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小七举起右手，掌心里的冰晶就要射向千灵，耳边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如雷般的轰鸣。转过头，耀如白昼的灯光晃入眼中，她下意识地伸手遮住眼睛，却被光芒中冲出的重型越野车狠狠撞到一边。
汽车停稳，全副武装的乔林从驾驶座上跳下，提起车座上的轻机枪向周围树丛的黑影里扫射。车顶上的榴弹发射器也全数开动，天女散花般向汽车周围抛撒出一枚枚摇曳着蓝色火焰的榴弹，在车子四周腾起一连片烟雾的袅绕。
“大小姐，上车！！”
他冲坐在地上的千灵大喊。
失魂落魄的女孩仍然抱紧父亲的遗体，心如死灰。
潜伏在灌木丛里的炎契者纷纷跳出，鬼魅般逼近越野车。借助越野车发射的元念干扰烟雾，他竭尽全力，用反源侵蚀弹的扫射拦住对方的冲锋。
“再不走咱们就要被包饺子了！”
面对敌人咄咄逼人的攻势，他咬牙退回到车边。一扭头，男孩看见瘫软在程钧霆身边的失神千灵。
那就对不住了，千灵。
乔林扔出几枚元念震荡手雷，趁着四周的炎契者被冲击波压制住的间隙冲到女孩身边，强行将她搂腰扛起。
触摸到千灵肢体的时候，他不禁愣了片刻。往日这个精力过剩，总是像只撒欢小狗的姑娘，却在此刻间，柔弱得仿佛断线木偶一般。
男孩没有时间想得太多，只是将千灵塞到前座，自己冒着四溅的火花冲回驾驶座。
“旅途可能有点颠簸，就当是一次紧急升空任务吧！”
他尽力安抚住千灵的情绪，旋即轰大油门驾车猛冲出去。越野车嘶鸣着飞驰在博塔尔堡的盘山公路上，“砰砰”的撞击声不时在耳畔沉闷作响。虽然除了车灯照亮的前方路面，乔林什么也看不清，但通过撒在风挡上的猩色血珠，他还是对敌人有了清醒的认识。
今晚注定是个刀光血影的屠戮之夜，乔林能做的，只有尽力在这片尸山血海中救赎出一个女孩的未来，哪怕这未来，要用他自己的命去换。
这辆牧马人越野车经过了伊斯坎德尔的特殊改装，对炎契者的搜索性境界具有干扰作用。在正式冲进敌阵前，乔林得到了伊斯坎德尔驻H市特殊空勤部队的帮助，对方向博塔尔堡空域派遣了数架满载元念震荡炸弹的“掠食者”无人机。这些武器本是消灭碾压者和平定者这些大型黑魇的，对付挡道的炎契者当然是绰绰有余。
在即将冲出山庄时，车内的红外探测仪突然传出刺耳的警告。借助热成像仪，乔林看清扼守在博塔尔堡大门的炎契者们组成了标准的线性防御队列严阵以待，看样子已经展开了足够强度的元念护盾。
“猎食者，这里是角雕，我们需要近距空中支援。”
他按住通讯耳机，低沉呼叫。
“猎食者收到，请给出目标位置。”
男孩按下车载CD旁的按钮，隐藏在保险杆上的激光指示器开始工作，将打击坐标发送到伊斯坎德尔的战情中心。
“角雕注意，这里是猎食者，正在调度UAV04和UAV31前往发射阵位，请保持安全距离。”
“坐稳了大小姐！”
他直勾勾地盯住越来越近的大门，紧握方向盘的双手沁出汗水。
“角雕角雕，这里是猎食者，导弹已发射，重复，导弹已发射，danger close、danger close！！”
夜空中传来凄厉的呼啸声，博塔尔堡的大门突然被火光交织的蘑菇云彻底笼罩。剧烈的爆炸声山呼海啸般地袭来，决堤洪水似的冲击波向四面八方急速扩张，险些将越野车掀翻在路边，天空中飞舞着熊熊燃烧的碎片，早已让人分不清那是断肢残臂还是碎石瓦砾。
乔林咬紧下唇，加大油门冲进沸腾的火海。耳边传来什么东西被撞开的声音，猎豹奔驰般的越野车突破烈焰升腾的火幕，一头扎进山区漆黑的夜色中。
“角雕，这里是猎食者，我方UAV因油量不足返航，将无法为你提供后续的空中掩护。”
“角雕收到，前面已经非常感谢了。”
乔林低声道谢，紧绷的神经依然不敢有分毫的放松。
“接下来得靠你们自己杀出一条血路了，祝你好运，角雕。”
