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着千灵的手,程钧霆步履匆匆地穿过昏暗的消防楼道,直奔一楼。只要能安全经过中堂,从别墅的后门逃出,他就能想办法带女儿逃出这里。
事到如今,他已经在和入侵者的交手中猜到了什么。对方都是专业干练的军用型炎契者,使用的突击战术也很有梅菲斯特前线部队的作战风格。虽然没有从现场遗留的尸体上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根据他多年管理这个庞大组织的经验,能够发动这样规模空前的突袭,只有梅菲斯特本身能做到。
说到底,他还是被王海冬摆了一道。
或许是伊斯坎德尔的挑拨离间,也许是兰芜那帮家伙不信任他了?眼下紧张的形势,容不得程钧霆做过多的思考。所有能够倚靠的力量都在短短的一个小时内折戟沉沙,十年过去了,他终究还是变回了以前那个被伊斯坎德尔的炎契者屠戮爱妻的男人。唯一的不同,是他现在可以选择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女儿争得一片未来。
不管怎样,千灵是无辜的,绝不能让她卷入这场炎契者之间的派系斗争。
中堂的过道里已是满目狼藉,随处可见翻倒的花瓶和掉落的挂画,墙上也布满蜂窝般的密集弹。尸体横七竖八地躺满过道,肆意横流的鲜血让人无法辨清其中哪些是卫兵哪些是入侵的炎契者。
走廊尽头突然闪出人影,程钧霆瞪大眼,匆忙刹住脚步。
龙小七站在别墅的出口,平静地注视着这对逃亡的父女,目若凝息。
悠扬在长风中的黑发如风似影,涤荡暗夜里的裙袂辉映着月色冰凉的浸淫。少女扬起头,刘海拂动下的紫眸,烟雨迷离。
“好久不见,程副主席。”
玉润的声线波澜不惊,少女的语气平静得就像是在和熟人打着招呼。
“我不记得我们见过。”
程钧霆护住女儿,冷冷回应,上膛的霰弹枪前伸着瞄准少女,
“如果有,那恐怕就是之后在地狱了。”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开枪,子弹呼啸着击中少女。瓷器破碎般的声音炸裂开来,伫立眼前的纤弱身影化作无数飞溅的冰渣,却不见分毫鲜血的抛撒。程钧霆意识到刚才击中的只是对方的虚影,不自觉地护住女儿后退。没想到龙小七早已攀上屋顶大梁,沿着墙壁扑袭下来。
意识到从天而降的危险,他立即抬起枪口向头顶射击。急速俯冲的少女俨然穿行风雨中的雨燕,在天花板与墙体间来回跳跃,避开了所有子弹。程钧霆瞪大眼,这才发觉她根本就没有发动元念境界。即便是龙牙弹这种克制炎契者的强力武器,面对此般状况也和普通的黄铜子弹别无而异。
既然如此,那也用不着客气了。
即将扑击到目标面前时,龙小七眼中突然紫光闪动,交叠的双手突然羽翼般的扬起,无数冰棱折射着锋利的反光,如骤雨冰雹般砸向父女两人——
“境界全开!”
程钧霆扔掉霰弹枪,如老鹰护雏般张开右臂,无形的境界如幕铺展,将袭来的冰刺悉数拦下。但下一秒,落到地面的少女却从裙间拔出小巧的手枪,对准程钧霆连开数枪。冰蓝色的焰火在枪口绽放开来,程钧霆止住呼吸,原本平静的心跳突然收缩成不绝如缕的一瞬——
那是反源侵蚀弹特有的幽蓝光芒,如同亡灵羽衣的翩跹,浸透悲鸣。
他狼狈地后退,试图收回元念。对炎契者来说,宁愿肉身受伤,也万不可让元念回路受到破坏。一旦这些引导元念输出的通道受损,失控的力量将会如同发狂的野兽,将他变成随时都会引爆的炸弹。
可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少女的子弹犹如刀切奶油,顷刻间洞穿男人的境界。缠满血丝的眸子在眼眶中鼓胀起来,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犹如醉汉般倒在地上,抽搐的嘴角涌出乌黑的浊血。
“爸爸!!”
