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守一的印象中,史上从未有过女子被册封籓王的记载,更别提一州之内两王同存的局面了。
王爷的子嗣里面,世子最多继承和父辈一个等级的爵位,一般情况基本上都会降级,如果没有功绩甚至连降两级也是正常;而小姐最多被封郡主,而且被封郡主也不是人人都有份的。
当时张守一接过宋毅的这份“圣旨”脑中一团乱麻,也不敢如何多想,只想着如何完成主子的任务。
如今在马车上,他终于有时间复盘这个诡异的册封事件。
张守一自然知道为什么这次宋毅没有把这封册书送往三省审阅,因为那些人根本不可能同意如此荒唐的事情!
在后宫与朝堂之间倾轧混迹多年的张守一,自然知道很多京城朝堂中的辛密,官场里那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网在张守一这边都是门清。
比如中书省的中书令和尚书省的尚书令与内阁首辅苏景天,这三人除了都是位高权重的天子近臣之外,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标准的“反陈党”。
所谓“反陈党”就是反对北平陈家做大,希望可以打压陈家势力的组织。
而这三人还都是有打压陈家能力的人,光是一个内阁首辅就已经算得上权势滔天了,外加两个中书省和尚书省的两个最高长官,如果这三人在朝堂之上联合起来,就连天子宋毅也要头痛万分。
在张守一看来,当今天子宋毅应该是历朝历代,所有君主帝王里集权最低的。因为如今的大煌王朝算是官僚系统最为完善的朝代,这也意味着以前很多属于君主的权力被分割了出去,不在集中于一体。
一个最明显的例子便是,在以前尚书令是由天子兼任的,尚书省的最高长官只有左、右仆射,而到了宋毅这里反而把这份滔天大权归还了给了尚书省。
不过好在这三人只是在反陈之事上站在统一战线,在其他政事上倒没有结党营私,反正在张守一眼里起码是这样的。
至于他们为什么反陈其实也不难理解,因为陈家的势大已经到了可以威胁整个大煌的地步。有一个事情,很多在官场上身居高位的大佬都心知肚明,那就是如果当时陈烈真的要与宋毅隔江而治是有可能做得到的,现在大煌还没有被一分为二也只是陈烈没有反而已。
如果陈烈是因为单纯的不想分裂大煌还好说,但如果是陈烈其实想做,只是因为没有把握而一直在暗中积蓄力量呢?又或者他希望自己的子嗣去做这件事情呢?
这就带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难道一个国家是否分裂居然要看一个异姓王的脸色?
这简直离天下之大谱!
陈家和他的三十万大军所带来的威胁是显而易见的,从当初陈烈被封王封地的时候开始,就有不少“耿骨忠臣”给宋毅上书谏言万万不可给陈烈如此大权,甚至有的臣子在大殿上把头都磕出血来只为宋毅收回陈烈兵权。可惜宋毅似乎什么都没有做,任由陈烈领旨后带着大军在东北扎根,最后成了北平道说一不二的“东北王”。
很多臣子都万分不解,为何事事英明的大煌天子,在这件事情上如此糊涂?
要说宋毅不知分封籓王过多权力会导致什么后果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宋毅的几个亲兄弟虽然也封王封地,但基本上都是享乐王爷,在封地上连兵权和任免权都没有,如今还有兵权的也只有北平王和燕赦王了。
陈烈兵权一天没有收回,“反陈党”便一直存在,如今为首的便是这三位位高权重的天子重臣了,可惜宋毅对于他们的反对也没有做出太多的让步,每每涉及陈家的问题君臣几人基本上都是不欢而散。
虽然反陈之事拖到现在也没什么进展,但好歹陈家与京城朝廷还处在一种为妙的平衡之中。可一旦这份“册书”公之于众之后,那这份平衡也将会被彻底打破,到时候没有站队的门下省将也会倒向“反陈党”不说,最后直接演变成君臣反目都是有可能的!
