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轩几乎每天都会留在医院里,带着他喜欢的某一本书,坐在20楼的20号病房里。
假装在陪着自己的“女友”。
她名为程泠泠,在五岁的时候,遭遇事故,双眼失明。
后来,14岁,患上了现在走廊里那些护士掩口相传的“怪病”,但幸运地被抛弃她多年的亲生父亲带来这座大城市,从此住在这间不大也不小的病房里,一住就是三年。
病怏怏到肤色发白,骨瘦如柴的少女,黑色的长发近乎干枯,却仍然保留着美人的外形,恬静而美好。
吴轩坐在这里,觉得自己和前面的少女有无法跨越的距离。
除了相互交流过身份的信息,两人再也没有说过其他的话题——本来,也的确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一人捧着厚厚的书阅读,另一人则半靠在雪白的床上,静静地听着广播——她只能听广播了。
“……B市,22到27摄氏度,阵雨。”
白色的病房里,少年读书,少女听天气,展现着如此平和却又如此诡异的一幅图景。
蓦地,广播戛然而止地被关闭,程泠泠开口:
“能帮我开窗吗?”
她带着沉沉的墨镜,虽然看不见,却还为了表示礼貌地转过头,面向吴轩。
吴轩手中的小说才刚刚看到精彩的地方,有些不耐烦地挠了挠头。
“现在开窗,外面在下雨,风吹进来可是会很冷啊。”
程泠泠歪了歪头,继续说:
“我知道在下雨。我只是想听一听雨声,可以吗?”
“好吧好吧。”
窗子被暴力地推开。
随着风一起进入屋子的,还有嘈杂的各种声音。
雨声细微地混杂在车流的鸣笛声中,倘若不是知道窗外正在下雨这件事,仅仅听着嘈杂的车鸣,全然不知道这座城市沁润在一场冰凉的夜雨中。
夜雨。
窗外闪烁着炫目光芒的霓虹灯,放眼望去红彤彤一片的汽车尾灯,被路灯的冷灯光点亮的一条条宽敞的大马路。
纵然已经身处20楼的高位,但区区20楼,在这样的大城市还是算不上最高。
窗外各式各样的高楼耸立着,像是一根根铁柱,把人关在车水马龙的监牢里。深夜的雨中,被灯光装饰的这些高楼,像是用尖尖避雷针搅碎了云群,为夜晚带来这场夜雨。
这些属于“大都市”这个名词的代表物,无意地用他们的本能工作证明漆黑的凉夜。
本该漆黑的天空,被各路的光线映照成一片紫色。
窗开之后,风趁机而入,把程泠泠的黑发吹向一侧。
她却没有感觉到冷的意思,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手指关节不由自主地敲打着白色的被子,像是在跟着歌曲节奏敲击。
“这样小的雨声,你也能听见?”
靠在窗边,吴轩抱着手,狐疑地问了一句。
“能。”手指依然打着节奏感,程泠泠回答,“虽然这么说有些套话的意思,但用心去听的话,是听得见的。”
紧接着,她抬头,手指敲打的节奏仍未停止,陶醉地开口:
“能够听见夜雨中,焦急送孩子的母亲的鸣笛声。”
“能够听见夜雨中,没有带伞而匆匆跑过的行人。”
“能够听见夜雨中,收拾衣服时塑料衣架撞击声。”
……
吴轩有些吃惊地听完程泠泠排比般地一连串列举,但惊讶归惊讶,一个盲人少女的想象于他而言并无意义,他不屑地说了一句:
“毕竟……你是仅依靠听力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人。”
短暂的小对话后,整个病房又归于沉寂。
看书的看书,听雨的听雨。
不知什么时候,均匀按固定节奏落下的雨忽然变小了,连不关心雨声的吴轩都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
“呐,几点了?”
又是蓦地,程泠泠友好地开口。
“你自己看……”才刚刚说完这句话,吴轩意识到自己的失敬,“抱歉,我忘了。”
他抬头目指挂在床对面的挂钟,读出时间:
“八点半。”
伴随着一声拍掌声,程泠泠开心地说了一声:
“好极了。”
说完,她的脸上露出自信的微笑,仿佛要去施行一个大计划。
紧接着,她用礼貌性的笑容对吴轩说:
“可以回避一下吗?我打算换了衣服,出去……稍微逛逛。”
。
吴轩推着程泠泠的轮椅走到医院大门前的时候,没有意外地,被身后黑衣的保镖拦下。
他叹口气,低声对轮椅上举着透明伞的程泠泠说:
“到这里就算了吧,也够远了,我们回去……”
“请你们不要跟过来,好吗?”温和的程泠泠第一次如此粗暴地打断他人的话,她对保镖开口,“我正在和我的男朋友享受独处的时光,不要打扰我们,行吗?”
