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绝地逃杀
Episode 6 The narrow escape
何博士吐出的烟雾飘过云天明面前，使那颗黯淡的星星闪动起来。云天明想，当程心看到这颗星时，自己已不在人世。其实，他和程心看到的这颗星星，是它在二百八十六年前的样子，这束微弱的光线在太空中行走了近三个世纪才接触到他们的视网膜，而它现在发出的光线，要二百八十六年后才能到达地球，那时程心也不在人世了。
她将度过怎样的一生呢？但愿她能记得，茫茫星海中，有一颗星星是属于她的。
——刘慈欣《三体.死神永生》
风若诗吟，婆娑的花影曳动起袅绕的舞步，在头顶撒落下微如潮鸣般的窸窣喃语。轻轻仰头，琥珀色的阳光从四十五度的角度晕入眼帘。女孩的瞳孔潜意识地收缩，像经不住三月春雨的蔷薇，却又在蜂蜜般的暖意充盈眼眸时，流露出涟漪泛起般的淡淡柔情。
拎着皮质的小提箱，她静静地等候在路边，一任清风涤荡，翩飞的白裙如浪翻卷。弯腰想要按住摇曳不止的裙摆，肩头的长发却流水般拂过开领中露出的挺拔锁骨，在女孩的耳畔拨动起琴弦协奏般的悠扬如歌。
千灵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打扮过了。战争爆发后，发誓为母亲报仇的她将自己砥砺成了碧海长空中最锋利的一把利刃。无数女孩子艳羡的粉雕玉颜，多少岁月慷慨赠与的青春韶华，都在千灵快如刀斩的空中舞姿下化作复仇女神盛怒般的滔天烈焰。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她将在业火沸腾的翻滚中迎来自己和敌人的最后终结。
但是现在，曾经叱咤苍穹的飞行员少女敛去满身的锋芒，委身于一袭白裙中的温婉。
她明白，现在，自己不是千灵少尉。某个男人将他的思念和过去留在了她那里，而千灵，只是以名为女儿的身份将母亲寄存在自己这儿的情感，归还给他。
下意识地看了看表，马上就要到约定的时间了，可程钧霆仍然迟迟未到。轻叹口气，她举起右臂，向着马路对面的树丛轻轻招手，尽管那里除了落满树叶的长凳和地上丛生的杂草，空无一人。
千灵感觉得到，乔林就在附近。半小时前，他开着吉普将女孩送到了这里，告诉她放心大胆地去和父亲见面，其余什么也不用担心，一切交给他打理就好。
乔老师你可别想着甩掉包袱一了百了，本小姐闷得慌了说不定会打电话让你过来侍寝的~
临行前，她扶住车门，冲打着哈欠的乔林俏皮眨眼，像蹦跶在干果堆中的小松鼠。
傻丫头！
乔林一瞪眼，狠狠地揪住千灵的脸蛋，疼得她龇牙咧嘴，
如果不怕你敬爱的乔老师被梅菲斯特的副主席打断腿的话，爱怎么闹怎么闹！
行行行，乔老师人家知错啦，所以快放手呀… …拧、拧坏了本小姐的盛世美颜，看我不马上让爸爸把你腿打断！！
她疼得直跺脚，趴在车门上大喊大叫。
乔林松开手，女孩揉着白里透红的脸蛋，泪眼汪汪。
好啦好啦，要听爸爸的话。要是不想飞了，提前给打个招呼，我帮你弄到退役申请。
伸手穿过车窗，他抚摸着女孩的额头，脸上浮现出和缓的笑意。
都是有家的孩子了，战场本来就不是你这种年纪的姑娘该去的地方。
目送着乔林开车远去，千灵拎着精心挑选的山羊皮提箱，悸动在胸口的心跳，怦然回响。
不知为何，女孩总有一种感觉：乔林并未远去，他只是悄然守候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静静注视着她，就像在天空中，这个第一次让她感到心动如潮的男人总会伴飞在她的侧翼，以战机的钢铁之躯守护好她的长空翱翔。
她明白，唯有在乔林的暗中关怀下，自己才有勇气在这条交错着荆棘丛生的道路上一路向前。
一辆黑色的林肯轿车从路口驶来，停靠在千灵面前，钢琴烤漆的亮黑车体映照出女孩略带困惑的面容。
