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不跪之后,再无人享有此等特权。
殿内殿外千余人在张守一出声后,缓缓跪下,如潮水由南向北迅速涌去。
韩立低着头跟着人群一并跪下,脸部遮掩在阴影之中,看不清表情。
这九个站着的人,大部分都微微低头目光看着地面,虽然说免去了跪拜之礼,但也没谁傻到会冒着大不韪和天子对视。
当然,有一个例外。
我环视四周,只见身后无论是殿内还是殿外已经黑压压的跪成了一大,按照官服的颜色整齐划一丝毫不乱,令人赏心悦目。此时宋毅正高坐龙椅之上,目光缓缓扫过下面的群臣,从他的视角恰好能把这番景象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这便是凡间的顶点,专属于帝王的权力吗........难怪古往今来不计其数的人都对这个位置趋之若鹜,但坐上去之后,能把握住的却寥寥无几。
“众卿平身。”
宋毅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接下来早朝算是正式开始了。
首先,鸿胪寺主官出列,上报了入京谢恩,离京辞官的人数。这些官员都需要提前给鸿胪寺报备,如果其中有位高权重者则可以进入大殿觐见,不然也只能在殿外行五拜三叩之礼。
接着便是上报边关战报,只见韩立迈步出列,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奏本开始汇报边关战事。虽然刚才的事情让韩立极度郁闷,但现在好歹是他分内的工作,总不能在这上面出幺儿子。
汇报的内容韩立自然不能随便胡诌,因为边军督战的可不只有他一个人。可惜交战前期所发生的战事并没有多少,唯一值得说道的也只有那次大破北莽五千骑了,韩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讲述自己的光辉事迹。
宋毅听完后点了点头,示意接下来群臣启奏。
那些事先准备好奏本的官员纷纷按照事先规定的顺序出列,用官话大声朗读着奏本上要汇报的事宜。
天子宋毅听着底下臣子的汇报,时而点头,时而提问,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我突然想起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据说每年大朝会都会有不少人在朝堂上书谏言弹劾陈烈,当然所言之事来来去去也无非就收回兵权和陈家势大这两个问题。因为北平每年能来参加大早朝的官员本身就没有几个,加上贺忠宏苏景天等人对此事的默许,以至于势单力薄的北平官员只能在朝堂上眼睁睁的看着“反陈党”大放厥词。
我不知道如果陈烈在场的话这些人是不是还能如此肆无忌惮,但事实便是弹劾陈烈已经成为了每年大早朝的固定节目,仿佛做臣子的要是不在朝会上骂陈烈几句,都无法在陛下面前展示自己忧国忧民、耿骨忠臣的形象。
可是我等了许久也没见有人冒头提起这茬,我环顾四周发现不少人对我的目光有些躲闪甚至畏惧,心中不由得冷笑起来。
这些人显然都是被刚才我那超格的特权吓到了,再加上堂堂天子竟然对我蟒袍上的五爪金龙视而不见,只要脑子好使的便不会在此时还对陈家发难,不然可就是真正的找死了。
等到大臣们都汇报完毕,张守一便开始宣读迁升或者贬谪的官员名单,随着一声声谢恩,朝会也接近了尾声。
突然之间,只听骚动传来,整齐的震动声由远而近的从地面传来,人们纷纷转头看去,还未反应过来,一大群身穿黑色铠甲腰间挎着战刀的士兵已经迅速把大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些不明就里大臣们顿时被吓的面无血色,还以为是突发政变有人谋反了,可是却见天子对此毫无表示,而大太监张守一也没有高呼“护驾”,只是镇定的站在一旁,仿佛早就知晓了此事一般。
好戏终于开始了吗........
这身铠甲我之前见过,这是独属于御前禁卫军的款式,这些人应该是事前便得到了宋毅的示意,挑准了这个时候进场。
此时那些无关人士已经被“请”出了大殿,留在大殿中的重要人物也都被护在了相对安全的位置,两位御前禁军首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宋毅身边,其中一人便是我之前见过的秦凌天。
只见宋毅缓缓站起身来,看向丹陛下唯一还留在原地的人,开口道“韩立,你可知罪?”
这位第五境大宗师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臣何罪之有?”
