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你刚刚说的是……黄精?”白术坐直了身子,冷冽的声音略略抬高了一些,与平时淡然的样子略有不同。
少年有些摸不着头脑:“额……是,是啊……怎么了?”
白术沉吟道:“母亲曾提到过它,没想到真的存在。其实黄精最初的名字写作‘惶惊’,有人觉得这样古板的名字不方便流传,便改了现在的名字,”白术用手指比划着,接着道:“黄精住在海上,是一种吃人的怪物,但是它只吃内心有恐惧的人,所以它的名字也由此而来。你们所看见的海面上那灰色的东西,恐怕就是黄精了吧?”
也许是紧张的情绪,或者是炎热的酷暑,少年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擦了擦额头,声音微弱地说:“难道……绮罗,还有大家都是被那东西吃了么?”
白术低下头去,想了想,然后慢慢说:“如果被吃了,那么就一定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但是你说你听见了绮罗的声音,如果没有差错的话……”
少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咽了口唾沫,直直盯住白术,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白术抬起眼睛,看着少年道:“也许绮罗没有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还活着。”
“你确定?绮罗还活着?那么她在哪儿?”少年连珠炮似的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还得做一番调查后才能知道。”
月亮的光芒从洞**了进来,正好照在白术的身上,他银白色的头发便散发着妖异的光辉。他背暗的脸上那双眼眸,仿佛银色的深渊望不见底。少年无法从这张平静的脸上找到一丝情绪的痕迹,虽说也有喜怒哀乐,但是也只是淡淡的一抹,很快就从脸上消失掉了。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黄精这种怪物不会定居在某片海域。而按照你的说法,看来它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白术道。
“这很奇怪么?”少年眨巴着眼睛问。
白术用审视一般的眼神看着少年,道:“这说明黄精它知道,这村子里的人,心中一定藏着不小的恐惧吧?”
少年似乎被问到了,轻轻地倒吸一口凉气。
白术慢悠悠地说:“人不可避免地会有惧怕的情绪,特别是对自然的敬畏,只是你们的恐惧似乎更甚,”他顿了顿,说:“你们……怕的是绮罗吧?”
白术的话似乎道出了少年的心声。他冷笑道:“没错。事到如今,大家还是很害怕谈论绮罗,却总是做着自欺欺人的事情麻痹自己。说什么害怕神灵会发怒,明明就是害怕自己当初一时冲动所犯下的罪过会遭到报应。”
“如果绮罗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不知道要怕成什么样了。”白术说。
“所以我要找到事情的真相,具体的我已经计划好了,”少年说着,仰面躺在冰凉的石头地面上,说:“既然你是腹语师的话,一定能模仿其他声音的吧?”
“嗯,可以模仿年幼女孩的声音。”白术下意识地看了摆放在一边的莲子。
“那就好办了……”少年瞪着头顶被水光反射出的亮白色的晃动的光影,陷入了沉思。
而白术似乎也在思考着什么,他问:“话说你们做祭祀的地方是在哪儿?”
“在南面的山坡上,面朝大海的地方。”
少年回答完后,两人很久都没有说话,洞穴里一片安静,只有接连不断的潮水声。
“不过话说回来,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少年突然打破沉寂,这样问道。
“在下白术。”
“白术啊?好怪的名字……你叫我七海就行。”少年侧头望着坐在对面的男人这样说道。
七海把第二天拜托白术做的事交代得一清二楚。白术一开始有些不愿意,觉得忽悠别人可不算什么光明正大的行为,但是七海一再坚持要“掌控别人的恐惧”,白术也只好应了。白术又想,若是能够真正亲眼见得黄精一面,这个忙也不算白帮。前前后后讲完,已经入夜很久了,月亮早已升的老高,洞里变得更加黑暗起来。
“你今晚就准备呆在这儿啊?”白术看着正在褪下女装的七海问。
七海年龄虽小,但是因为一直帮忙捕鱼的原因,小小的身板倒很结实,很有男子汉的一面。这样看来,反而和他秀气的脸有些不相称了。七海长叹一声道:“我也无处可去,只能呆在这儿了。”
“那我干脆留下陪你吧。”白术好心说道。
“谁要你陪我啊!”七海忽然生气起来,朝着白术大吼。
白术干脆躺在七海身边,耐心地说:“哎,把你一个人丢这儿也不放心,再说明天也方便联系。”
“说……说是这样没错啦!”七海说着又解开了裙子,露出一双线条漂亮的腿。他忽然注意到白术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便连忙大叫:“你在乱看什么啊混蛋!”
