眼前的少年急的眼泪在目眶中打转。
“我知道了,总之帮你找他就行。”
虽然少年意外的倔强,却在其他方面颇为脆弱。善良的心确能够引发善良的愿望,但愿望却并不代表维护那份善良的力量。
所以才需要力量。
但在追求的过程中又有多少人不会沉沦于力量虚幻的外表,不受外界干扰的魅惑,始终贯彻自己的理念?
西鲁追求力量的心情,瓦尔登开始理解。
为了帮助他人,是神之子民自小受到的教诲,而神职人员的西鲁则更受其影响。
只不过,看来他还没拥有与之匹配的觉悟。
瓦尔登看着松了一口气的西鲁,后者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真是非常感谢,那么,既然有三个人的话,分头寻找会更有效率吧?”
西鲁天真的微笑,向缇伸出手去。
“啪。”
瓦尔登中途拨开西鲁的手,手掌与手掌的碰触一瞬即逝,毫不留情的,用力挥下的掌心敲击对方的肌肤发出清脆的声音。西鲁反射性收回了手,怔怔发呆。
看着少年大吃一惊之余露出困惑的眼神,瓦尔登冷冷的说道:
“缇不太喜欢和别人握手,而且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有义务和她一起行动。对此我感到抱歉。”
西鲁惊讶的视线中映照着自己和缇相依的身影,想必也映照出缇的一脸惊恐与莫名的瑟瑟发抖。
瓦尔登感觉到缇柔软的身躯靠在自己的身上,一点点挪动,将身影藏到自己的背后。
即使对西鲁感到抱歉也好,瓦尔登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再看到缇受伤的神情,不希望让任何的神职人员触碰她的身体,哪怕善良之如西鲁般的少年。
因为,那是不被允许的禁忌。
瓦尔登露出苦笑,轻轻抚摸缇柔软的长发。
“就这么决定,我和缇去那边看看,西鲁的话则是另一边。如果找到科特我会把他带回来交给你的。”
“那,那就拜托了。”
视线所及是西鲁诚惶诚恐的回应。
——果然,还是无法原谅……吗?
看着西鲁若有所失的背影渐渐没入另一从林木,瓦尔登面无表情的调整背部的太刀,牵起缇的小手,默默踱入大道一侧的树木间。
人寂静。
耳听不见木间的清脆鸟鸣。
风不再吹动嫩叶,湿润的泥土若吸附鞋底的棉毯,就连那踩踏枯枝的细微断裂都听不清了。
原本清爽的空气变得粘稠,尽管问不出气味,却给人一种牛奶放置过久产生的酸腐质感。
“这是什么情况?”
瓦尔登开始紧张,原本垂在身侧的右手伸向背后,握住太刀的刀柄。左手不离不弃的牵着缇,将她小心拉近身边。
踏入这片之前曾进入过的木林,瓦尔登感受到完全不同的气息。
仿佛缺乏生命的质感,无机质的空气缓缓流动,沉闷压抑着心灵。
“是陷阱吗?不,如果是陷阱的话,又会是谁布置的迷局?”
缇不安的看着瓦尔登。
如果是知道自己身份的人,确有可能设置陷阱袭击自己吧。但是,有种缺乏精细策划的散漫感,毫无预兆的突袭并不像是敌人一贯的风格。
瓦尔登感到缇加紧力道握住自己的手心,而自己手臂的肌肉变得僵硬缺乏弹性。
瓦尔登悄悄在缇的额头吻了一下。
“放心,没什么能够阻挡我们的。”
稍稍将身体放松,却不至太过怠惰,瓦尔登将肉体调至顺应变化能够做出任何反应的状况。
就在这个时候……
“那里吗?”
——那种感觉,不会错,是只有灵魂受到污染之物才会散发的气味。
刀刃出鞘,直接破开缠附的布条,刀光闪过后的太刀电光火石的袭向缇身侧的低矮灌木。
瓦尔登知道,面对魔物必须速战速决,他以最快的速度发起攻击,只有抢到先机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斩杀魔物。
——难道说,存在的魔物不止一头吗?
单手挥动普通人抬都无法抬起的巨大刀刃,瓦尔登的这一击连自己都无把握完全闪避。
“不行!快住手啊!”
西鲁嘶吼。
“什么?”
金属交击,战锤抵在太刀的锋刃前。
磕碰是轻微的几乎不存在,因为瓦尔登在完全施展斩击前瞬间停手。然而这事实却震惊了他,他忘记了魔物,也忘记寻找科特。
背后流着汗,两个身影如同两尊大理石雕像一动不动交接着。
——西鲁正确判断自己的斩击线路,并且恰好的接下自己的攻击,他何时具备了这种眼力与判断力?