对方的话音刚落下，无线电就彻底中断。男孩咽下一口水，太阳穴上渗出斑驳的汗珠。
没错，接下来的路，必须得靠他背着千灵，一个人走下去了。
而此刻，博塔尔堡的别墅外，满身污血的龙小七正躺在担架上，接受军医的紧急救护。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少女接连遭到龙牙弹爆炸和车辆撞击的伤害，绵薄的身子早已是千疮百孔。若不是摆布全身的活化锬刺激肌体，孱弱如她，根本无法撑到现在。
“龙小七大人，恐怕接下来的一周，您都得在病床上好好休养，动不得半点的元念了。”
军医读出少女体内的实时侵蚀率，轻轻叹了口气。
不用医生多言，浸淫全身的入骨之痛已经让她明白了情况的严重性。现在的少女被名为侵蚀的剧痛死死钉在十字架上，任她如何挣扎，换来的也只是肉体撕裂般的椎心泣血。
但她现在必须坚持下去，那个男人交给她的任务还没完成，一旦在这种节骨眼上有所差池，少女从逃出孤儿院以来付出的一切，将前功尽弃。
“前面的情况… …怎么样了… …抓住程千灵了么？”
她紧紧拉住担架旁的随从，用颤抖的声音发问。
围在少女身边的部下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第一个开口。
“回答我！！”
“龙、龙小七大人… …属下无能，刚才，载着程千灵的车已经突破大门… …逃出博塔尔堡了… …”
瞳孔在刹那间收缩，少女痛苦地捂住胸口，止不住地咳嗽。稍稍缓和些许后，她扶着军医的肩膀勉强坐起，青紫的嘴唇微微痉挛。
“那还愣着干什么… …追！！”
她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般，冲部下们愤怒咆哮。众人当即知趣散去，龙小七也扶住军医的肩膀，几次试图站起，却还是无力地瘫软在地。
“大人您要干什么？！”
军医惊诧地张大眼。
“把‘还魂药’给我。”
“对不起，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
“甭废话！”
龙小七揪住军医衣领，咬牙切齿，
“出发前，我看见王海冬托人塞到了你药箱里，给我！！”
“可是孩子，你知道那药有多危险么？”
军医掩饰不住心中的惊慌，连对少女的尊称也忘记了。
“那种玩意儿… …不过是向恶魔借借高利贷而已… …”
龙小七的目光黯淡下来，嘴角浮现出淡淡的苦笑，
“我这条命，本来就贱。事已至此，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军医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无奈地开启药箱，将泛润着淡淡紫光的针剂递到少女手中。
AGS-3U型锬融催化剂，针对炎契者开发的紧急强化药物，俗称“还魂药”，通过促进活化锬和体内细胞的融合大幅加快受体的肌体修复，却也会急剧增加使用者的侵蚀率，如果控制不好剂量，很可能让使用者出现大面积的癌化锬爆发，沦为和黑魇无异的行尸走肉。
少女沉着脸，一把抓过针剂。军医还来不及阻止，她已将所有的注射器插到小臂，把全部药物打入体内。
强烈的机体排异反应如暴风骤雨般袭来，龙小七倒在地上，拼命挣扎起来。淋漓的汗水沿着脸颊成汩淌下，少女纤弱的肢体在担架上痛苦地扭作一团，仿佛有人拿起无形的皮鞭挥打而下，每一次皮开肉绽的鞭笞都化作骨髓深处浸透血泪的痛楚嘶鸣。
她的十指深深地掐入泥土，脖颈青筋暴起。就连那条作为耻辱与血仇存在的长条伤疤也肿胀成淡淡的桃红色，似乎随时都会化作嘶嘶游走的蜈蚣袭上少女的粉颜。妖瞳中的紫光燃烧得愈加猛烈，像堕入风尘深处的星。
许久，强烈的药物反应渐然退去。龙小七勉强支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向火光扑闪的树林。
