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独自一人坐在墙角边的座位上吃着暖身的酒,行李则放在一边的地上。
这家客栈算城里最大的一家了,一楼是食肆,二楼是客房。
漆黑的屋外下着鹅毛大雪,但是没有风声,因此很静。屋内则是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食客们喧哗地吃着饭,根本没有人注意台上的女子在唱着什么曲儿。恰好因为座位靠近舞台,白术倒能听得一点。
那女子且歌且舞,面容凄楚,音色清丽。白术侧耳仔细听,听起来像是《踏摇娘》里的唱段。女子表演认真,可惜下面除了白术,似乎也找不到第二个在仔细欣赏的了。白术看了看那女子,又看了看其他满脸通红浑身酒气的食客,无奈地摇了摇头。
白术吃完面前的饭菜,就默默带着行李上了二楼。过了半晌,他带着一小个包裹下了楼,准备去客栈后院的澡堂去泡一会。
楼梯嘎吱嘎吱地响,声音意外地清晰。白术从楼梯上探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楼下那些食客都散伙了。只有几个醉酒的家伙趴在桌上,店小二站在一边不知所措。舞台上也早也没了优伶的影子。
“这位客官,晚饭的菜肴不知合口不?”站在楼梯下的老板娘这样问着。这位老板娘看起来五十多岁,典型市井妇女的模样。
“非常满意,”白术笑着回答:“对了,刚才在台上表演的是什么人?”
“哦……那姑娘?我只知道那姑娘单名一个‘春’,是这次来我们店里那戏班子中的一员,其他我就不知道了。”老板娘回答完,伸了个懒腰便去了伙房。
白术来到了后院。
今天中午开始下雪,一直下到现在,地上的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白术抬头看着墨染一般却隐隐发亮的夜空,呼出了一口气。那白色的气体在空气里飘转四散开去。院内的松树上堆满了雪,一些树枝被压得低低的,不堪重负。直到枝上的积雪“沙沙”滑落下去后,树枝才略微能抬起腰来。除了通往澡堂的小路上,其他地方的积雪都未被践踏,完整纯洁宛若处女。
白术正打算迈步去澡堂,却听见走廊转角处传来这样的对话声。
“真的打算离开?”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语气里带着无奈与不舍。
“是的。”少女简短而肯定的回答。
“虽说当时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把你招进团内,但是想不到你真的唱得非常好。现在你要离开,倒有点舍不得呢。”
“非常抱歉……师傅您的恩情小女不敢忘却。”
男人叹气,又问:“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而离开呢?”
“现在我赚到的钱已经够了,我想回去侍奉年老的母亲。”
“这样啊,真是个好孩子…但这样的话那你就不会回来了?”
“嗯……是的。”少女听起来非常为难的样子。
男人沉默了一会,最终道:“好吧,等这里的表演结束后,你就回去吧,到时候把这个月的钱算给你,你就安心回去尽孝道吧。”
“感谢师傅的大恩大德。”
“那也没办法啊。”男人长长地叹气。
对话渐渐结束,一个少女抱着衣裳从走廊那边走来。
“你好,”白术先开口:“你就是春,是吗?”
少女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啊……嗯,嗯,我就是。”
春的皮肤很细腻,在雪的映射下似乎白得透明。乌黑的眼珠干净得像是上好的黑玉。
“曲子……唱得很好呢。”白术赞美道。
“谢谢……只是今晚没有人听……”春似乎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去。
“我在听,的确唱得非常好。”白术认真地说。
“先生您是准备去沐浴么?”春忽然转移了话题。
“是啊。这里的澡堂,男女是分开的。但是一间里只有一个澡盆。所以想洗澡的话看来得排队呢。”
春略微皱起眉毛,看了看不远处的澡堂,说:“我好像把一件衣服忘在房里了,我先回去了。先生晚安。”说完便转身回去了。
“晚安。”
白术注意到,春的脸上一直很淡定,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连讲话的声音也是如此,没有大起大落。这样淡漠的态度和刚才她在台上的表现截然相反。他撇了撇嘴,也没放在心上。
第二天清晨,白术打开房间里的窗户,冷冽的寒风吹进来。
屋外的雪已经停了,但是已经积到了膝盖。白术有些迟疑。这么冷的天,他不想多走一步,也无法出去做表演,那要怎样维持生计呢?他这样想着下了楼。此刻老板娘已经醒了,正张罗着准备开业。
老板娘一抬头看见了白术,便展开笑容问:“哟,先生您来得巧,正有事儿打算和您商量呢。”
“有何贵干?”白术疑惑地问。
“呐,听伙计们说,先生您是腹语师对吧?”
“正是。”白术答。
老板娘笑着道:“没过多久,那个戏班子就要走了,我正愁着找不到人呢,就恰巧碰见了您。我想请先生留在这里作表演,给那些食客助助兴。钱一定不会少,而且您愿意啥时候走就啥时候走。不知您意向如何?”