一想到这里,张守一的手心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他赶紧看了那护在看怀里的东西,好在圣旨是放在密封的碧玺长盒里,不可能被污渍玷污。
“到底为什么要突然册封陈家?还是如此离谱的册封.........”
张守一喃喃自语,对他来说揣摩圣意其实不是什么难事,可惜这一次却一无所获。
虽然张守一想不明白,任务还是得继续。尽管册封陈家七小姐和他根本没关系,但他毕竟是这次宣旨之人,和他的主子宋毅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最后如果出了问题那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张守一看向远处,目光惆怅“陈家啊陈家,咱家和你们无冤无仇,这次可要被你们连累惨了!”
不知觉中,张守一的车队进入了北平地界,守成士卒见到如此阵仗吓了一大跳,赶紧叫来了此地的最高长官秦天文。
秦天文是此地校尉,来了一看便知马虎不得,清一色的天罡殿腰牌简直要晃瞎了他的眼睛。由于也不知马车内到底是谁,秦天文只得在离马车五步之外低头行礼。
马车上送出来一块手牌,一位天罡殿的头领把手牌递给秦天文看了看,只见正面写着“畅通无阻”四个金色的大字,反面则是一个庄严大气的“煌”字。
秦天文看得浑身一抖,他知道这东西叫印信,有表明身份的作用,而能这样直接把国号刻在上面的,只有那位了........
以为是秦天文看不明白,头领便说道“我们大人有京城来的秘旨,还请放行。”
在秦天文的印象里,圣旨已经很多年没有进过北平了,如果来了那绝对是大事。他给车队放行之后,不动声色的叫来手下“赶紧去用飞剑传书,有圣旨到,让大将军提前做好准备..........”
因为宦官不可随意出皇宫,饶是张守一也是第一次来北平城,这里的繁华出乎了他的意料,在某些地方比起京城也惶不多让。
张守一撩起车帘问道“胡彪,等会进陈府,你紧张吗?”
胡彪便是这次天罡殿的带队首领,他转过头大大咧咧的笑道“大人,您这话问的可不地道,我们这阵仗要紧张的是他们吧。”
张守一摇了摇头“等会除了你和咱家以及外加两名捧衣丫鬟,其他人都会在门外候着。毕竟这可是别人的地盘,要守规矩。”
其实张守一有句话没说,就算是他们这一行人都能进去那也是不够看的,不然北平王早就死好几回了。
胡彪气息一滞,顿时有些底气不足,但还是说道“大人您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这是去宣旨的,起码能站着,能看到堂堂北平王在老子面前跪着,这辈子也值了!”
张守一没有接话,他心里清楚得很,胡彪那傻大个怕是只能是白日做梦了。
在朝堂里有个默认的潜规则,在大煌之中有三人可以在面见天子和接旨之时不跪:一个是苏景天,这位当朝首辅不但不需要跪,甚至因为年岁已高早朝的时候宋毅还专门给他赐座;一个是大煌的新晋国师,此人神秘无比,但也享受着这至高无上的待遇,据说这是从前朝就流传下来的传统;最后就是北平王,至于原因大家也众说纷纭,但反正就是从来没见陈烈跪过。
更何况这次接旨的根本就不是陈烈,要跪也轮不到他啊。
一行人终于到了陈府门前,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背着手早已在门外候着,他见到从马车上下来的张守一,便迎上来笑道“老夫是陈府的大管家,大人里边请。”
张守一看得出来在他们进北平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把消息先一步传回给陈府了,但也无妨,毕竟这是别人的地盘,有这样的能力不足为奇。
陈家的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和各种考究名贵的摆设确实让这位大太监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不过张守一早就见怪不怪了,这些东西在皇宫里有的是。唯一让他略感震撼的就是府邸门前那两尊石狮子,据说可以称得上大煌第一狮,毕竟有胆子和魄力这样弄的也就仅此陈烈一人而已。
不过张守一现在也没心情关注这些,他左顾右盼,也没见到今天的正主,便开口问道“于管家,你们王爷可在府上?”
