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变成中雨,中雨变成小雨,小雨变成晴天。
一路颠颠簸簸,身体状况奇差的程泠泠头靠着汽车的窗玻璃,半睡半醒,因为吃了退烧药,额头上布满汗珠。
“不舒服?”
一路上,吴轩第一次见到程泠泠露出忍痛的表情来,闭着眼睛,皱起眉头。
“嗯,有点。”程泠泠转过头,脸上露出淡淡一笑的笑容来,“看起来只靠口服药物果然是不行的,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故乡下雨的时候呢。”
打在窗子上的沙沙雨声越来越小,然后,汽车迎着阳光,驶入小镇。
吴轩搀扶着她上轮椅的时候,感觉到她的手臂甚至比以前还要细上很多,如同枯槁的树枝。
经过七个小时一路颠簸的车程,终于在暮色时分到达了程泠泠口中的“故乡”。
不过是一个非常非常小的,位于两座大山之间的小小县城。
整个县城就只有一条街,街边的建筑已经是县城的全部居民所在的地方。
“到了,终于到了,我闻见了,空气中再熟悉不过的青草的香气,还有熟悉的稻米的味道,泥土的香气,温柔的清风,果然这里就是我的故乡。”
轮椅沾湿一些地面的黄色泥土。
“吴轩先生,车子是不是还停在村子前的路口,旁边有条路通向左边那座山的山顶,右边通向右边那座山的山顶?”
嗅到熟悉气味,回到梦中故乡的少女,脸上失去血色的惨白才稍微恢复一些,仿佛故乡的空气中有着能够治愈病痛的因子,只要嗅到这股空气的味道,一切都会有所好转。
“嗯,没错,是这样的,这条路,还有这个村庄,一点都没有……都没有改变。”
吴轩抬起头,远远的,村庄的那条路的尽头,是沉下去的夕阳。夕阳被两座山架在中间,一点一点沉下去。
村庄的房子都是最古老的木质小屋,背后还有猪圈和农田,如果不是一根根架起的电线杆组成的电网,这个村庄就像活在上个世纪一样。
两旁的绿草,山涧中栽满的谷物,还有巍峨的两座大山上一层一层的树木,让这个上世纪的村庄,好像是求清闲者的伊甸园一般,自然的宁静气味都在这里。
已经不能算作城市,自然不能和一线二线的城市相对比,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安静的村子。
甚至,可以说是世外桃源。
“除了通了电,修了路,房子也盖得多了点,和十年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他看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就想起那个地方。
他会走上现在的这条路,会因为“没有执念”而站在这里,都源于这个古老的地方。
“怎么了吗?吴轩先生……还记得,不,之前有来过这里?”
吴轩脸上带着些许复杂的表情,有一些伤感,又有一些欣慰,他沉重地点头。
“怎么说呢,的确是来过吧。只是很小很小的时候,被父母带到这个地方取景,也拍了那个很棒的视频。”
“终于回来了。在我还能看到它的时候,我记得它是一个虽然贫穷但是美丽的地方,不知道几年过去有没有变化。”
语气中带着兴奋和激动,本来已经浑身无力的程泠泠,两只手扶在轮椅的轮子上,推动轮椅一点点驶进村庄。
“等一等。”
吴轩叫住。
“嗯?”
他拿出相机,在程泠泠听见喊声回头的那一刹那,按下快门,拍下这村庄前的一幕。
“可以走了吗?”
“嗯。听见了快门声音了吗?”
“听见了。”
“很漂亮的照片哦,夕阳下你的长发被吹起来,然后被阳光映照成微微的红色。”
“是吗?可惜我真的看不到。”
“看不到的话……以后我都会描述给你听的,能让你尽可能地想象到那个场景。”
“哎呀?吴轩先生忽然变得真的像个男朋友,会说情话了呢。”
轮椅上的程泠泠仰头,明明她无法“看见”,却微微把墨镜摘下了一点,露出没有焦距的浑浊的眼睛。
吴轩在眼睛中竟然读出调皮的味道。
“不……只、只是……”
他回避这个眼神,别过头。
坐在轮椅上的程泠泠,纵然因为重病消瘦很多,却还是能被村民们认出来——只有一条街的村子,倒也就像一家人。
轮椅留下的一条辙在泥土里划过,街边乘凉的老人和农耕归来的青年,友好地和程泠泠打着招呼——
“泠泠回来了啊?”