这时,张守一出列,拿出一卷金色的锦博,开始宣读上面的东西。
“兵部尚书韩立,你罪有七。”
“其一,私自改造、扩建宅院,拆毁周围民宅土地百余亩,且没有给出相应赔偿。此事官府早已记录在案,确认属实。”
韩立听了之后,只是嗤笑一声,他已经意识到宋毅是要拿他开刀了,不然不会翻出这么无聊的事情在大早朝上说。真要扯到改造和扩建宅院,那陈烈才是大煌第一呢,怎么不见找他的麻烦?
“其二,多次出入青楼狎妓,置别宅妇。”
在大煌律令中,确实有对此有明确规定,任何入了品流的官员都不可进入青楼,也不可包养情妇,违者轻则降级重则丢了官帽。可惜对于这种生活作风问题,只要没有人主动告发便等于无事发生,而在此事上大部分官员都保持着惊人的默契,久而久之最后变成了法不责众的尴尬境地。
而现在此事被单独拿出来列为罪状之一,这让韩立更加确认了心中的想法。
“其三,干涉兵部侍郎一职的迁升和任免,结党营私。”
韩立一愣,继而心中升起一股怒气。
这还要从一开始韩立当兵部尚书说起,在大煌任何官员的迁升和任免都要经过吏部的考评,如果连续三年政绩都是上评便有升官的可能。而像六部侍郎这种三品大员的任免,就不是吏部一家的事情了,过了考评还要把名单给上层审核,甚至要天子点头才行。
由于当时刚刚继任兵部尚书的的韩立不喜之前左右侍郎,便找了个由头把那两人支开调到了边境带兵。虽然看起来这两人官身还在,但兵部侍郎一职已经名存实亡了,于是韩立干脆把自己部下的两个修炼者调任到身边作为助手,等于明目张胆把兵部侍郎给换了。
这可不是小事,然而当时因为韩立的这第五境大宗师的特殊身份,以至于尚书令贺忠宏在一些事情都不得不对韩立让步,这件事最后还是捅到了天子那边。宋毅自然很是不满韩立的行径,但却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就算硬是把那两人从边境调回来,这兵部的尚书和侍郎也不可能和睦了,与其让兵部离心离德还不如顺了韩立的意。
最后宋毅便默许了,而六部各个尚书和尚书令也再没提过这件事,这一度让韩立以为此事已经就此揭过。
没想到如今宋毅旧事重提,还反咬一口?!
不过韩立此时也暗自懊恼,如果当时他谨慎一些,直接与宋毅讨要一份有天子和尚书令亲笔签名的委任书,现在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其四,收受贿赂,经过督察院都御史和各部给事中核实,共计黄金五万两,白银十六万两,珠宝古玩一百七十八件,折合黄金.........”
在正常情况下,以韩立的地位收受贿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特别是刚刚上任兵部尚书的韩立在朝廷中可是连贺忠宏都要客气以待的大红人,送礼攀关系的人那是络绎不绝,而韩立也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其实要说贪官韩立还真算不上,毕竟这点金银在历史上众多巨贪里他韩立根本排不上号;但要说在官场中的嚣张跋扈,他韩立绝对名列三甲,特别是在获得佩刀上朝的特权后,连带着兵部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此时韩立的脸色已经彻底阴沉了下来,没想到对方趁着大早朝的这会功夫,甚至连他家都抄了。别的事情他可以懒得计较,但此举就是等于当着他的面给了他一巴掌。
“其五,在北莽战事中,不听调度,擅自行动,打乱原有部署。”
听完此话,韩立面无表情的反驳道“陛下莫非刚才没听到大破北莽五千骑一事?”
宋毅也不恼,只是淡淡的说道“边军其实已经来了密信,北平王在得知你擅自行动之后,便让燕赦王出动了虎豹骑与北莽大军开战,若没有这边的动静吸引北莽的注意,也不会有之后的事情。”
韩立双眉紧皱,此事他确实不知道,而且那时他还没来得及与陈烈汇合就接到密信回京了,事情的真假自然也无法求证。
当然,事到如今求证与否也已经不重要了。
“其六,在狎妓时对凡人出手,致其死亡。”
韩立听后,脸色露出不屑神色,嗤笑道“虽然杀一个凡人对我来说易如反掌,但我怎么可能会当众杀人?堂堂一国之君,编造罪证这种下作手段也居然也用的出来?”