在张守一心里今天的正主确实是陈烈,虽然按理来说接旨的陈家七小姐,可因为他之前从小道消息听说那丫头因为脑子的问题多半听不懂圣旨的内容,所以一定要确保陈烈在场。甚至于七小姐不出席陈烈代替其接旨都行,毕竟对方可是北平王啊,这点通融还是要给的。
于管家笑道“几位稍安勿躁,大将军正在正厅,我们马上就到。”
胡彪见于管家先一步走上前去,终于松了一口气,在张守一耳边悄悄传声道“大人,这人很可能是第四境的高手,在下恐怕不是对手.........”
张守一却一点也不惊讶,始终目视前方,淡然回道“等会跟在咱家后面就行,不要做多余的事。”
胡彪连连点头,一扫之前的锐气,如今他确实真切的感受到了深入虎穴的恐惧,身旁的这位不是修炼者的凡人反而更能让他心安。
终于进了正厅,以张守一的眼力自然第一眼就认出了坐在首座的陈烈,立马谄笑着迎上前去拱手道“咱家见过北平王,自从京城一别已经数栽,但王爷风采不减当年啊!”
陈烈也笑了拱了拱手“承蒙张貂寺吉言,今突闻张貂寺不远万里前来北平,仓促之间本王未能尽地主之谊设宴款待,还望张貂寺海涵。”
“哪里哪里,王爷此话可折煞咱家了.........”
两人客客气气的如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般客套寒暄起来,简直要把一旁的胡彪看傻了。因为他其实也不是第一次陪同张守一执行任务了,平常这位大貂寺根本就不是如此好说话的,说是冷酷也不未过。
在胡彪的印象里,每次张守一面无表情的宣完旨,对面下跪之人也别管是多大的官,要么是不停的砰砰磕头要么是嚎啕大哭。哪怕圣旨里的内容是擢升或者褒奖,对方也是跪在地上感激涕零谢主隆恩,完全不可能是现在这般诡异的氛围。
两人就坐之后,侍女沏上热茶,陈烈扫了一眼对方怀里的东西,笑道“张貂寺,这可是京城来的圣旨?”
一看终于进入正题,张守一坐直身体正要站起来准备宣旨,却见陈烈摇了摇头,道“张貂寺何必这么麻烦。”
还没等张守一反应过来,那碧玺长盒已经被陈烈拿了过来,甚至上面的火漆封口也被撕开,看着架势这位王爷竟然是打算自己看圣旨?!
这一下让处事不惊的张守一也吓的脸色铁青,他急忙一把按住陈烈的手臂,声音有些颤抖“王爷........这恐怕不合规矩。”
要不是张守一涵养不错,他真想坡口大骂,这可是圣旨啊,又不是你儿子刚买的玩具,哪有自己说拆就拆的道理?
陈烈似乎也没有故意难为这位大太监的打算,便松了手,语气略显可惜的说道“今天本王心情好,本想不劳累张貂寺在这些繁文缛节的规矩面前循规蹈矩,但张貂寺非要坚持,本王也好多说什么。”
话已至此,张守一这才知道这位的意思——我自己看是给你面子,你非要自己读,那也无所谓。
但是如果要我北平王放低身份,那做梦去吧。
狂!太狂了,简直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张守一终于意识到了,原来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位异姓王。
一种无比矛盾的心理,在他心中愈演愈烈——既然陈烈是这般如此傲气的一个人,那他又为什么甘愿老老实实守着东北这一亩三分地,为什么不直接反了?
以前张守一觉得陈烈不反是不敢,或者是没有底气。
但现在他已经不这么认为了,不是不敢,而是不愿。
这位大太监深吸一口,平复了心中的万千思绪,表情复杂的开口道“王爷,宣旨之前咱家还要说一件事,这接旨之人,是王爷的第七女,陈一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