“没有想到泠泠还会回来,病好点了吗?”
“泠泠,跟着的是不是你的男朋友啊?”
……
然后,程泠泠这边会挨个微笑地回复:
“嗯,回来了,很多年没见了呢。”
“病比以前好了一些,但还是很重呢。”
“对啊,他是我男朋友。很帅气吧?”
……
最终,轮椅停在一个房门紧闭的老宅子前。楼房微微有些残破,但至少还稳当当地矗立着。
“这里……是我和外婆曾经一起住的地方。”
程泠泠淡淡地开口,在自己的包里摸索了很久,才终于把生锈的钥匙给找出来。
房门打开后,尘封多年的灰尘扑面而来,但是屋子里面却干干净净,也没有任何怪味。
“我说你,明明没有见过我的模样,还要硬撑着炫耀‘很帅气吧’。”
推着轮椅进屋,关了门,吴轩才放松地说。
“我想象中的男朋友一定是非常帅气的,所以你一定会是。”
“想象只是想象而已……”
“那就让我溺死在美好的想象里面吧?”
一边说话,程泠泠一边伸手指向老宅里面的一个偏屋。
吴轩推轮椅过去,发现偏屋是一个极为漂亮的地方,正对背后的山,能够听见山间的小溪流过的水声,也能够看到山上的树木。
“很美吗?”
“很美。”
又是咔嚓的照相声,吴轩把站在窗前的程泠泠再次拍摄下来。
黄昏已经快要结束,站在床边的程泠泠毫无血色的脸被阳光照亮,勉强带上一些健康的红润的颜色。
吴轩坐在床上。
“在这里听见了蛐蛐声,让我想起来,我在事故之后,被治好一切创伤,却失去光明。那是一个多雨的夏天,每一天,我都在这个属于我的房间里,躺在床上,一遍一遍地哭泣,我当时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希望,就这样死了也挺好的。”
因为今天天气足够晴朗,所以窗外的阳光,哪怕是到这个时间,夕阳的余辉也同样有些刺眼。
只是,正对余辉的这个人,她的眼睛已不会再惧怕热烈的阳光。
“我不断哭泣,以泪洗面。反正这双眼睛都已经废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再哭泣也丝毫不怕哭瞎了。”
吴轩静静地听着。
他没有想到,能够坐在程泠泠曾经在过的这间屋子里,听她讲述她最痛苦的时候的故事。
在他的眼里,程泠泠永远是那个最坚强,也最坚定的人,从来没有表现过任何一丝的懦弱,也没有表现过任何一丝的气馁,她从来都不会说放弃。
“但是,在某一天,大雨倾盆,连关上窗子,地板都会被雨水打湿的大雨中,那个连雨声都想要烘托我的痛苦的时候,那个我还小,会被雨声弄得更加害怕的时候,外婆她走了进来。
“她坐下,起初一言不发,然后开口问我:
“‘泠泠,你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吗?’
“‘我已经什么都看不到,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失去了一切意义,连世界都拒绝让我感知。’
“‘但是,你可以听到。听到雨声,你难道没有想到什么画面?’
“我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在那一瞬间,我想起我在还能看到东西的时候,看过的最美的画面,也是拍摄这绵绵的细雨,在画面里,有绿水,有青山,是我最熟悉也是最美的景色。我在想,不是热爱这个世界的人,大概展现不出这样的景色吧。”
停顿一下,“望”向窗外的程泠泠,忽然转过头来,表情稍微有些复杂地“看”着吴轩。
她什么都看不到,只是像要为了表达自己的心情一样,转过脸,都没能真正地面对面,稍有一些错位地复杂地“看”着。
“然后呢?”
