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回来啦。”
傍晚,当林森结束一天的战备巡逻,从游骑兵整备基地返回家中时,正撞着林漪从厨房中端出一碟热气腾腾的黄瓜蛋汤。
他疲惫地点点头,拖下冲锋衣,落在迷彩面料上的雪粒纷纷扬扬地撒落,仿佛梨树摇曳下的花雨婆娑。
女孩在围裙上擦擦手,从桌上的保温桶里取出一杯雾气氤氲的热茶,递到林森手中,又踮起脚尖,轻柔地摘下林森脖间的围巾,
“先暖暖手,知道你在外面冻得不行,中午就帮你热了花茶,小心点喝,别烫着了。”
林森侧过头,偶然瞥见纸篓中一袋袋的花茶包装,突然意识到这杯热茶在递到自己手中前,已经重复泡了好多次。
“对不起,漪儿。”
他握着杯子的手渐渐浸出汗水,
“本来说好中午就可以回来,没想到让你一个人等到这么久… …”
林漪只是掏出手绢,扶住林森的肩膀,为他轻轻擦拭起脖间雪花融化成的水滴,
“晚饭还有二十分钟就好,今天天气预报说有暴雪,晚上就别出门了。”
林森的嘴唇嗫嚅着,还想说些什么,女孩早已为他完成打点,背着手,像芭蕾舞曲中的小天鹅般旋转着身子回到厨房门口,
“在所有菜上齐之前,可不许偷吃桌上的任何东西哟~”
她弯下腰,像狡黠的小猫仔般垂下只眸子,对林森歪头一笑,被绯色缎带轻轻系束的黑发在右肩柔顺滑落,宛若花田中缱绻的蜻蜓,在女孩的玉琢花容间,微微摇曳。
林森无奈地笑了笑,目送着自己的妹妹退入厨房。狭小的房间中再次响起锅碗瓢盆的合奏,宛如爵士乐中响起的欢快旋律,在他被冻得几近麻木的胸口点起春水荡漾的微微涟漪。
开饭前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可做,林森呷着妹妹沏好的花茶,一个手势打开墙上的电视:
“… …根据记者刚刚从国防部得到的消息,黑魇集群在华北的攻势已经被中部战区的第20集团军和第38集团军有效遏止在了太行山一线。我们知道,这是黑魇入侵的第二年,在华北平原南部,四川盆地以西以及河西走廊等地相继沦陷后,这对亟需捷报振奋的人们来说无疑是一个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但是有消息指出,黑魇在西伯利亚和东欧地区的攻势仍然相当凌厉,中国战区的局势不容乐观。具体情况,有请我台特约军事评论员… …”
新闻播报的时候,林森潜意识地望了眼摆在茶几上的全家福。
不久前,他还是象牙塔中一个普通的医学生,家乡就是离校不远的小县城。平凡的生活虽说不上有多精彩,却也是足以让人安得下心去钻研一门学问,和父母过过周末,以及,认认真真地去喜欢一个叫“云嫣”的小学妹。
然而,黑魇的入侵就像夏季午后的暴雨般,刹那间撕碎所有人晴空万里的幻梦。
作为预备役国防生的林森被紧急召上前线。面对黑魇压倒性的数量优势以及名为“元念”的可怖力量,他在血雨腥风的洗礼下,亲眼见证了所谓兵败如山倒,不仅仅只是阵亡名单上五位数的冰冷数字。
多米诺骨牌下的毁灭性溃退很快波及到林森的家乡。听闻小县城沦陷的时候,林森正躲在一辆99A坦克的后面,用30毫米突击炮掩护黄河防线的市民撤退。战友奔跑着来到他的身边,用发颤的嗓音向他告知了噩耗。
随后,一只收割者跳到两人面前,当着林森的面,将战友撕成两半。
当晚,他从战地的电视上看见了无人机从沦陷区拍回的影像。浓烟滚滚的城市中,无数股黑魇组成的浊流宛若恶魔吞噬时张开的排牙,将烈火炙烤的家乡撕碎成灰烬飘散般的四分五裂。
在那一瞬间,总是以战士坚强面孔示人的男孩突然明白,他成了蒲公英撒落的万千雪花中,最孤独的一粒种子,只能在世事辗转的狂风中随波逐流,留待死亡般的风干,将他逐渐干枯。
也许,命运还不忍将他留存在记忆中的执念,一刀两断;抑或,岁月在折磨玩物之时,总是喜欢留给他那么一点若隐若现的希望,当林漪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出现在眼前时,林森没能控制得住自己,他像一个刚刚从绑匪魔爪中逃脱的孩子般,扑到她的面前,紧紧抱住妹妹孱弱的纤体,嚎啕痛哭。
在那场地狱似的沦陷中,林漪奇迹般地逃脱出来,几近艰难辗转,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哥哥。兄妹俩成为了彼此唯一的骨肉依靠。由于游骑兵是深入敌后的精英作战部队,每一次出击都是九死一生,所以在没有任务和训练的时候,游骑兵是允许离开营区和家人团聚的。林漪跟随着哥哥一路颠沛流离,最终来到这座被当做前线基地的北国城市。
很自然地,她在后方的家中承担起照顾哥哥的责任。每当林森有任务在身时,林漪总会想方设法地弄来各种食材,变着花样儿地做着各种珍馐佳肴来犒劳他的胃。而在没有战事的难得间隙,她会拉着哥哥一起去逛街,和林森说笑着学校里的各种八卦绯闻,在不知所措的林森面前试着各种各种的衣裙,在梳妆台前抹不同色号的口红拉着哥哥的手问哪一种最好看。
虽然对逛街这类女孩偏爱的活动拥有着直男与生俱来的头疼,林森还是知道,妹妹在尽可能地让他忘掉战火带来的创伤。
不到二十分钟的光景,林漪就从厨房中端出了所有菜肴。小小的合租屋中萦绕其雾气朦胧的袅娜,仿佛天使伴舞下的提琴协奏,总是在林森嗅取饭菜香气的时候,沁人心脾。
兄妹俩在餐桌前坐定,同时拉起筷子,拉开了大快朵颐的序幕。
“哥,你最爱的咖喱炖牛肉,多吃点。”
林漪一手挽住右肩的发束,用汤勺舀了大块浓香的汤汁,浇在林森的碗里。
“漪儿,我们的物资供应等级不是只有B级吗,你从哪儿弄来的咖喱和牛肉?”