夜色如漆，一如噩梦至深处的暗无天日。绵延的道路蜿蜒回转，在群山起伏的峡谷，在曲折跌宕的山涧，在永远也无法醒来的梦魇里，轮回幻灭。
稳稳掌住手中的方向盘，乔林打开车窗，让湍急的气流涌入车中，原本热汗淋漓的脸颊才有了些许的清凉。山路两边昏黑一片的树影疾风般掠过耳畔，车体不时响起磕磕碰碰的声音，仿佛半夜令人心悸的扣门，其实那不过是车轮溅起的碎石。
他瞟了眼旁边的千灵，还是像刚逃出博塔尔堡的那样，抱着双腿蜷缩在一起，仿佛刚刚被人从废墟中挖出的幸存者般，不发一言。而以往的女孩，但凡找到和他单独搭车的机会，总会像打翻的话匣子一样喋喋不休，恨不得把满肚子的小秘密全倒给他。
“千灵，令尊的事… …我很抱歉。”
试探着，乔林小声开口。
女孩的脸仍然深深埋在双膝间，一动不动。
“你也别太伤心了，人得始终往前看，毕竟，以后的路还很长。”
乔林自嘲地撇撇嘴。他从来都不擅长安慰别人。战火焚尽他的一切，男孩早已习惯独自承担和遗忘所有晦暗的过往。更何况这个世界见证了太多的生离与死别，悲剧泛滥成河，反倒让人学会了麻木。
但千灵，始终是男孩心头一处不能释怀的柔软。
乔林不再说话，默默伸出右手，抚摸起女孩的头发。
这大概是，他能给女孩的唯一慰藉了。
一束流火从背后突然袭来，路边的大树应声而倒，乔林心脏惊跳一下，匆忙打转方向规避，越野车擦着燃烧的树枝惊险驶过。后视镜反射出明晃晃的远射灯光，他意识到敌方车辆已经急追上来。
“坐稳！！”
他迅速挂档加大油门，牧马人发出野牛趟河般的暴怒嘶鸣。强劲的加速将乔林和千灵重重压在座椅靠背，反光镜里的敌人似乎被甩开了一截，不过车子后方还是有各种各种的攻击型元念源源不断地向他们砸下来，有时是烈焰飞舞的火球，有时是冰花四溅的结晶，甚至还有小房子般的硕石。
蜿蜒折返的山区公路本来就崎岖不堪，乔林为了躲避追兵凌厉的攻击不得不放慢车速小心规避。眼看拉开的距离又被重新缩短，他不得已，向邻座的千灵大喊：
“千灵，干掉后面的敌人！后座上有标枪导弹！！”
女孩只是抱紧自己，脸颊陷入垂下的发丝中，雕像般纹丝不动。
敌人的皮卡车逼近上来，元念攻击的准头也有了大幅的提升，好几次燃烧的火球就擦着牧马人的车顶飞过，带动的疾风险些将车子掀下山崖。
“该死！！”
急剧打转方向，乔林惊险地避开从天而降的锋利冰柱，却还是有飞溅的冰晶抛撒过来，在引擎盖上砸出坑坑洼洼的凹痕。来不及擦去面颊上如注的汗水，碾上来的车辆已然迫在眉睫。
没办法，只能赌一把了… …
乔林深深吸入一口气，屏住呼吸，迅速踩下刹车。车轮下迸溅出火花四射的刺耳摩擦，高速行驶下的强大惯性带动车体急剧横摇，若不是被安全带束缚着，两人早就撞破挡风玻璃飞出车外了。
终于，在离断崖还有几步之遥的距离，牧马人停稳下来。近距跟车的敌人被前车突如其来的紧急制动弄了个措手不及，一路摇晃着拼命刹车，最终撞破护栏，在断崖边上惊险停住。
“请你坐电梯。”
乔林莞尔一笑，毫不犹豫地挂档起步，像推购物车般，将敌人的车辆顶下山崖。
紧绷的神经在刹那间放松下来，男孩像刚刚跑完越野长跑一样瘫软在座位，只顾大口地喘气。
“没事吧大小姐？”
他在裤子上擦干汗涔涔的手，试着拍了拍千灵的后颈，却发现女孩的肌肤也是冻透般的冰凉。
可来不及给她更多的安慰，漆黑的山林中再次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乔林匆忙倒车，打转方向盘继续赶路。没走多远，追兵的车灯通过后视镜明晃晃地打入眼内。
男孩抓紧方向盘，想用速度优势和敌人甩开距离，无奈山路崎岖回转，稍有不慎就会冲出弯道，跌下山崖。两车间的距离渐渐缩短，他甚至能通过后视镜看到后车挡风玻璃后无表情的驾驶员。