即使自己没有使出全力,那种斩击也不是轻易能够判断的。
这个少年……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西鲁怒吼,脸因为愤怒涨得通红,怒火催动躯体不住的颤动。
“你差一点就砍了这个孩子啊!”
科特躲在西鲁的祭司服背后,一手提着西鲁衣服的后摆,仅仅探出一个小脑袋,他微微低着的头看不见脸上的神色。
“要不是我觉得不对劲赶过来的话……”西鲁怒火如火山爆发的肆虐一发不可收拾。“我……”
“你不是有好好地接下我的刀吗?”
瓦尔登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收回太刀挥了挥,如同什么事情没发生。
“这种事,怎么样都好!所以说如果不是我接下你的攻击……”
西鲁似乎突然领悟了什么。
“那个……”
战锤没有产生缺口,也没有发出金属相击悠远的鸣音,握着战锤的手没有震颤。
瓦尔登若是真的有心斩击下去,西鲁又怎么可能挡得住呢?那种劈斩魔物的强大力量。
“那个,难道说瓦尔登你不是真的在攻击这个孩子吗?”
西鲁突然涨红脸,像做错什么事的孩子忸怩着,好像在对自己的出言不逊后悔不已。
“啊,就是这样。”
自己确实因为感受到魔物而攻击,又因为感受到西鲁的气息而停下。不过这些和西鲁解释都太复杂,瓦尔登化繁为简的应答。
有比这更重要的,魔物的气息随着西鲁的现身消失。
但是在西鲁出现的时候,另一种感觉纠结起来。
和缇的气息相似的,一切的根源的气息。
“看来有必要再次确认一下呢,这个村庄看上去也太不普通了。”
瓦尔登在心中默念。
——但是魔物呢?是我的感觉变迟钝了?
“真的是非常抱歉!我不应该随便怀疑你们的,因为村里也这种那种的传言,所以……”
“传言?”
“啊,所以说,就是说,有传言说魔物是你们引来的……的传言啦!”
西鲁的脸变得更红,头变得更低。
“啊?啊哈哈。或许真的是这样也说不定呢。”
“咦?”
看着西鲁困惑的表情,瓦尔登苦笑着应答。
“没什么,既然科特也找到了,我们也该走了。”
“嗯?嗯,科特,也出来对大哥哥说一句谢谢吧。”
西鲁催促背后的科特,将他推到瓦尔登面前。
科特抬起头,露出那双明亮的双目,深邃黝黑。
“谢谢你,大哥哥!”
嘴角微微上翘,小小的微笑着。
他慢慢走上前,出乎意料抢走瓦尔登身侧的包袱,那个包袱中装有他回收的短刀。
西鲁突然反射性的退开一步。
同时瓦尔登把缇推离科特,自己重新执起太刀柄,一瞬间和科特拉开两人的距离。
“西鲁,快点离开他,他不是科特!”
“咦?”
“听我的,速度!”
虽然西鲁保持怀疑的态度,但是身体却诚实的感受到危机,自主从科特身边离开。
科特小小的身躯没有变化,只是他的存在却越长越大,这种威压的存在感使任何生物都不敢靠近。
“这就是为什么林子中连鸟叫虫鸣都听不见的原因吗?”
生物的感觉总是比人要敏锐的多,偌大一片林子突然变得空荡荡的,虚无而没有生气。
科特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冷冷扫视瓦尔登和西鲁,然后把目光锁定向缇。
缇不禁开始颤抖。
孩子一脸坏掉了的神情,突然动起来。
他没有入预料中的发动袭击,而是在一瞬跳入林子中。林木沙沙的抖动,当瓦尔登追出几步观望时,他已看不到其幼小的身影。
“喂,科特!科特快点回来啊!真是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啊。这孩子怎么可以随便拿人家的东西?”
西鲁似乎尚未感受到科特身体的变化,只将他的举动视为孩子的淘气。
“真的给你添麻烦了。那个包袱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啊,有我参加剑术大会的证明。”
“咦?是,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吗?”
“没有那个的话我和缇来此的目的也会失去吧。因为家乡也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不在剑术大会上一展身手,也无法继续正常生活吧。”
“那么,不如跟我先回村子吧,我会发动大家一起找科特的。以前这孩子虽然也淘气,却也不会乱拿别人的东西啊,这究竟怎么了?或许魔物真的把他吓坏了吧。”
“啊,就这么办吧。”
瓦尔登需要一个理由留在村子里,失去的短剑已不是自己的最终目的。掩藏在这短剑背后还有更大的谜团。
“虽然如果晚回去的话又要被卡鲁斯唠叨,真是麻烦啊。”
叹了口气,瓦尔登苦笑着说,
“又要麻烦你了,西鲁,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