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刚刚上任不久的记者,沈茵对这次采访揣测不安。
她收了伞,在小小公寓的屋檐下停下,伸手敲了敲印着街牌号的眼前薄薄的门。
身边细细的小雨无声地下着。今天天色并不好,这样润物无声的小雨,马上就会哗啦啦地变成暴雨。
抬头,阴云都不再是黑色,城市被霓虹灯妆点,而霓虹灯同时照亮了厚厚的云层,在夜晚,飘着细雨的天空是紫红色的。
无数滴雨像是无数个迷茫的人,无声地落入了高楼耸立的这座大都市,又消失在茫茫灯火中。
她是一个想要在这茫茫钢铁森林中,找到温暖人心故事的记者——这或许算是她一直以来的一个执念。
那扇薄薄的门在她眺望让人迷茫的大都市的时候,轻轻地开了,室内温暖的空气瞬间将沈茵笼罩。
这次,被采访的是年老的著名导演。
深吸一口气,陈茵跟着眼前的保姆,走进公寓。
正如很多老年人的公寓一样,这里维持着几十年前朴素的风格,和室外用高科技筑起的丛林仿佛两个世界。
保姆带着沈茵,穿过昏暗的小走廊,走到厚厚的木门前。
窗外传来一声响彻的惊雷,轰轰地连续响了很久很久,声音像是从天边来,又回到了天边。
雨借雷声的势,噼啪噼啪下得更大了。
“小声一点,下雨的时候,吴老会很讨厌别人干扰他……”
保姆轻手轻脚打开门,思考了一会儿,才找到合适的词语,她压低几度音量说出那两个字——
“听雨。”
与此同时,在嘈杂且混乱的雨声中,沈茵看到了属于“吴轩”这个导演的那个小小的世界。
和门外充满了“生活气息”,和每个普通人家都一样的客厅截然不同,门后,是窄窄长长的走廊。而走廊之所以变得如此拥挤,是因为两旁横放着略有厚度的书架,书架上面收藏的却不是一本一本长篇大作的名作,而是一排排的笔记本……
和一盘盘像是对应好的黑色磁带。
耳边雨声随沈茵的进入而渐渐变小,可雷声还是能够穿透门和墙,传入沈茵的耳中。
沈茵想,她的采访稿,一定要先提到这场雨。
她轻轻往里走,想着该和里面那位老先生说的第一个问题。
吴轩作为电影导演,如此“特立独行”。
他在事业上如此成功,从第一部推出的电影,到他的收官之作,总是如此叫好而叫座。
但他在感情上从未留下过能让人饭后说道的地方,他无妻无子,直至两鬓斑斑的暮年,都如此孤独地一个人生活,直到他身体差到只能瘫坐在轮椅上,才有了不得不照顾他的保姆出现在他一个人的世界里。
最让人觉得独特的,也是沈茵作为一个小记者,非要争取到他的采访权的原因——
他有着让世人都铭记于心的“执念”。
他电影的主题无法一概而论,从文艺到科幻,再从科幻到恐怖,可无论哪部电影,让人看毕津津乐道的,永远是“雨戏”。
他如此喜欢雨戏,也如此擅长雨戏。
他总能抓住一场雨的关键,也总能抓住下一场雨的场景,雨滴像是带着浓浓的深情,从屏幕中下到屏幕外,下到每个人的心里。
而展现他那份执念的地方,还在于——
他永远只拍真实的雨。
从来没有用车进行人工降雨,也从来没有在这个技术化时代,用电脑特效合成一场雨。哪怕在选好的片场等待超过半年,他也必须要等到让他心满意足的那场真实的雨。
沈茵稍觉担心的,在于,这位“特立独行”的导演,从来没有接收过谁的采访,他的一生都是迷。
没人知道他为何会答沈茵这样一个小小记者的采访,连沈茵接到通知的时候,都觉得不可思议。
吴轩已经退休五年了。
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五年了。
大家都要忘记他的电影了。
沈茵手指轻轻拂过一盘盘磁带,磁带上面标注着地点。这大概也是吴轩特立独行的地方之一,他每到一个地方旅游,倘若遇到雨,总是不忘录下来——而且用复古的磁带,好好珍藏——珍藏在走廊里的书架上。