车门缓缓打开，身着白衬衣的男人从车中走下。陌生中带着淡淡熟悉的面容再次映入眼帘，千灵不由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攥住皮箱的提手。
“对不起，灵灵，路上耽误了小会儿，让你久等了。”
程钧霆露出疲惫的笑意，伸手去接女孩手中的提箱。
这一次，她没有抗拒，放手将箱子交给父亲。
在递过箱子的一瞬，女孩注意到，父亲的双手戴着黑皮手套。
“那我们就——回家吧？”
铁骨般的中年硬汉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发问。
千灵没有说话，只是拉开轿车后座的车门，却被父亲轻轻拍了拍肩头，
“坐前面吧，就在爸爸旁边。”
她愣了小会儿，终究还是点点头，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
上了车她才发现，父亲是自己开车来的，整辆轿车只有他们父女两人。
一路上，程钧霆一言不发地开着车，千灵则蜷缩着双腿，膝盖不住地相互磨蹭。两个人仿佛阔别多年的旧友，千言万语哽咽在喉头，却又让人不知如何倾述。
还是耐不住沉默带来的压抑，千灵咽了口水，小声嘀咕，
“好久… …不见，爸爸… …”
“这不是前几天才见过吗？怎么快就又把爸爸忘了？”
程钧霆笑了笑，腾出一只手，轻抚女儿的头顶。
脸庞在刹那间晕染成桃红，千灵睁大眼，却像只耷拉下长耳的兔子，垂头凝息。
“不管怎样，你能回到爸爸身边，我已经很满足了。这个世界曾经很乱，现在更乱，但是灵灵，请你相信，只要待在爸爸还有口气在，就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你，无论是那些怪物还是伊斯坎德尔的那些家伙们。”
千灵抿了抿嘴唇，没有再回应。二十年的人生里，她已经听够了无数人的承诺。在如今这个怪物横行的残酷世道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如果一定要再思索出点什么廉价的玩意儿，除了以性命为担保的承诺，女孩想不到其他的东西。
但是这次，她决定给父亲一个机会，也许是为了兑现自己对乔林的承诺，也许只是为了心中残存的那份作为女儿的觉悟，枯萎得不那么痛苦。
不知觉中，程钧霆驾车离开了市区。周围的景致越来越荒凉，轿车开始在崎岖的公路上爬行。
“别担心，梅菲斯特的高层住所都是严格保密的，当然得远离闹市。”
程钧霆掌着方向盘，试图安抚女儿，
“要是住在市里，哪天某个家伙头脑发热想要把我们一锅端，扔个战术核弹云爆弹什么的，伤到吃瓜群众可就不好了，你说是吧灵灵，哈哈~”
他自顾自地笑起来，本想让女儿放轻松些，却失望地发现千灵望着窗外起伏的群山，一言不发，只好尴尬地收起笑容。
在山路上行驶了一个小时左右，轿车来到了一座小山峰的脚下。等到车子驶近，千灵才发现这不仅仅只是一座小山峰：山脚下围着几人高的黑墙，墙头每隔几米就有一座自动机枪塔。墙角下不时有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卫兵牵着狼犬经过，入口处的铁门还修筑有两个堆着沙包的堡垒，荷枪实弹的卫兵架着重机枪，警惕地环视四方。
她向山腰望去，茂密的树林中隐隐露出别墅的轮廓。
“博塔尔堡山庄，爸爸就住在这里。不介意的话，这里就是灵灵的新家了。”
程钧霆和缓地解释道，
“不用担心，这里有世界上最稳妥的安保系统，驻扎了整整一个加强排的士兵，还有梅菲斯特的精英炎契者小队驻守于此，即便是伊斯坎德尔也奈何不了这里。”
听到“炎契者”的字眼，千灵的身子不住地抽搐一下，但很快她就平静下来，继续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
轿车行驶到栅栏门的面前，被卫兵拦下。程钧霆摇下车窗，露出自己的面容，周围的卫兵们立刻占得笔直，向林肯轿车整齐地敬上军力，
“副主席好！”
