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程钧霆亲自将女儿送到卧室。打开门,连动的机关触动电源,屋子内瞬间跃动起小夜灯暖色的光芒。
房间就是按照少的风格布置的,绯色的帷幕从天花板上柔软垂下,轻轻笼罩在樱色被单的木床。床头柜的两边堆满了粉色斑点的抱枕,一人高的泰迪熊静静靠着墙角,仿佛倒在它的怀里就可以收获大半个夜晚的好梦。木桌的书架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罐,里面装着彩虹般五彩缤纷的糖豆,似乎只要垂上双眸,连呼吸都可以晕染上淡淡的甜香。
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一切家具都没有蒙上半点的灰尘,就好像过去的十年,千灵一直都居住在此一样。
“博塔尔堡建成以来,这间房子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我会让仆人定期来这里清扫打理。”
程钧霆缓缓开口,平静得就像预言家见证着占卜结果的实现,
“因为,我猜你只是迷路了。对于在外漂泊的孩子,最好的慰藉,莫过于能在回家的时候,能有一个温暖的被窝。”
千灵愣愣地伫立原地。就在父亲拍拍她的肩膀,转身离去时,她突然扭过头,用震颤的嗓音大声呼喊:
“爸爸!!”
程钧霆止住脚步。
“谢谢你… …为女儿做的这些… …能够回到爸爸身边… …能够再次拥有自己的家,我、我真的… …很开心!!”
“能够听到你的这番话,阿薇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到宽慰的吧。”
他再次转身,浑浊的瞳孔中有了某种雾色的迷蒙,
“欢迎回家,灵灵。”
“嗯~!”
兰花般的笑意在女孩的嘴角泛起轻轻的涟漪,这是十年来,千灵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展露笑颜。
距离博塔尔堡不远外,在另一座山峰的茂林中,乔林正坐在一辆牧羊人吉普内,借助高倍望远镜仔细观察则别墅的动静。
看样子大小姐是和父亲彻底解开心结了,乔林轻轻松了口气,端起咖啡,微微呷了一口。
通信器发出明灭忽现的红色灯光,是来自云中市伊斯坎德尔华中支部的远程加密通信。
他带好耳麦,按下接通键。
“喂,阁下,是我。”
“现在状况如何,上尉?”
耳麦中传来伊斯坎德尔集团总裁,上官樱海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深不可测。
“程钧霆及其女儿已回到梅菲斯特的主席官邸,都在我的监视下,还请阁下放心。”
“不错,上尉。不过公司的情报部门刚刚截获一条重要消息,我想作为伊斯坎德尔最前沿的执行官,还是早点告知你的好。”
“什么消息?”乔林的心跳不觉加快。
“梅菲斯特第一主席,王海冬正在密谋除掉程钧霆,而且会在近期动手,和他有关联的任何人都不会放过。”
他的脑海飞闪过千灵的面容,心跳“咯噔”一下,
“怎么可能?梅菲斯特最大的敌人难道不应该是伊斯坎德尔么?”
“攘外必先安内,这也是任何组织必须优先考虑的事项。”
上官樱海的声音稍微顿了顿,乔林听见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事实上,我们推测,程钧霆应该是抓住了王海冬什么把柄,一个足以让堂堂梅菲斯特第一主席成为众矢之的的致命情报。如果能够借由王海冬的手干掉程钧霆,再趁乱得到这个情报搞掉王海冬,我们就可以彻底腾出手来对付兰芜那帮人了。”
“阁下的意思是——我们要让王海冬火中取粟,先行干掉程钧霆?那千灵——我是说,程钧霆的女儿怎么办?阁下不是让我一直留在她身边保护她吗?”
他紧紧握住咖啡杯,干裂的嘴唇苦涩得甚是厉害。
“程千灵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先前给你的命令是为了用她制衡程钧霆,但是现在,更大的制衡力量王海冬出现了。”
上官樱海在耳机中冷冷地回应,
“所以上尉,你的命令变成坐观梅菲斯特两派相斗,然后再设法得到程钧霆手中的情报,我会安排专机把你撤退到伊斯坎德尔的华东支部。”
“就这么放着程千灵置身险地不管吗?那姑娘才刚刚二十岁就要面临如此残酷的斗争么?”