这回是张守一开口了“就在五个月前,你在京城的金凤楼因对一名艺伎不满打了其一巴掌,第二天此女不治身亡。此事人证物证具在,自然不是编造。”
韩立闻言一愣,随后陷入沉思。
他那天确实去了金凤楼,其中陪酒的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因为紧张,把酒不小洒在了韩立的衣服上。也许是韩立没控制好力度,也压根就没想过要收力,那一巴掌之下,女孩口鼻溢血当场便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韩立只是上前检查了一番,见对方还有气息,丢下一叠银票喊了声“晦气”便直径离开了。所有人包括老鸨都恭敬送他离开,没有一人上前阻拦,也没有一人朝那倒在地上的身影多看一眼。
只见韩立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后漫不经心的问道“死了一个艺伎而已,那又如何呢?”
没人回答韩立的问题,但众人看向韩立的眼神已经不同了。
张守一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其七,豢养私军,意图谋反。”
此话一出,全场雅雀无声,那些被请出殿外的官员如见了瘟神般,瞬间与兵部成员划清了界限,仿佛离近一些自己就要家破人亡。
如果前面六条罪名对于韩立只是不痛不痒,这第七条一出,就再无翻身的可能了。
历朝历代中,兵部尚书其实算是文官,掌管全国武官选用和兵籍、军械制造、军令执行、征兵、粮草押运等事物,但并没有实际兵权,这也是为何韩立对此十分不满的原因。
为了安抚韩立,宋毅让其一直保留着开国大将的身份,也默许他原先的嫡系部队没有解散,任韩立从军中拨款养着。
也正是因为这些原因,这兵部尚书才莫名其妙的从韩立手中变成了武官官职,加上还有嫡系兵马,兵部无形之中已经凌驾在其他六部之上了。
韩立现在终于明白,他再次被宋毅算计了。
因为自始至终,宋毅都没有给出任何书面文件来证明韩立手中军队的合法性,那所谓的默许,让韩立下意识认为自己已经高枕无忧了。
至于所谓的谋反,谁都知道韩立手中那五万兵马根本成不了事,可是那又如何呢?只要陛认定你手中的就是私兵,这谋反的帽子便摘不掉了。
事已至此,韩立反而彻底没了心里负担,他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韩立看起来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反而慢悠悠的开了口“说来说去,无非就是秋后算账罢了。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这一切都和陈家有关吧?”
宋毅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见对方如此态度,韩立也没有露出恼怒的神色,继续问道“我倒是好奇的很,陈家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能让一朝天子杀一个第五境大宗师,甚至还不惜冒天下大不讳封一个十岁的丫头为王?”
“你真的想知道?”
一阵清脆的童声不合时宜的响起,这是我在早朝上第一次开口。
韩立转过头来,眼中那惊讶的神色不似作伪。
“原来你能说话?”
我懒得理会韩立的嘲讽是不是故意的,平静的开了口“只要你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也会如实告诉你答案。”
韩立眼中好奇之色更浓,点头道“你先说说看?”
“我四哥陈以安今的死和你有关吗?”
..........
见我就这么直接的把最关键的问题抛给对方,宋毅的脸色第一次开始变幻,我的这个举动这已经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了。
宋毅扭头悄悄与秦凌天传音道“何师可在?”
“就在大殿之内,陛下您无需担心自己的安危。”
宋毅摇了摇头“我想知道,何师能不能在韩立五步之内救走一个人。”
秦凌天一愣,随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答道“难,救人与杀人并不是同等难度。”
宋毅轻声叹气“只能希望她准备好了保命之法吧,计划有变,让人提前开启大阵。”
秦凌天微微拱手,便消失在了人群里,而刚才所发生的这一切我与韩立都没有察觉。
如果在之前,韩立对于这件事自然是绝无可能承认的,可惜如今已是罪多不压身,反正都摊上谋逆之罪了,不介意再多得罪一个陈家。
“确实和我有关,当然了这不是我亲自动的手,甚至于你哥哥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韩立蹲下身来,似笑非笑地说道“现在轮到你了小丫头,希望你的答案能让我满意。”
原本我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做最后的确认,没想到韩立竟然如此坦诚,我心中最后的一丝负担便彻底放下了。
也许是出于心中的恶趣味,韩立很想知道他在说出这番话之后,这个只有十岁的小丫头到底是什么反应。
是愤怒,是绝望,恐惧,还是仇恨?
韩立饶有兴趣的盯着我看了许久,然而马上就失望了,因为在我脸上韩立并没有看见任何心中所预想的表情,这让他觉得有些不正常。
我歪着头,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认真道“因为在我看来,一个第五境修炼者的命和陈家人的命相比,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