在即将通过一处逼仄的急弯时，后车的车门突然打开，一团黑影从车中跃出，落到牧马人的车顶，发出罐头迸裂的沉闷声响。乔林压低眉头，借助转弯的机会向左猛打方向。头顶上的敌人猝不及防，被转弯的向心力甩了下去。
乔林暂时松下口气，正寻思该怎样对付后面的追兵，越野车的侧窗却突然被击碎，四散飞溅的玻璃割破他的手臂，血流在袖子上染出大朵的殷红。男孩这才发现，敌人并未真正摔到地面，而是用一只手吊住车顶支架，像鲤鱼旗般挂在了越野车的侧面。
“那试试这招如何？”
他狠下心，向公路贴近岩壁的一面急转而去。牧马人的车体摩擦在凹凸不平的岩体上，发出岩浆淬铁似的尖锐呼啸，攀附在侧面的敌人终于耐受不住，失手跌落。在越野车后轮碾过他的时候，乔林的心脏也随着车身的颠簸“咯噔”一下，汇聚成流的汗水从下颌滴洒，宛若泪落。
长期和梅菲斯特的炎契者们接触，男孩当然知道自己面对的敌人究竟是些什么人。他们中的大多数年龄都不及千灵，在乔林开来仅仅是一群不谙世事的可怜孩子。
可就是这些孩子，从博塔尔堡一路追杀千灵到这里，不择手段，机关算尽，甚至像扑火的飞蛾一样，用自己孱弱的肉身舍命相搏。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那晚在千灵公寓遭遇的少女，墨染的长发涤荡夜色如风，纤小的身子似乎随时都会像轻烟般，弥散在那雾气迷蒙的月光中。这样的孩子，可以是总在家中缠着他做饭的妹妹，可以是挚友林森身边无限温柔的爱人，更应该是，在教室和操场上，荡漾着莲蓬裙与蝴蝶结的摇曳精灵——
但她绝不应该是一个杀手，一个任由鲜血污浊自己双手的冷酷机器。
在乔林看来，这个世界早已像上错发条的时钟般，乱成一团。人们将一切的错位和乱序归咎于黑魇，因为黑魇不会为自己辩驳，还能在某天顺手将这些无辜的小羔羊们一并抹杀。
眼看就要被乔林甩掉，追击的车辆中跃出更多的炎契者，企图爬上牧马人。男孩咬紧牙关，左右盘转方向，让大多数扑击都落了空。但还是有一个敌人跳上车顶，发动境界爆裂，在副驾驶的头顶炸开个锅盖大小的破洞。
“千灵，收纳盒里有枪！！”
乔林还在专心摆脱追兵，无暇顾及身边，只得冲千灵焦急呐喊。
女孩颤抖着探出手，像是靠近火焰般，犹豫不决，可就在此刻，一双手突然从破洞中伸出，掐住她的脖子。
“灵儿！！”
乔林惊出一身冷汗，差点将车子开下断崖，
“快用枪！！”
千灵被敌人掐得根本喘不过气。她摇晃着伸长手臂，却够不到面前的收纳盒——借着掐脖的力气，对方将她死死压在了座位上。
她的瞳孔绝望地转向身边的乔林，像溺水之人最后挣扎的无力。窒息带来的强烈压迫感在胸口愈绞愈紧，女孩张大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角的晶莹，凋零如泪。
“该死！”
乔林抽出手枪，对准车顶死命开枪，对方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眼看千灵眼中的漾动的光芒越来越微弱，心急如焚的他无意识踩到刹车，飞驰的牧马人骤然减速，车顶上的敌人被惯性抛到引擎盖上。但在即将摔到路上去的瞬间，他抓住雨刮，紧紧贴在了车前。
男孩还没反应过来，敌人已经握拳打向挡风玻璃，一拳，两拳，玻璃上出现了蜘蛛网般密集的裂痕，他这才想起抓起手枪还击。可摇摇欲坠的前挡早已架不住雨点般的锤击，在又一记重拳的猛击下四分五裂。
沾满鲜血的手像捕食的毒蛇般，从前档的破洞蹿进来，和乔林抢夺起方向盘。男孩拼命稳住越野车的方向，一面腾出另一只手和面前的敌人殊死搏斗。经历先前的冲杀和突围，彻夜未眠的他明显体力不支，千疮百孔的牧马人犹如在风浪中穿行的孤舟，左右横摆的方向偏移得越来越厉害，眼看已经擦在了路边的护栏上，而护栏的另一边，汹涌在黑暗中的河流发出野兽咆哮般的磅礴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