“你要知道,上尉,这场战争爆发以来,有太多孩子还未成年就被送上前线,年纪轻轻就惨死在黑魇的铁蹄下。比起彻底摧毁梅菲斯特,领导全世界的炎契者击败黑魇的目标,程千灵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罢了。”
“可是,我还是认为,不能放任千灵在这样的险境中毫不作为!”
这一次,向来平和的男孩竟然激动地叫喊出来,攥紧咖啡杯的右手开始沁出汗水。
“理由呢?”
他语塞了。的确,得知了这样的情报,千灵在上官樱海心中已然成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弃卒。作为一个最纯粹的商人,无利不起早已被这个深似大海的男人奉为圭臬。对于伊斯坎德尔的总裁而言,千灵作为商品的价值,早就被榨取殆尽。
可是,对于乔林,他始终放不下千灵,就好像家人还在世上时,总会是让男孩最牵挂的对象一般。和女孩相处的这几年,千灵已经不仅仅是他的学生,保护的对象。她更是代替那些在战火中消逝的熟悉面容,成为他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对不起,阁下,我… …”
“如果没有听错的话,我刚才听见你直接称呼那女孩的名字了吧,上尉?”
乔林垂下头,长长地叹出口气。
“你不会对那女孩有什么感情了吧?”
心弦在胸腔中猛然收缩,乔林的额头渗出细汗。
“当然不会,阁下,对于我而言,程千灵… …只是一个目标而已。”
说这句话时,他按着耳机的手一直发抖,像战栗在暴雨中的柳。
“那就好,上尉。”
耳机另一头的声音依然没有什么起伏,
“不管怎样,我希望你明白,你是我培养过最优秀的年轻人,如果可以,我很希望你能回到公司总部,担当起训练瓦尔基莉亚一号实验体的重任。程千灵这样出身草莽的女孩,不值得你为此担上性命。”
“非常明白,阁下。”
乔林尽力不让声音颤动得更厉害。
“对于你这样卓越的年轻人,我也很愿意给你更多的赏识和机遇。敝人小女,现正在公司医学部工作,今年刚满二十三岁,容貌尚可,就是有些不服管教。如果不介意的话,完成这项任务后,我很乐意将小女交给你来托付。借由这样的机会,你将会获得狩灵家族的高贵血统,以后越过伊斯坎德尔,得到长老会的认可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阁下的好意我心领了,无论如何,我都会优先完成阁下托付的任务,这一点还请您放心。”
“那就好。”
“还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上尉,知道哪些该开口哪些不该提。”
“那云中市现在的状况——”
“一切都在伊斯坎德尔的掌控之中。”
这一次,上官樱海的声音意外地变得坚决了许多,
“那些终将逝去的脚步,无论你怎样挽留,也不过是缘木求鱼而已。”
乔林的瞳孔猛然收紧,却又再说瞬间,微微释怀,
“我明白了,谢谢阁下。”
“最后再多言一句,乔林,以上交给你的任务并不是死命令。紧急关头,你可以放弃任务独自撤退,地点已经加密发送到你的手机上,到了那里自然会有人接应你。记住,你的性命才是应该优先确保的对象。”
和上官樱海结束通信,乔林把驾驶座的座位调到最低,仰头躺倒,望着漆黑一片的车顶,目光空洞。
多少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失去所有家人的绝望少年,怀着驱逐所有怪物,在黑魇铁蹄下拯救世人的梦想投入上官樱海的麾下。在伊斯坎德尔的赞助下,因为锬过敏体质不能成为炎契者的他从空军学院毕业,成为了守护人们头顶这片碧空的苍穹猎鹰。
可是,到头来,他也不过成为了别人借刀杀人的一柄利刃,只是用麻木的目光,见证着黑魇侵略下人类的相互残杀。
难道所有人的敌人不应该就是黑魇么?在怪物们大兵压境,人类形势已然危如累卵的现在,为什么各种势力还要不顾一切地兄弟阋墙?