千灵痛心呼号,不顾一切地跑过去。龙小七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是手掌微微张开,女孩就像被汽车猛撞的破布偶般弹飞,重重地摔在墙上。
“老实说,我很意外,堂堂梅菲斯特副主席的独女,竟然不是炎契者。”
少女轻轻挑起眉头,纤巧的身形却在程钧霆倒地的躯体上留下浓墨瓢泼般的阴影,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就连我们这些无名的鼠辈也在现在有了翻身的机会。难不成令爱根本就是个对活化锬过敏的废物?真是讽刺。”
“是王海冬… …派你们来的?”
程钧霆趴在地上,沉重喘息。
“答案只对活人有意义。”
她神色不惊地回应。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哪怕是这条性命,只求求你们放过小女,她昨天才刚到博塔尔堡,还什么都不知道!”
七尺之躯的男人颤抖着请求。
“什么东西都可以?”
龙小七的眼神突然变得空洞起来,仿佛无月之夜的沼泽雾气,
“那好啊,我亲爱的副主席先生,你能起死回生还是能倒流时光?可以重塑命运还是能够安排天数?如果连这些都做不到,你还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对不起孩子,你说的这些奇迹,即便是上帝也无力回天。”
“是么?”
少女的嘴角浸润开奇怪的微笑,仿佛滴在冰原上的血,
“也对,毕竟我们都是上天的弃子,哪怕只是拥有一个普通女孩的人生,哪怕只是想单纯地感受一下被人爱着的温度,对神明来说,也太过苛求。”
不经意间,一抹淡淡的星光出现在龙小七的眼角,若即、若离。
“我很抱歉,孩子。如果你仍在梅菲斯特,也许我的确可以——”
“够了。”
龙小七粗暴地打断他,一挥手,冰棱从天而降,把程钧霆死死钉在地上。
“一遍又一遍,男人们的谎言总是这么恬不知耻,而又自以为是。现在,是时候让你们为此付出代价了。”
她转过身,缓缓逼近墙边的千灵。
“住手!千灵是无辜的!有什么冲我来!!”
“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她低语着,左臂开始被嶙峋的冰晶包裹成刃,
“放心好了,我会让你们父女俩团聚,在此之前,你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爱的女儿流干鲜血,却又无能为力。好好享受这种绝望吧,毕竟对别人经历的这些,你们已经司空见惯。”
千灵经历了刚才的重击,剜心的疼痛犹如柳叶刀般,剔剐在全身的每一个关节,刀刀锥心。但她仍然在忍耐着,装出昏迷的模样。待龙小七靠近到咫尺之间,她突然跳跃起来,抓起旁边花盆中的一捧沙石向对方抛撒过去。
少女的视野被飞扬的沙尘完全遮盖,待她反应过来,千灵早已拔出贴身折刀,犹如角雕扑兔般向自己冲杀过来——
眼看闪烁着锋利光芒的刀尖就要刺入敌人的前额,千灵全身忽然僵住了,飞驰的身影凝固在了半空,犹如被时光之神定格了般,无论如何也无法在近前一步。
“该死… …怎么会… …”
“难道令尊没有告诉你,不要以血肉之躯对抗炎契者吗?”
龙小七淡淡地开口,伸手轻轻弹开女孩手中的刀锋。
千灵这才发现自己站立的地面早已生长出草丛般的冰晶,牢牢冻住她的双腿。拼命挣扎着想要摆脱束缚,龙小七却已抵近跟前,用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混蛋… …放开我… …”
千灵咬紧牙齿,痉挛的嘴唇勉强发出声音。
“凭什么,同样是差不多的年纪,程千灵你何德何能就有父亲,有家回,还被那样身手了得的男人,倾心守护… …”
龙小七瞪大眼,紫影婆娑的瞳孔,血丝萦绕,
“难道我就活该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地方长大,天天被各种各样的畜生拿捏把玩?!如果你父亲把你拥有的大把幸福稍稍分出,哪怕是分一星半点给我,我们又怎会陷入今天这种境地?!”