程钧霆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关上车窗。门口的拒马相继收起，钢铁大门也徐徐打开，他踩下油门，在周围卫兵们齐整的敬礼和目送下驶入博塔尔堡。
“看到了吧灵灵，这里的所有人都要向我点头哈腰，爸爸现在拥有了力量，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只要在爸爸身边，你就是这里呼风唤雨的最高存在！”
千灵机械地点头。其实女孩心中再明白不过，这些人致敬的对象并不是父亲，而是父亲头上名为权力的无形桂冠。一旦时过境迁，这些看上去毕恭毕敬的部下也会毫不留情地向权力的新主人献上一切。
轿车绕过大门前的欧式喷泉，开进博塔尔堡山庄茂密的树丛。当车子驶过一条人工小溪时，溪流旁的草丛动了动，露出高倍率的热成像镜头。
“龙小七大人，这里是火焰牙，已经确认猎物回到博塔尔堡。”
镜头背后，身着迷彩束身潜行服的男子按住通信耳麦，小声报告。
“是单独行动的么？”
耳麦另一头传来冰雪少女冷若寒霜的声音。
“根据热成像系统反馈的信号，应该是和程千灵一起行动的。”
“我不想听到任何无法证实的消息。再问你一遍，火焰牙，程千灵是和程钧霆一起进入博塔尔堡的么？”
龙小七发出咄咄逼人的威胁声，潜行者惊出一身冷汗，
“对、对不起大人！在下马上就去查证！！”
“我想你最好这样做，火焰牙。”
少女的声线收缩成蛇信子一般的冰凉锋利，像蓖麻致命的毒刺，
“否则，保不准今晚你就会恶鬼缠身，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通信被单方面地切断，潜行者咬咬牙齿，紫眼妖瞳的光芒，逐渐锐利。
傍晚时分，在博塔尔堡雕栏画栋的山顶别墅，千灵意外地吃到了父亲亲手做的菜。
她本以为会有戴着高帽子的白衣厨师推着银亮的小车走进餐厅，将精心烹制的珍馐佳肴一道道摆上餐桌，打着红蝴蝶结，一袭燕尾礼服的侍者会为她戴上餐巾，把擦拭得可以照出人影的刀叉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
想象中的情境并未出现，每一道菜都是由父亲亲手端到女孩的面前。这时的程钧霆，早已不是在护卫层层保护下出现在公众视野下的梅菲斯特二把手。换上帆布便装的中年男人卷起衣袖，忙碌地穿梭餐厅内外，将冒着腾腾热气的菜肴递到千灵面前。倒是女孩愣愣地举着筷子，觉得眼前这个掌控着世界十几万炎契者命运的男人，简直平凡到了不真实的地步。
令女孩奇怪的是，至始至终，父亲都戴着黑皮手套，无论是开车或者上菜之时，都未曾脱下半秒。
“来，灵灵，尝尝这些合不合你口味。”
程钧霆坐到旁边，往女儿的碗里不停夹菜。
不是山珍海味，亦非雕盘绮食，呈现在女孩眼前的只是一些诸如肉末茄子，青椒炒肉和小菜豆腐汤之类的家常菜。摆盘并不算好看，有些菜甚至还炒得有些发糊，和这栋奢华山庄的装潢完全搭不上调。
她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瓣茄子，咬了一口，皱着眉头细细咀嚼。
阔别十年的味道刹那间惊悸心头，千灵睁大眼，举筷的右手颤抖一下，筷尖的茄子掉入碗中。
“这味道… …”
“很像妈妈做的菜，对吧？”
程钧霆轻轻一笑，道出女孩心中的困惑。
女孩望着父亲，愕然不已。
“为什么… …”
“别着急，先尝尝其他的。”
父亲一面说着，给千灵夹了更多的菜。入口的味道愈渐浓厚，记忆中某些尘封已久的印象，开始在女孩如水的眼眸中，跃动成光。
她依然记得这道茄子母亲喜欢放上足量的青嫩蒜苗，再搭配好剁椒末腌制成的私房辣酱，炒出来的茄子自然带有一种油润的鲜香口感。每一次女孩生病时，母亲都会做好一小碟这样的肉沫茄子，拌在稀粥中，端到床头，一勺勺地喂她… …