“你准备把衣服都脱光么?”白术冷静地问。
“管你什么事!”
“这里很潮湿,到了半夜会冷,你这样要得病的。”白术一边说,一边把七海脱下的衣服垫在地上。
“不会生病的,我身体很结实的!”七海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发出“啪啪”的响声。
白术指了指铺在自己身边的衣服道:“别啰嗦,睡这上面,我可没时间来照顾病人。”
七海拗不过他,只得照办。白术又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孩子的身上,七海却一手挡开。
“热!”七海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
白术还是耐着性子帮他盖上,说:“现在不觉得,待会睡着了就凉了,听话。”
果然不出白术所料,到了半夜里洞里的气温就逐渐降了下来。一开始还挺凉快,到了后来皮肤就有些刺激得略略受不了了。身边熟睡的七海将盖在身上的衣服裹得紧紧地,嘴里还念叨着梦话。白术轻笑,摇了摇头,翻身睡去,一夜便这样过去了。
到了次日醒来,已是初晨熹微。七海被冲刷着石岸的涛声唤醒。他睁开还没睡醒的眼睛,扭头一看,本来躺在一边的白术已经不见了踪影。七海的身边放着一块馒头,馒头压在一张纸片上。他拿过馒头,闻了闻,不加思索地大口吃起来。压在馒头下面的纸上写着一行字:计划有变,在此处等我,不要乱跑。白术。
七海念完这行字,不高兴地吐了下舌头,把纸片捏成一团,自言自语地说:“这算什么事啊,我才不管呢。”说完,他一个起身,准备穿上自己的衣服,可是却发现除了盖在自己身上的白术的外衣,自己的衣服竟然不翼而飞!
七海气得仰天大叫:“那个家伙一定是故意让我困在这里的……白术你这个混球!”
“阿嚏!”白术揉揉鼻子,叹了口气说:“那孩子一定是起来了吧。”
他站在灌木丛中。太阳未从海平面后升起,空气中还遗留着昨天夜里略微湿润的凉气。白术走过草丛间,就掀翻一叶晨露,他的衣服被沾湿了薄薄一片,散发着草叶特有的清冽的气息。
海潮声从不远处的森林的尽头传来。白术仔细想了想,现在自己面朝东方,按照七海说的,现在应该右转才对,而且如果没猜错的话,做祭祀的地方应该是位于东南角的悬崖上。
没走几步,就看见有人从前方走出,那人手里持一把长矛。
“站住!你不能从这儿经过。”那人一脸不客气的模样。
白术想往前走一步,那人便把矛头指向了白术。
那人朝白术大喝道:“我说此路不通你没长耳朵么?你从哪里来?是什么人?”
白术镇静地答道:“在下想见村长。”
“村长?村长是你随便能见的么?快滚开!”那人举着长矛,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度,说着就要冲上前来。
忽然,白术怀里抱着的莲子小手一挥,气势凛然地喊了一声:“大胆刁民!竟敢伤害白术大人!”
那人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可是站在他眼前的的确只有一个相貌古怪的男子,和他手里抱着的木偶,没有第二个人存在。那么刚才那个女孩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呢?
“你这愚昧的人类,见到了龙王殿下派来的使者,还不赶快下跪?要是被龙王殿下知道了,当心你小命难保!”莲子气势汹汹地瞪着男人。
男人一下子失了神,扔下了手中的长矛,顿时没了刚才那副神气的模样。他吓得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打着颤说:“对……对不起……求您饶了我的小命吧……我,我家里还有……”
“够了,”白术抚摸着莲子的长发,对她说:“不要吓到这个人类。我们国家自来善待人类,因此你要与他和平相待。”
莲子摆出一副谦卑的样子,低声道:“白术大人,莲子知错了。”
白术走到男人面前,礼貌地说:“很抱歉,让你受惊了。在下是龙宫来的使者,特地化装成此番模样,为的是掩人耳目。”
吓坏了的男子连忙起身道:“使者大人,小的现在就带您去见村长!”说完就在前面带路。
一路上,白术怀中的莲子一直很安静,没有一点动静,难道说绮罗并不在此处么?对于这次自己制定的计划,白术自身也没有太大的把握。能不能见到绮罗本人,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只是想着也许这样能够一试,便这么做了。大概是那未曾一见的妖物“黄精”惹得他心思不宁。只是庆幸的是,这男子相信了方才他即兴表演的一段腹语,倘若是不信,那么恐怕麻烦会更大。不过就白术看来,这片土地上的人大概都是很迷信的,只要一开始编造好了谎言,那么恐怕接下来就会便利许多了。
男人将白术带到村子里。每一个见到白术的村民们都停下手里的工作,瞪大了眼睛盯着白术。
他们来到了村长的住处,男人让白术站在屋外稍等片刻,自己先进屋通报。白术站在屋外,环视四周。许多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
“你们看那人,长着这样一幅奇怪的样子,怎么感觉好像要吃人似地。”
“瞧那双眼睛!哎呀难道是妖怪不成?”