随着沈茵的一点点走入,耳边的雨声又大起来。
混乱无序的雨声配上防不胜防的雷声,让本身就紧张地沈茵更加慌张。
她继续走入,走廊尽头是一间小小的房间。
房间里摆着老式电视机,一台DVD机——沈茵只在几十年前的电影里见过这东西,还有书桌,以及上面的老式电脑。
房间十分拥挤,一盏吊灯摇摇晃晃,昏暗的光也跟着摇摇晃晃。
像每个年老体衰的长辈一样,吴轩穿着厚厚的毛衣,银色的轮椅轻轻靠在窗边。窗子是开着的,窗外有长长的遮雨棚,没有雨能够落进来。
白发的吴轩闭着眼睛,眼角皱起深深的皱纹,倘若不是手指在敲着某种节奏,他坐在那里,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沈茵想起保姆的叮嘱,不敢说话,也不敢动,站在房间口。
——和他一起听雨声。
杂乱无章的,淅淅沥沥的,伴随惊雷的,毫无特点的,雨声。
时间流逝得如此慢,吴轩像是听够了,睁开眼,正巧看见紧张握着录音笔的沈茵站在那里。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叫叫我呢?”
出乎意料地,这位固执倔强又奇怪的老人,语气如此温和,又如此平易近人地关心问。
“因为,不想打扰你……”沈茵想了很久,还是只能说出那两个字,“听雨。”
老人温和地笑了,推动着轮椅,从书桌下抽出一把椅子来,请沈茵坐下。
沈茵有些战战兢兢,吴轩则和善地笑了笑。
“放松点吧,你是第一次来采访,我也是第一次被采访呢。咱们,都一样。”他把轮椅推到合适的位置,回望一眼窗外,窗边透入阵阵凉气,“雨声正好,早点说完,让我继续听吧。”
于是,本打算说些轻松的话切入话题的沈茵,放弃了之前的计划,稍带别扭地说:
“那、那就开门见山地直接问吧——吴老,为什么您会那么执着于拍雨?”
吴轩似乎早有预料她会问出这个问题,伸手往书桌下抽屉一摸,拿出一盘光碟来,然后让沈茵播放它。
沈茵本以为会是什么电影大作,或者是吴轩拍过的电影中他最满足的一部,再不济,也应该是他珍藏的某个和雨有关的片段。
然而,这些都不是。
老式电视,闪着雪花播放一部没什么名气的粗制滥造国产电视剧的中间一集。吴轩跳过中间很多内容,直接拉到结尾。
结尾是一场暴雨,在山中的小镇里的一场暴雨。
拍得很烂的一场雨,没有任何文艺气息,也没有任何对雨的表现,演员的演绎也和环境全然不搭,台词胡说八道,烂到令人发指,甚至还有在大暴雨的阴天露出了一角蓝天的穿帮镜头。
这段连她这个外行人都觉得烂到忍无可忍的“雨戏”,最专业的“雨戏”名导吴轩却好像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在某个片段,由衷而欣喜地笑起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看这个?这样……这样拿不出手的片子,对您……怎么可能有深刻的影响?”
老人一笑,回拨几分钟影片,他似乎做过无数次这个动作,甚至都不需要反复调整,巧而又巧地停在一个静态画面上。
那是一个远景,同时也是穿帮出蓝天的那个远景。
老人被皱纹掩盖的小小的眼睛,深情地凝视着小屏幕电视机的右下角——应该是最不被人注意的地方。
这份凝视里,带着一丝痛心,而在痛心之后,又带着一层浓浓的幸福。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大学还没毕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