和程泠泠独处三天的吴轩,在这个时候,才第一次想起自己站在这里的原因。
是为了导师莫名其妙扔给他的那个“毕业任务”。
——完成程泠泠临终前最后的愿望,扮演她的男朋友。
即使这个初恋完全没有初恋的感觉。
程泠泠第一次撒娇似的抬起她的脸。
黑色的墨镜让她的这个行为显得并不是很友好。
她抓了抓吴轩的袖子。
“亲爱的,我们走吧。”
于是,在没有一个人跟上来的情况下,银色而干净的轮椅大轮子踏上了雨后有些许泥泞的街道,在街道上留下两道车痕。
“直走,一直走。”
才刚刚在众人面前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程泠泠又恢复到了带着温柔的距离感对话模式,用礼貌的语气指挥着推轮椅的“男朋友”。
“到哪里了?”
“唔……晨曦路的前面的十字路口……”
“下个路口,右转。”
吴轩也不知道程泠泠要去哪里,她在雨后冷清的街道上,即使看不见前路,也目标坚定地一路向前,像是心中已经标定了某个地点。然后,她在轮椅上,如同一位霸道的“女王”,指挥着吴轩。
车灯开始渐渐多了起来,而街边的店铺开始一个一个熄灭了灯光,打烊关门回了家。
雨也在这样灯油枯尽的懈怠状态下,慢慢停了。
程泠泠收起她的全透明的漂亮的雨伞,插在轮椅边。
“直行,然后……我说停,就停下。”
在临近闹市区的这个地方,人烟也渐少,街边的店铺只有几家还亮着灯光。
吴轩不安地推着轮椅,他对这一带很熟,可是在程泠泠的指挥下,却有迷路的感觉,因为他不知道程泠泠的最后目标。
“大甩卖,最后三天,跳楼价。”
耳边传来破旧音响里嘶吼般的广告声。
然后,这个破旧音响被店主掐断,卷帘门哗地被粗暴拉下来,关严实了。
“停。”轮椅上的小小“女王”发出最后一个指令,“转向那个公交车站牌。”
吴轩照做。
两人站在几栋三十楼高的大厦之中,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站在川流不息的双向车道前,维持医院里的沉默,一人用看得见的眼睛看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光景,一人用听得清的耳朵听着她所等待的那个事物——
“可以问一下,程泠泠你……是在等公交车吗?”
“嗯,你猜对了。”
“在等……112路,对吗?”
能够猜中,是这个车站少有的只有一路车,而这路车,便是112路。
“这也没错。”
听见两个肯定的答案,吴轩也确认了猜想。
“你……要离家出走,对吗?”
最后一个开口音落下的时候,豆大的雨点也降下。看不出天晴天阴的赤紫色黑夜,印证着天气预报中“阵雨”那两个字。
哗。
伴随着透明雨伞在眼前的张开,程泠泠手扶轮椅,侧身看向吴轩。
“对。”
她没有“眼神”交流这个工具,却用语调语气和嘴角上扬的幅度微妙地保持着“礼貌”的好印象。
街边的路灯照射在沾着几滴雨水的透明伞上。
有雨滴的地方,闪烁点点亮光,没有雨滴的地方,透明伞透出背后昏暗而潮湿的街景。
而伞下,离家出走的命不久矣私生女大小姐,一只手举着伞,另一只手理了理枯槁的长发,接着礼貌地向吴轩张开——
“吴轩先生,作为我现目前的男朋友,你要和我一起……私奔吗?”
吴轩心中立马一锤定音地说了“不”,却又把这个拒绝封锁在舌尖。
在自街对面照射来的灯光下,戴墨镜的略显病弱的女孩,朝他伸出了邀请的手。
恰如一幅雨中艺术的照片。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举起带着的相机,把这一幕照下来。
雨色中,咔嚓一声,定格在程泠泠所看不到的画面上。
“那个声音,可以当作是你肯定的回答吗?”
112路闪烁着灯光,把即将落在街面上的一柱一柱细雨照亮。它从远方颠簸而来,车窗反射的街灯光因为雨刮的缘故而忽闪。
“不,只是……只是这个画面很……很漂亮。”
吴轩从未想要摊上麻烦的事情。
他从未想要坚持某个主张。
他只是想要如此平平淡淡,毫无追求却也毫无波澜地活着,在小公司工作,随便拍点宣传片,能够养活自己就够了。
没有什么特别想拍摄的东西。
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表达的想法。
更没有什么不得不完成的事情。
和大多数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一样活着。
“你……不想啊。”
少女语气中带着满满的失望,她收回了手,转身,示意112路孤独开着一辆车的末班车司机——她要上车。
吴轩淋着雨,望着一手举伞,一手握着轮椅轮子的程泠泠费力地推动轮椅。
费力地从站牌走向路肩。
轮椅上下颠了一下,踏上公路。
缓缓地,慢慢地,在潮湿的公路上留下两道闪着灯光的雨痕。
纤细的手却没有停下。
像之前坚定着某个目标前行的样子,她坚定要乘上这最后一班末班车。
“执念?”
吴轩念出这两个字。
看不见路的程泠泠,轮椅撞上了石头,险些侧滑。
吴轩冲上前,扶住她。
“算了,走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