或许,比黑魇更可怕的,是名为人心的世界之癌吧。
按着腰间的手枪握把,徘徊男孩唇间的鼻息,逐渐凝滞。
博塔尔堡内,夜已深。程钧霆披着大衣缓步走进书房,打开电脑,眉宇间变得凝重起来。
电脑屏幕上,是一行行的交易记录,都是七位数的账目汇入,收款账户无一例外,都指向了一个代号“铁面人”的神秘人物。
但对程钧霆来说,“铁面人”的代号并不陌生。当年,梅菲斯特还未摆脱伊斯坎德尔的控制时,他曾和“铁面人”组队完成过一次神思者狩猎任务。当时他们都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身无长物而又渴望在抵抗黑魇的战场上建功立业。面对神思者周围的重重护卫,铁面人利用自身的境界抓起想要逃窜的同伴,利用他们组成肉盾,一路杀向敌人的中心,最终踏着战友的重重尸体斩获了神思者的核心。
这场战斗,铁面人失去了一条腿,却让他在通往权力的大道上收获了最重要的筹码。
后来,铁面人成为了梅菲斯特的第一主席,他的名字叫做王海冬。
账目数据是他在几个月前的调查中偶然获得的。那时正在长江中下游平原进行的黑魇围歼战役鏖战正酣,前线却接连传出炎契者失控暴走的消息,后方的城市中也传出炎契者袭击普通民众的消息。据媒体推测,应该是有一个逃亡炎契者组成的组织在操控着这一切,他们打算以更多的暴力行动来牟取更大的独立权利。
程钧霆也听说不久前发生在云中市飞往夏威夷航班上的事件。一个男人携带着经过伪装的鬼徒登上飞机,并要挟了整架飞机的乘客要求联合国给予炎契者单独建国的权利。虽然此事并未酿成严重后果,但还是有不少舆论矛头直指梅菲斯特,称是炎契者的高层秘密策划了这次事件,为此,王海冬不得不紧急召开新闻发布会,亲自出面澄清梅菲斯特和这些作乱的炎契者毫无关系,并称会和联合国一起打击任何破坏人类战线的行为,信誓旦旦。
但在程钧霆独立领导的调查中,他发现所有事件的端倪,远不止如此。
除了王海冬账目中来历不明的巨额财产,程钧霆还在梅菲斯特封存的总部监视资料中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影像。视频中一些炎契者被绑在手术台上,被梅菲斯特的医务人员注射了不明药物后受到癌化锬剧烈侵蚀,却并未因为侵蚀率的升高而丧命,而是变得狂躁易怒,和程钧霆听说的前线炎契者暴走迹象颇有几分相似。
这些监控资料都被储存在梅菲斯特最核心的绝密数据库中,即便是贵为二把手的他,想要查看也得使用某些技术手段。而视频拍摄的地点则位于梅菲斯特的总部地下禁区,由王海冬亲自负责。就算程钧霆想要进入这里也必须经过第一主席的同意。
所有的疑点都直指王海冬。程钧霆把这些证据收集了起来,存放在具有记忆功能的锬结晶之中。他并不打算将这些信息公之于众。如果伊斯坎德尔得到这些情报,王海冬用人命堆出来的地位和权力势必将土崩瓦解,梅菲斯特的力量也将受到严重削弱,这也是身为副主席的他不愿看到的。
程钧霆决定亲自找到王海冬,向他问清一切的缘由。既然是梅菲斯特内部的问题,就在梅菲斯特内部解决好了。在这场战争的初期,他和梅菲斯特的无数先辈们奋力抗争,终于将炎契者从伊斯坎德尔的魔爪下解放出来,程钧霆实在不想因为这件事导致梅菲斯特成为众矢之的,进而让伊斯坎德尔的那帮恶魔控制炎契者。
更何况,现在所有人共同的敌人,正是将这个世界步步逼入绝境的黑魇。
他拿起案头上的相框,抚摸起照片上的一家三口。那是在千灵五岁生日时。他和爱妻带着女儿在家乡的湖心公园拍摄的。彼时的千灵,坐在妻子的怀里,笑得像涤荡花丛中的风铃,而他搂着妻女,年轻的面庞还不曾被血雨腥风的过往,沾染半毫。
“阿薇,灵灵长大了,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啊… …”
他将相纸贴紧干枯的侧颜,仿佛这样,妻子的微笑就可以穿过生死相隔的岁月迷蒙,与他万念俱灰的心,以青春相逢的悸动。
“我们相见的日子,也一定不会遥远了吧。”
不知觉中,男人的泪水落到相纸上,将一家三口的笑颜,渐然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