“村里现在已经够麻烦了,难不成还要应付这个东西?”
男人敲了敲门,经得里面人允许之后才敢入内。他打开门,只见一群中年人围着一个白发老汉盘坐在地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凝重的表情。
“村长大人,有客求见。”男人说道。
愁云满面的老汉挥了挥手,说:“我现在没空。现在商量归海祭的事情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有时间管别人的事情?告诉他改天再来。”
男人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屋外的白术,压低声音道:“来者恐怕就是为了归海祭的事情来的。”
村长皱眉,微微侧过身子朝屋外望了望,只看见一道细长的白影站在屋外暖橘色的朝阳之中。村长问:“那到底是何人?”
男人用更轻的声音道:“是龙宫来的使者,身带一个会说话的偶人,许是什么法术之类,不要轻易得罪为好。”
众人一听来人身份不由一惊,低声商量了一会,村长便点头让男人把白术带进屋来。
白术脱鞋进屋,其他人则排成两列,坐在村长两边。众人见了白术,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用什么礼节来对待他,又惊异于他古怪的相貌。白术则不理会他们,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地坐下,将木箱放在右侧。
“在下便是龙宫使者,此次前来,是有事相告,”他字句清晰地说着,从木箱中拿出七海的祭祀服。大家见了红裙,便发出惊异的低呼。白术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说:“这是那孩子的服装,还与你们。”
“请问您这是什么意思?那孩子呢?”村长问,他不说话的时候抿紧的嘴唇有些微微发抖。
白术道:“这个孩子将是最后一个孩子,以后也不用举办祭祀了。”他摆出的那副严肃的气质镇压众人,高贵且自然,再配上他天生的深神秘莫测的脸孔,仿佛真是从异处来的访客。
村长的身子向前倾,又是激动又是害怕地问:“那么说以后……村里都得不到保佑了?”
“是绮罗大人做的决定,难道你们还怀疑不成?”莲子忽然嚷道,吓了众人一跳。
“不敢不敢……小的不敢”被这么一吼,这群人吓得连连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在他们眼里,这一定是什么不得了的法术。白术微微眯起眼睛,心中默想这些人的心中到底是藏有多大的恐惧。也许他们真是怕绮罗的阴魂作祟吧。当过度的恐惧激起的愤怒的巨浪逐渐退去后,最终裸露在沙滩上的恐惧的遗骸必将时刻惊扰着过路之人。
村长抬头,困惑地问:“可是小的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绮罗大人现在懂事了。为当年的惨事负起责任的,应该是明明通晓人情却又愚昧无知的大人,而不是这些无辜的孩子。这就是绮罗大人的看法。”白术说道。
所有人愣了一下,却敢怒而不敢言,但也许知道自己的辩解根本立不住脚,只能将话往肚子里面咽。一个个都似乎是肠道不通顺的尴尬样。
“所以,孩子的命留下,好好养着。你们的命,就等着神灵来取。”白术面容冷淡地说完,倏地站起身来,带上行李转身就走,留下一屋子瞠目结舌的人。
按照这样的话,也许就没有太大问题了。白术心中松了一口气。这些人比他想象的要好对付,还好刚才没有出什么差错。稍微露一手他们就信了。
但刚出了村长家的门,白术就听见有人在屋外叫喊,他听了顿时觉得头皮一紧,感觉背后的目光像是无数把锋利的矛头向他刺来,连脚下的步伐都僵在原地了。
“村长大人!我们把七海那死孩子抓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