白术微微皱眉,说:“愿意是愿意的,只是……”
他心想着那些吵吵嚷嚷的食客定是听不见表演内容的,心里就觉得丧气。但转念一想这寒冬腊月的没处可去,便把没说出的话咽了下去,道:“没什么……就这样吧,什么时候开始?”
“下个礼拜怎么样?您正好顶替那戏班子。”
虽说是下个礼拜,听起来时间很宽裕,其实也就是明天的事情。
白术点头同意。
吃完了早饭,白术打算去城里的颜料铺子去买点东西。刚出了房间,却发现春站在屋前。
“别去。”春头也没抬,这么没来由地说道。
“什么?”白术没有听清。
春抬起头。昨夜没有细看,今日才发现她眉间有一点小小的朱砂痣。她不含任何情绪地看着白术,轻轻说:“今天别去那铺子,记住了?”
她说完了,转身便离开,只留下白术在原地愣神,反映过来的时候,走廊上早已没了春的影子。
白术犹豫着,依旧半信半疑地下了楼梯。刚准备打开门出去,不料,客栈的小厮从门外冲了进来,喊道:
“不好啦!那间颜料铺子失火啦!”
白术一怔,愣在那里。
“你说什么?”站在帐台后拨着算盘的老板娘抬起头来,匆匆忙忙地跑道屋前朝外张望。
“哪家颜料铺子?”白术问。
那小厮放下怀里的包裹,用袖子擦去额角的汗珠,叹气道:“这位客官,何来‘哪里’之说?就算把咱们城从里到外全部掏出来也只能找到一家颜料铺子,就在这街头。我刚从那里买了东西回来,前脚出门没几步,就听见后面‘轰’的一声,不知怎么店子就着火了。不信您去看,好大的火呢。”
“有人受伤没?”白术这么问着,走到了门前。这时候出来看热闹的人已有好多了。
不远处,滚滚浓烟掺杂着特殊的味道从街头的房屋那边不断涌出,飘向阴沉的天空。
“还好还好,老板正好站在门口扫雪,逃得快。”围观的人这样说着。
“我刚才还在集市上看见了老板娘,幸好她也不在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关键正好是后院的仓库起火,不是前屋,否则就惨啦!”
白术这样听着,忽然折回屋子。他刚上楼,就恰巧在走廊上见到了他想去见的人。
“你⋯⋯预测到了?”白术这样认真地问。
春扭过头不去看白术,依旧毫无表情地说:“算是吧。”
“所以你才提醒我不要去的?”白术歪过脑袋,想看清楚站在阴暗处的春的脸。
春干脆转身道:“差不多。”她的声音冷若冰霜。
虽然春救了白术一命,但是她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还是让白术觉得不是很习惯。春越是隐藏,天生好奇的白术似乎越想了解春。
“你能预知未来啊?真好呢。”白术用轻松的语调说。
但是春却转身离开了,留下了一句话:“没什么可羡慕的。”
白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又无话可说。不过至少他知道了春的异能。
到了晚饭的时间,白术来到了楼下。他来得有些早,厅堂里并没有多少人。演戏的台子上演出还没有开始。屋里安静得很,只有一两句低语,火盆里木柴劈啪作响的声音,还有账房先生躲在柜台里面翻着账簿的声音。他朝昨天自己的位子一瞧,发现春正坐在那儿,这个时候她正面对着一盅酒发呆。
“不好意思……这个位子是我定的。”白术走过去,轻轻说道,像是怕打扰到春。
“啊……对不起。”春小声说着,准备站起来。
“没事,坐一起吧,”白术看了看表演的台子,问:“今天不演出么?”
“今天没我的工作。”春说着坐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她似乎从来没有正视过白术。
“那么今天是什么剧目呢?”白术感觉和她说话有些疲累,她总是问一句答一句,从来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百魅谈》,今天演的是《夜莺》这个故事。”春的视线还是没有离开酒盅。
“《夜莺》啊……是那能够预报灾难被村民奉为神鸟的夜莺的故事吧。”
“奉为神鸟?”春难得地提高了音量。
“难道不是么?”白术咧了咧嘴角。
“你记错了。”冰冷的否定。
难道说《百魅谈》还有不同版本的么?按照道理说演出剧本是按照母亲的小说改变的,而白术自己看的就是小说版的,难道……
春的话打断了白术的回忆:“那鸟儿因为一身黑羽而被村民们认为是不祥之物。似乎只要它一张口啼鸣,就会有灾难诞生。后来人们终于听不见鸟儿的歌声,因为它死了。第二天,发生了地震。幸存的人才意识到,那鸟的其实是预报灾难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故事。”春模模糊糊地讲完。
原来如此么……和白术看到的版本大相径庭。
“所以说,能预知未来也不是什么好事吧。”春叹了口气,她今天难得说了许多话。
白术笑着说:“怎么不是好事?可以把这当成职业的嘛。”
春摇摇头,道:“自己的命运,知道的越少越好。知道越多,反而不敢前进了。”
“是么?那么你为什么昨天要来救我呢?按照你说的,我不是应该在那家铺子被烧死么?”白术翘起嘴角,戏谑着说。
春闭着眼不去看白术饶有兴趣的眼神,依旧用不经波澜的语调说:“能救便救,不能救便罢。人活着固然是好的。”
“那更应该用你的能力去救更多的人吧?”