这道咖喱牛肉也是母亲的拿手好菜，每一次厨房中响起“咕哝咕哝”的炖汤声时，年纪尚小的女孩总会忍不住浓香汤汁的诱惑，踮起脚尖趴在灶头，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望着忙活中的母亲。这时，母亲总会用汤勺从还在冒泡大的咖喱汁中捞起一勺松软的牛肉，用手护着，小心吹去上面的热气，再填到女孩早已欢喜展开的小嘴中… …
而小金砖般的锅塌豆腐则是她第一次与母亲合力做好的菜肴。母亲在厨房中手把手地教她打蛋，调和，再将金灿灿的鸡蛋汁浇到刚刚汆好的豆腐上。彼时的千灵只有十岁出头，母亲会在抱着小女孩调鸡蛋的同时，轻柔地告诉她，女人最温润如玉的一面，就是将自己的爱意化作一道道佳肴的浓香馥郁，与生命中相伴的那个人，柔情分享。
总有一天，灵灵也会长大成人，也会迎来出嫁的那一天。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妈妈教给灵灵的手艺还是那个味道，我们一家人就永远不会分开。
每一次做完饭，母亲擦着小千灵脸上的油星，都会这样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熟悉的场景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千灵再也控制不住眼中热流的翻滚。趁着晶莹的滚烫还未从眼角夺眶而出，她转过身，紧紧攥住父亲的衣袖，不住震颤，
“告诉我… …爸爸，你是怎么… …做到的… …”
“过去整理阿薇的遗物时，找到了个手账本，上面记的全都是这些菜的做法，我想，对妈妈的味道，灵灵是最有感觉的。”
程钧霆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伸手拨弄着女儿的发丝，
“没办法，爸爸手太笨，刀功也不好，学了几年，也只能做到这个水平。但是灵灵，只要你爱吃，爸爸即使学到一辈子，也会努力为你还原出记忆中的那些味道。”
说这些话时，他悄无声息的将戴着皮手套的手潜藏到阴影中，但这些都瞒不过千灵的眼睛。
“爸爸… …你的手…
…”
“没事，戴习惯了。”
父亲的神色中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慌张，
“我看看。”
女孩在说话的同时，飞快出手，脱去父亲的手套，刹那间，一种远比热泪更加滚烫的酸楚盈满眼眶，那双犹如枯枝般焦黄的大手上，缠满了一道道结痂的暗红疤痕。仿佛无数条带刺的皮鞭同时落到了父亲的十指，利刺飞旋剜起的荆棘，鲜血淋漓。
她猛地抬头，压低的眉宇下灼烧出质问的目光。但和先前那个飞行员少女的飞扬跋扈完全不同，女孩此刻的眼眸，早已被名为心疼的雾气，氤氲缭绕。
“对不起，灵灵，都怪爸爸手太笨了，连切个菜都弄不好… …”
被戳穿谎言的父亲尴尬地咧咧嘴，没想到几个周前还拒绝承认他的女孩竟然一下子扑到了怀中，抓紧他的肩头，颤若惊泣。
她并不是不懂得去爱，只是离家太久，那些本该在多少年前一一道出的温柔和善意，早已没有了倾述的对象。
十年了，她像一只掉到深井的青蛙，挣扎无望，脱逃无门，只能用名为骄傲和任性的呼喊，去徒劳地唤起别人的注意。
现在，女孩终于明白，只要饱含珍重与守护的深情，经由父亲双手酝酿的浓浓味道，也可以是家的味道。
“灵灵，你真的长大了，再过几年也该出嫁了。爸爸能够做到的，也就只有在还陪着你的时候，让你尝到这些。”
程钧霆的神色黯淡下来，像面露倦意的长途旅人，
“当灵灵也拥有了家庭，这种味道，也只有你能够传承下去了… …”
尽管全力克制，泪水还是在女孩玉润的朱颜上划出冰洁的弧度。她抿着嘴，柔唇微微翕动，却又，欲言又止。
“在那一天，爸爸会为你亲手送上祝福、”
轻轻地在女儿耳边吐露出这样的话语，他释然一笑，将千灵搂入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