少女越说越激动,伸出另一只手。两只还带着奶白色稚气的玉手摇摇晃晃地掐住女孩同样素净的脖颈,仿佛蹩脚的学徒。千灵被她掐得喘不过气来,却又无力反抗,只能徒劳地抓住她的双手,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全然无法理解对方话语的意义,她像溺水的孩童般,视线和意识都开始在虚实交错的变幻间,渐然离散。
女孩心中唯一清楚的是,这个一心想要杀掉自己和父亲的人是炎契者,和十年前当着她面杀掉母亲家伙是一路货色。元念,这个一直让她忌惮万分而又憎恨不已的力量在如今再次成为架在她脖子上的一柄利刃。十年了,千灵以为自己早已不是先前任人鱼肉的羔羊,可事到如今,执掌铁鹰的女孩跌落凡尘,面对炎契者,脆弱得就像不胜雪积的杨柳。
龙小七很想加大气力,亲手掐死这个令自己妒忌不已的女孩。但不知为何,这双业已溅满鲜血的双手却始终下不了必杀的决心。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和程千灵接触,水波涤荡般的公主发,红莲子般的朱唇,以及通过双手传递而来的润泽触感,都这般真实地涌入她的脑海。
她的身子远没有女孩这般高挑,从外貌上看程千灵也比她成熟得多。如果不是敌人,龙小七该叫女孩姐姐吧,就像多年前,她总喜欢白露叫自己阿姐一样。
少女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程钧霆正咬着牙,将龙牙弹的底火吃力拆开,倒出成堆的黑火药。
既然无法用子弹伤到你,那么试试这招如何?
当龙小七意识到身后危险的接近时,紧张的形势没有给她过多回旋余地。她无法想象,已经被反源侵蚀弹破坏了元念回路的男人究竟有何等伟力再次站起,像黑熊扑蝶般跌跌撞撞地猛冲过来。
她放开程千灵,匆忙张开境界,没想到程钧霆也同时展开破损的境界。霜系和森系的元念冲撞到一起,发出赤天玄火般的绚烂光芒。少女和男人,秋水黑发与斑驳银丝交织在一起,恰似二人紫瞳对冲的火花飞扬。
“不可能,被那样的子弹击中,你的元念能力应该早就废了!”
龙小七张开双臂,将所有的力量集中起来。
“你说的是实话,孩子,但对于一个父亲来说,你失策了。”
他微笑着张开右手,掌心中的黑火药包裹着大把的龙牙弹弹头,仿佛埋藏在土层的巨兽化石。境界碰撞的火星引燃火药,弹头就在两人中间剧烈爆炸,龙小七被飞舞的弹片接连击中,如同狂风裹挟着的落红般狼狈倒地。赤染的鲜血浸润而出,在她胸前点染开红梅踏雪般的斑斓猩色。
“爸爸!!”
千灵哭喊着跑过去,扶起同样倒在血泊中的父亲,心如刀绞。
“灵灵… …快逃… …快… …”
奄奄一息的程钧霆快要说不出话了。他受的伤明显要重过龙小七,爆炸的龙牙弹轰掉了男人的整个右小臂,如注的血流从破碎的肢体间喷涌而出。女孩颤抖着撕下自己的一块裙摆,手忙脚乱地包裹在父亲的断臂,却仍然无法阻止这有如洪水决堤般的失血。
他的目的显然达到了。利用和少女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他让自己的部分回路和对方链接在一起。这样在自己的境界内引爆弹头,无异于将敌人和自己同时捆绑在炸弹上。
虽然在任何人看来,这都是杀敌一千、自损一万的赔本买卖。
能够为女儿争得哪怕是分毫的时间,纵使豁出这条老命,男人也在所不惜。
不顾父亲劝阻,千灵拼命扶起程钧霆,一瘸一拐地向着别墅之外艰难奔逃。然而并未跑出多远,她和肩上的父亲就一同摔在地上。
“灵灵,别管我了… …那种程度的伤,拖不了她多久… …”
“开什么玩笑?!昨天才好不容易把我领回家,现在又要抛下我么?”