“你猜猜看?”
女孩用筷尖轻点粉唇,闭上一只眼睛,露出招牌的淘气笑容。
“猜不出来。”
林森无奈地耸耸肩。向来直肠子的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瞒过官方的小手段。
“西城王府大道那儿,不是有当局的办公机构么?那些大腹便便的烟鬼们从黑市上搞来香烟,却不敢在公众场合抽,要知道,现在烟草也是严厉管控的战略物资。”
林漪眨着眼,将一口青菜含入嘴中,
“所以呢,我就在大楼对面弄了个棚子,用蛇皮布遮住后面,然后把你发的那些军用口粮油炸盐酥处理一下,做成风味小吃摆在外面出售。那些烟鬼们表面上外出来我这儿买零食,实际上如果有上好的物资供应券我就让他们在后棚中抽上那么几分钟的烟。一盒咖喱块可以在我这儿抽三天,五斤牛肉能抽一个礼拜,反正那些烟瘾发作的官老爷们都是拿A级供应的特权阶层,不会在乎那么点小钱。”
林森夹住滴着浓郁汤汁的牛肉,目瞪口呆。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妹妹竟然可以想出这样的奇招,而身为骨肉血亲的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吃部队里的战地口粮。
“果然,还是你最会持家,以后这个妹妹嫁出去,最心疼的恐怕就是我这个过气老哥吧。”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却在不经意间看到,林漪的眼神突然黯淡下去,仿佛刚才他说的话是一阵冷风,摇曳起女孩黑眸中烛光的明灭。
“怎么了,漪儿?”
“没事、没事。”
眼中的暗影在转瞬间清空,林漪抬起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故作漫不经心开口,
“对了,哥,今天几号来着?”
“12月7日,怎么了?”
林森抬头看了眼日历,喉头传来牛肉吞咽的滑动声。
“你还记得… …今天是… …不,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林漪抚摸着偏向一侧肩头的柔发,目光低垂。
“就说你做的菜比平时丰盛多了… …12月7日,我想想… …对了,今天是珍珠港事变的纪念日!”
他兴奋地一敲桌子,以为又闯过了妹妹故意设下的难关。
林漪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她又继续追问,
“再想想,还有什么比较重要的事情?”
“漪儿,知道你历史学得好,别再为难你这个医学生出身的老哥了… …”
林森苦笑着抓抓脑袋,
“我再想想… …对了!!”
林漪的双眸再次放出光芒。
“是… …是… …拿破仑的将军内伊元帅的殉国日!再不是就是1978年约翰保罗二世在梵蒂冈当选教皇的日子!!”
女孩轻轻叹出一口气,眼眸变得如同黑渊般死寂。
“对不起,漪儿,我脑子实在是太乱了。”
“没事,也不是什么值得纪念的大日子… …”
她自嘲般咧咧嘴,悻悻呢喃。
晚饭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林森在脑海中努力回想着今天的特殊的含义,但是仿佛有人往他的大脑里塞上一团乱麻,无论怎样拼命追忆,思绪中的片段总像断了线的珠子般,零散滚落。
林漪很快调整好情绪,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和哥哥说笑着。直到林森也快渐渐忘掉这段对话时,正在播报领导亲切慰问后方灾民的新闻突然中断,随之插入的是一条紧急消息,
“请所有市民注意,根据城防指挥部的紧急通知,市区内部分区域发现了黑魇渗透的迹象,目前军方正在排除威胁,请所有市民听到消息后立刻前往就近的防空设施中避难,这不是演习!重复一遍,所有市民立刻前往就近的防空设施避难,这不是演习!!”