“人自有命,破坏了法则也算不上什么好事。不过,你还有任务,我便出手相救了。”春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似乎带着隐隐的无奈。
白术听了一愣,难道她也能知晓他的过去么?
“告辞。”还没等白术想出些什么头绪来,春就站起身绕过桌子离开。
“那么……”白术出声喊住春:“你能够看见自己的命运么?”
春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
“不能。”春抛下这句话,便安静地上了楼。
对于这个回答白术并不是很相信,但他也没有追问。他低下头去看那酒盅,小小的,清冷的一盅酒,没有太浓烈的香气。
跟春这样一番谈话下来,白术反而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到了夜半,雪又开始下了起来。与昨日不同的是,今夜的雪夹杂着风。
白术躺在床榻上,听着窗纸被风鼓动的声音,一时失去了睡意。他干脆坐起身,将棉外套披在肩上。他走到窗边,微微推开了窗户,只是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而已,风就裹着雪花散乱地吹进了屋,寒意钻进白术的领口里,让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刚想关上窗户,却发现楼下雪地里出现了一个个薄红色的身影。他定睛一看,发现那正是春。她抱着衣物,左右张望着朝后院的澡堂走去。
这么晚还去洗浴?白术这么想着关上了窗户,回到床上。明天就是他在这客栈开始表演的日子,也就是那戏班子离开的日子,恐怕也是春离开这里的日子了吧。不知怎么,白术忽然有点不舍,难道是因为在她的身上还有他想知道的谜团么?白术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自己的命运,知道的越少越好。知道越多,反而不敢前进了。”
白术站在窗前望着风景,脑子里反复想着春昨天说的这句话。屋外小厮穿着厚厚的棉袄正扫着雪,搬着一大捆柴火的另一个伙计从庭院另一侧走来,和扫雪的小厮聊了几句又走了。然后白术关上了窗户。
过会就可以下去吃午饭了。现在在给客栈打工,吃饭的时间就得提前。白术这么想着,披上厚外套,出了房门。
“要是能够知道自己的命运,那我就知道老爹在哪儿了嘛。”他自言自语地下了楼,他还没有领悟出来春的意思。在白术看来,能够预知未来诚然是件好事,毕竟他已经遭遇了许多不测。
他懒懒地朝老位子走去,不料又在那里发现了春的身影。
“诶?你还在这儿?不是准备回老家了么?”白术这句话一说出口,就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上次偷听到她与剧团团长聊天的事儿。
春皱了皱眉头,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很快,她恢复了平日里“最标准”的表情。
“嗯,你听到了呢。”她淡淡地说。
“不好意思,那个时候正好路过。”白术尴尬地笑笑。
春叹了口气,说:“其实我的父母已经过世了,所以我也无处可去了。”
“这样……”白术想了想,又说:“如果是这样的话,跟着剧团岂不是更好?那为什么忽然要退出?”
春低下头去,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因为……时间不多了。”
“什么?”白术没有听清楚。
“与你无关。”春冰冷的声音如同寒冬的雪,似乎没有一点可以商量的余地。她说完起身速速离开了。
白术不敢再问。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桌上的物品。他扭头望去,是一个白瓷的酒盅。
酒盅里面盛了一点点最普通的烧酒。白术举起酒杯一看,杯子的边缘是干净的,也就是说,春坐在这儿并没有喝酒,那么这酒是用来做什么的?白术不解地放下酒盅,在春的身上,谜团似乎更多了。
中午饭点做表演的之前,白术环视一屋子的食客。很显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大家都吃着自己的菜,喝着各自的酒,聊天的聊天,划拳的划拳。他叹了口气,只能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到了晚上,白术再次登台,却在他的老位子上又发现了春。只见她在酒盅里倒了一点酒,却并不喝,而是从衣服里掏出一块手帕。她打开手帕,将手帕里的某样东西取出,然后投入酒盅。
接着,白术很惊讶地看到春脸上的表情变化。
春的眉毛渐渐抬高,眼睛也逐渐瞪大,身子微微向后仰。她咬着嘴唇,死死盯住酒盅。她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双臂环抱着自己。如果说平时的春只是没有表情而已,那么此刻的她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木偶坐在那边,仿佛连一点生命的气息也没有。
等演出开始后,白术也无暇去关注春。但等他表演结束后,春不知何时就不在那儿了,桌上的酒盅也被店小二撤走。她没有留下一丝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