“在那瞬间,我忽然觉得,这个只能做听见的世界,也如此美妙。”
程泠泠再次面对窗外,阳光已经越来越弱,她仰起头来,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然后,我有了一个能让我一直活下去的梦想,有了一个能支撑着我努力活下去的执念。”
——“为了这个世界,我要听遍全世界的雨,想象到全世界最绝美的,大家都羡慕的景色。”
掷地有声地,程泠泠说。
这个曾经让她坚持活下去的梦想和执念,现在因为命运的捉弄,已经变成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然后……你实现不了了。”
“是呀,但是……没有谁能够听遍全世界的雨,那只是小孩子的妄想。毕竟,你想,要是走遍世界的每个城市,把每个角落的每场雨录下来,磁带大概能装满像这个屋子这么大的房子吧?”
抬头看了看这间并不大的屋子,吴轩打趣地说:
“不,得要很高很高的书架,摆在很长很长的走廊里,每一层都放很多很多的磁带,才足够。”
“所以,在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我回归了我已经这么多年没有看过的现实……”
阳光沉下去,幸好吴轩进门的时顺手开过灯。
灯光在阳光消失后,终于能够亮出它的光芒,人造的冷光灯照射在程泠泠的笑脸上,她伸手触摸着灰尘满布的木质窗框,幸福地笑出来。
“既然我是为了故乡的那场雨活到现在的,那最后,请让我时隔多年,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再听一听故乡的雨吧。”
和平时用清冷的声音说话的程泠泠截然不同,她这次的语气中,带着满足的温度。
“你现在,可以实现了。”
吴轩听着她的语气,不知道为什么,即将要实现她临终前最大的执念的时候,他竟然也会跟着如此开心。仿佛完成的是他的愿望——很久很久,都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感情。
“是的。至少在父亲接我回去之前,我能够最后一听故乡的雨声。”
阳光已经沉下去,但对于一个目盲的少女来说,有没有这一点阳光,都无所谓。
她满意和自信的笑容,已经足够堪比阳光。
“嗯,你一直以来的执念,终于可以实现了。”
但是,经历了一路风风雨雨的两人,却在好不容易到达的目的地,遇上了最平静也最没办法抵抗的困难——
宁静的山村。
三日无雨。
。
第四天,吴轩醒来,他第一眼观察的是窗外的天空。
非常晴朗,万里无云。
如同他们第一天到达这里一样,没有一丝丝下雨的可能性。
“……24至31摄氏度,晴。”
在没有电视信号的这个房子里,程泠泠每天就只能听广播。
然而,无论哪一天,从广播里面传出来的,都是令人绝望的晴天预报。
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糟糕,经常就靠着木质的窗框,没精神地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在听着窗外的溪水和夏蝉。
“今天,还是起这么早?”
吴轩淡淡地问一句。
“睡不着了,凌晨四点就醒了,然后一直等在这里。”
她慢慢地转过来,没有戴墨镜,所以那双空洞无神和浑浊并存的双目,轻轻地半睁着,像是从心灵中传递出悲怆和绝望。
“吴轩先生,你觉得我还可能听到故乡的雨声吗?”
被问到这个问题的吴轩沉默一会儿,内心也忽然在那瞬间动摇片刻。
“会的,一定会的。老天爷绝对不会辜负你的。”
“是吗?太好了,谢谢。”闭上眼一笑,程泠泠双手轻轻地搭在自己坐着的大腿上,“今天,能推我出去看一看外面吗?”
“很热的。”
“没事。”
“好。”
坐着轮椅的少女瞬间被阳光笼罩,淡淡的金光洒在她披着轻薄外衣的手臂上。
略微有些炎热的空气中,远远的景象都被扭曲。戴着墨镜的程泠泠微微抬起头,于是鼻尖也被阳光轻轻地照亮。
“呐,吴轩先生,现在真的是晴天吗?”