播音员的声音还未落下,窗子外传来剧烈的爆炸声,桌上的盘子都叮当作响地震颤起来,林漪吓得躲到哥哥的身边,紧紧拉住他的手臂。
“哥,我们、我们快去防空洞吧!”
林森的脸变得严峻起来,他挑起挂在衣架上的冲锋衣,将象征游骑兵的“双翼之剑”徽章别在胸口,
“等等,你要去哪儿?”
林漪的面色变得不那么平静了,像被疾风弄皱的浮萍。
“漪儿,你带上我放在床头柜下的三盒单兵战斗口粮,赶紧去东街口的地铁站避难,我得马上去基地报道。”
林森将妹妹的手从臂间轻轻摘下,干净利索地笼上手套。
“可是,今天明明是你的休息日呀,还被临时叫去加了一天的班,到现在才回来… …”
女孩的声线开始微微发颤,
“哥,我们一起逃吧,一个人… …我会很害怕的,而且,他们也没叫你,没有人会则责怪你的!”
“对不起,漪儿,敌人入侵的信号就是游骑兵奔赴沙场的命令,我必须去报道。”
林森叹了口气,抚摸起妹妹的额头,
“听话,我很快就会回来,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漪儿,这么多次了你老哥不也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吗?”
几近劝说,他的衣袖仍然被妹妹紧紧抓住。无奈中,林森狠下心,一甩手,将林漪丢在旁边,拿上军帽就要出门——
“就算这一次也不行吗?!即便今天是妹妹的生日,你也要这样… …这样狠心地把她抛在一边么?!”
林漪按住胸口,带着哭腔的嘶鸣,在林森耳边,如雷轰鸣。
仿佛一把尖刀扎入心窝,他的呼吸凝滞在嘴角,瞳孔犹如遭受电击的肌肉,痛苦收缩。
想起来了,终于有记忆了,今天… …12月7日,不是别的什么日子,而是应该被他这个哥哥牢牢铭刻在心里,与他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林漪的生日。
悔恨的酸楚宛如电流般游走在心跳的震颤间,林森睁大眼,转过身子,而林漪趴在墙边,瞪大噙满泪水的双眸,了无血色的脸颊上滑落出月色流淌的寂静悲怆。
“我从来… …都不会奢望有人会记得这个日子… …更别提有任何的礼物或者祝福… …可是,至少,希望能有哥哥陪在我的身边… …至少,请让我知道… …在动荡不安的时候,林漪还有一处温暖的依靠呀!!”
女孩抽泣着,任由大颗的银光划破自己姣好的脸颊。林森愣愣地伫立原地,控制不住脸部肌肉的颤抖,泪影恍惚间,他看见林漪胸前的一颗蓝宝石挂坠,而一粒小小的红心,宛如沉入深海的心脏般,在宝石中央,缓缓律动。
潜意识中,林森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颗宝石,一切和两年前,与云嫣的匆匆告别如此相似,都是他无力挽回的软弱无力,都是足以成为他今后梦境中凄厉哀嚎的至深梦魇。
“对不起,漪儿… …对不起… …”
他握紧拳头,竭力抑制着自己声音中的颤抖,
“答应我… …保护好自己… …我很快就会回来… …哥哥向你保证,一定会回来给你好好庆祝生日,漪儿,就给哥哥这几个小时的时间… …”
林森伸出双手,惊颤着,抚在妹妹的肩头,
“我不要什么保证,我只要你现在能陪在我的身边!求求你,哥哥!!”
林漪的声线被模糊的泪影彻底支离,宛如裂开的绸缎般,将林森心中故作的残忍,声声抽离。
“漪儿,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着数十万的平民,现在,他们比你更需要我,只有这样,这个世界上才不会有更多的兄妹失去他们的家人和朋友… …”
女孩咬住牙齿,把头扭向一边。
林森捏了捏满是汗水的手心,终究狠下心来,转过身,即将踏出房门,
“难道… …难道… …你的心里装得下整个天下,装得下千万人的疾苦,却装不下一个女孩子的幸福了么?是啊… …和你要拯救的大众比起来,区区一个弱女子的声音算得上什么?!”
他迟疑片刻,继续迈腿,
“哥哥… …偶尔,也请你回过头,看看你身边的这些人,偶尔,也请把你的怜悯分一点给他们!被你拯救的千千万万的平民也许连你的名字都不记得,但身边的那些人,却愿意为了你把自己的生命献祭出去!!”
“漪儿,去避难所。”
他强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流,以命令般的口吻,冰冷得不带任何感情的温度。
随即,男孩握紧拳头,跨过门槛,大步不回。
“我哪儿也不去!!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等着你那颗高傲的头颅后悔的一刻!!”
林漪倚在门框,声嘶力竭地大喊,满面泪流。
这一次,林森没有回头,甚至连脚步也不曾延迟,带着玄关内席卷而来的寒流,他漆黑的身影犹如没入敌阵的战旗般,消失在漫天雪花的翻卷中。
(第四章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