千灵强装出生气的样子,按住父亲伤口的手却比任何时候都摇晃得更厉害,
“我们要一起离开这儿,以后再风风光光地杀回来,一雪前耻!”
她站起身来,想要再次从地上拽起程钧霆,却没想到父亲的身躯重得像铅块一般,无论如何也无法拖动一步。
恍惚间,女孩突然意识到,她想要拉起的远远不是一个父亲的重量。那是十年来,像荆棘一样缠绕在时间彼岸的命运,人们习惯地称其为宿命,拖拽在女孩的生命中,却是孽缘一般的罪恶袅绕。
“听我说,灵灵… …听我说… …”
失血过多的程钧霆已经非常虚弱,却还是用尽最后的气力从西服的内袋中掏出什么东西,摊开手,一块紫水晶赫然躺在掌心。
“也许不久后,你会困惑… …会迷茫… …亲眼看到… …这个世界突如其来的黑暗… …”
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混着丝丝猩红的血沫从嘴角渗漏出来,
“但是… …没关系… …只要、只要能够… …”
“爸爸… …什么也别说了… …我们马上… …”
千灵的喉头哽咽住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她以为自己早已坚强得忘记了如何哭泣,可如今,真正的无力感迎面袭来,女孩依然像十年前的那般手足无措。
“你把… …这个拿去… … ”
程钧霆把紫水晶交到女儿手中。
“爸爸,这是… …”
“把它… …交给可以信赖的人… …哪怕是… …伊斯坎德尔… …”
他竭尽全力睁大眼,沉重的喘息声仿佛即将燃尽的蜡烛,逐渐微弱,
“只有你能做到了… …”
千灵看着手心中犹如恶魔瞳孔般的晶石,恍然若失。突然,水晶化作缕缕紫光潋滟的弧线,似春风化雨般,融入她的掌心。
“看着我… …灵灵… …”
程钧霆像快要睡着了般,半闭的眼眸,星火迷蒙。女孩颤抖着搂住父亲,满是鲜血的双手止不住地痉挛。尽管如此,千灵还是努力忍住泪水,望着男人浑浊的双眼,就像女孩第一次降临到这个世上,父亲在襁褓中看着她那样。
“果然… …很像… …你和薇的眼睛… …”
干枯的嘴唇嗫嚅着,程钧霆扭动嘴角,想尽力做出一丝微笑。可那只被女儿握住的手终究还是垂落下去,如同风卷残叶般的无力,男人瞳孔深处,那抹最后的斑驳火星,化作虚无。
千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任凭她如何哭喊,拼命摇动着男人,父亲仍然像睡着了般,不予她分毫的回应。被抛在路边的孤独感再次绝望袭来,她像一个迷路的小姑娘,只能抱紧怀里唯一的泰迪熊,坐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垂泪啜泣。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她抱着父亲渐然冰凉的身子,把脸深深埋入不再有心跳传来的胸口。坐在别墅外空地,任由泪流划破自己如水波澜的面颊。枪声和爆炸声还在耳畔激烈作响,却早已无法在女孩死灰寂灭的心扉里溅起哪怕是半点的涟漪。
冰寒的感觉沿着指尖发梢蔓延开来,雪色的晶体又开始在四周生长起来。别墅出口,龙小七捂住血流不止的小腹,一瘸一拐地走向千灵。
抬起手,锐利的冰晶在少女的手指上旋转起来,仿佛某种挽歌无声跳动的旋律。
“结束了,程千灵。现在,将不会有人站出来为你白白送死。”
女孩只是抱紧父亲僵直的躯体,荒芜一片的眼神,空洞无边。
如果就这样死在父亲身边,说不定,我也… …不会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吧… …
她望着少女手中旋转得越来越快的冰棱,疲惫的笑意在脸上微微泛起,恍若荼蘼凋零在夏末前的最后一缕婉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