“是。”
“没有一点点可能下雨的乌云吗?我的记忆中,每一年,这里的夏天,都会阴云满布的。”
“没有。”
吴轩抬头望了望两座山山顶间夹着的狭长的蓝天,又有些心痛地补充:
“连白云也没有。”
程泠泠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像是要接住落下的阳光一样,捧着伸向前方。
“那么……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一点太阳的温暖,浑身发冷,吹来的风都好像是下雨之前的那种凉风。为什么呢?为什么都这样了,依然……依然不会下雨呢?”
吴轩听到这句话,慌张地绕到她的面前,抓住她的手。
热烈又刺目的阳光,照射在吴轩的背上,他感觉到室外连空气都被蒸腾的热浪。
枯槁的双手是冰凉的,和之前不断发烧的略微高温不同,但是,倘若看不见阳光的她却感觉到气温是寒冷的话……
“很热,开门都能感觉到热浪的温度。”
听完这句话,程泠泠把手抽出来,紧握着。
“是吗?那看来,是我的感觉已经开始出错了呢。”
“你……还剩多少时间?”
“不知道。”
程泠泠面对耀眼的太阳,露出和以前一样,平静的笑容。
只是这笑容中多了这么一丝丝苦涩的味道。
“没事的,这可是多雨的夏天啊,你肯定……”
想要说出安慰的话,却被程泠泠打断:
“不用了,我回去了。”
瘦弱而枯槁的手紧握住轮椅的滚轮,轮椅消失在黑暗中。
“哎呀,你们这也是在盼着下雨吗?不过也奇怪,明明是夏天,这里难得地晴了快两个礼拜。”
走过来的一个年迈的村民操着一口不太清楚的乡音,往屋里面探头问了一句。
“嗯。”吴轩回头,已经看不到程泠泠的影子,“那是她最后的愿望了……也?还有其他人和我们一样?”
老爷爷杵着拐杖,眯起眼睛望着出村的那条路,远远的村子外面的山上,隐隐约约被围起来一块空地,好像盖一些不属于村庄的简易房子。
“有个剧组说来我们这里取个雨景,导演好像很喜欢这个地方。布好了景,结果一直没等到。”老爷爷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那个导演气急败坏要去租个带高压水枪的车咯。”
望着荒无人烟的山坡上的一处临时搭建的影棚,吴轩看得入神。
“真是稀奇,还有别人和你一样等着下雨啊。”
举起相机,他再一次照下来了这个村庄的背景。
清澈又晴朗的天空,想必是每一个拍摄野外的人都希望的布景。相片中,颜色鲜亮的湛蓝的天空和夺人眼球的绿树的鲜绿色,加上村庄屋顶的枯草黄色的点缀,至少在色彩上,比阴沉沉的时候要好看多倍。
“没有想到,不知不觉中又会回到这个起点。”
喃喃着,他打开相机,看着相机里面的一幕幕——
从坐在医院窗外彩虹雨前的背影。
到夜雨中公交车站前伸手的逆光。
到列车带雨点的车玻璃上的侧影。
到旅馆里窗前小憩饮茶时的静坐。
到故乡映着夕阳的小道前的笑脸。
……
“从出门的时候开始,你所计划好的每一步都下着雨呢,所以这最后一步,也肯定没问题的。”
吴轩想。
这一段旅途,最后他还是如此疯狂地跟着她的执念,走到这样一个偏僻但是美丽的地方。
无论怎样,都必须要去完成的,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改变不了的,哪怕生命只剩下寥寥几日,也必须到达的地方。
吴轩坐在椅子上,一张一张地看照片。
然后,忽然,他的手机震动,这还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见自己的手机铃声。
因为从来没有人给他打过电话,从来孑然一人的他,也从来不需要谁来给他打电话。
手机上显示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他心头一紧,按下通话键的时候,他便知道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而电话对面响起的粗厚的男声,也只不过是在证实他的这份猜想而已——
“喂?我女儿,她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