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常驻的空军基地附近抛弃了快要散架的牧马人。借助丛林的掩护，两个人填起肚子。乔林几乎将所有的野战口粮都分给了千灵，自己只留了几块压缩饼干。
“快吃快吃吧，接下来将会是一场非常颠簸的长途旅行。”
他拍拍女孩的肩膀，从手提袋里拎出两件飞行服。
“不行，要是把乔老师饿坏了，以后谁还来给咱打扫卫生洗衣做饭… …”
话说到一半，女孩突然咽住了，眼神黯淡下去，
“对啊，毕竟连那个家也回不去了… …”
“怕什么，我还在这呢。”
乔林笑着抖了抖飞行服，将其中一件递给千灵，顺手将几枚手雷拴到腰上，
“度过这关，你就会又有家了。”
“真的吗？！”
女孩像发现萝卜的小兔仔，双眸绽放出惊喜的光芒。
“那当然，幸福就像这里的初雪一样，也许会推迟，但绝不会欺骗每一个虔诚邀请她的人。”
他狡黠地闭上一只眼，这么久来，第一次淘气得像个孩子。
遵从乔林的指示，千灵换好飞行服，将防身的手枪插到腿部枪套。和以往登上战机的出击不同，这次的女孩，更像手持单程票的旅人。她不知道这趟旅途的终点究竟在何方，但只要在乔林身边，纵然浪迹天涯，也不足为惧。
戴好手套，全身气阀锁定完毕，束身的飞行服如同丹青妙笔，曲线宛转间勾勒出韶华女子特有的袅娜身姿。千灵背着双手，像半夜起床偷糖吃的孩子一样，垫手踮脚地绕到乔林身后，趁其不备，将他紧紧抱住，
“乔老师… …你会和人家，一起逃走吧？”
侧脸贴在男孩的后背，冥冥中，她听到耳边铿锵律动的坚实。女孩相信，那是爱人心心相印的共鸣，是未来寄托在彼方的遥远呼唤。
刹那间，乔林愣在原地。女孩娇嫩脸庞的温热，丰盈胸脯的酥软，以及平稳呼吸的撩拨，都通过全身感官传递进来，在他内心晕染开蒸汽萦绕般的融融暖意。
“逃走？逃到哪里去？千灵大小姐的逃走能叫逃走么？”
乔林皱起眉毛，学着女孩的口气，故作严肃，
“这叫战略转移，笨丫头。等你成长到足够强大的时候，咱们再风风火火地杀回来，教昨晚那些嚣张的家伙好好做人！”
千灵“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环抱男孩的双手交绕过来，像眷念着篱落的蔷薇，
最终，笑容却零落成灰，满腔的酸楚溢出心扉，孱弱似她，却只能抱住男孩的后背，尽可能多地攫取那些早已跟随泪水流去的温度，
“奇怪… …明明应该由我来说这句话，从来都是这么骄傲的我… …为什么现在… …什么也说不出… …什么… …也做不到… …”
乔林也敛去笑容，轻轻盖住女孩冷如冰霜的小手，
“灵儿… …”
“别松手，乔林… …现在的我，只剩下你可以依靠… …除了你，我真的… …什么也没有了… …”
惊颤的声线在哽咽中变得破碎，她把脸埋入他的后背，尽量显得不那么狼狈。
一切准备妥当，乔林带着热成像护目镜，一手拎着装有消声器的冲锋枪，一手拉着千灵，按照伊斯坎德尔制定的路线悄然潜入空军基地。沿途的铁丝网和拒马都被事先破坏，渗透过程中两人也没碰上什么警卫，顶多就是在靠近机库的时候避开了闲聊的地勤人员，看来上官樱海早就暗中掌控了状况。
根据计划，乔林会和线人在停机坪前秘密汇合，由线人将他们接应上运输机飞往云中市。但是考虑到跳伞与伪装的多种可能，他还是和千灵换上了飞行服，以求万全。
等候的线人迟迟不到，乔林带着千灵蹲到一架战机的机翼下，假装检查着导弹和油箱，背对跑道上纷纷攘攘的人群，避免让别人注意到他们。
尖啸的枪声突然间打破宁静，千灵的身子随之一抖，差点摔在停机坪上，还好男孩及时将她扶住，
“别怕，有我在。”
微微侧过身，借助眼角余光，他看见一辆辆架着重机枪的军用吉普闯入跑道。成群的宪兵从车上跳下来，挥舞着手中的钢枪冲向停机坪上的战斗机。
“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跑道上负责指挥战机起降的飞行调度官冲到吉普车前，高声质问宪兵，
“本基地承担着华南战区整个北部方向的警戒任务。耽误了战机起降，让黑魇趁虚而入，你们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这时，机场四周负责警卫的卫兵也冲过来，包围了宪兵。双方都举起枪互相瞄准，一时间剑拔弩张。
“我们无意打扰贵部的正常工作，只是上面下来了紧急命令，要求我们彻查H市附近的所有机场，防止谋杀梅菲斯特副主席的凶手趁乱逃走。”
宪兵军官出示了盖着华南战区司令部的命令，机场调度官犹豫间，跑道上突然传来螺旋桨引擎运作的强烈扰动声，不远处，一架涡桨运输机正不顾地勤人员的阻拦，强行滑出停机坪。
手下跑过来，在宪兵指挥官耳边匆匆低语。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凝重起来，对身后的吉普车一挥手，这些车子立刻开足马力冲了过去，顶棚上的重机枪发出撕布般的粗野咆哮。
很快，在吉普车重火力的围追堵截下，笨重的运输机还未开上跑道就被打燃引擎，在油箱的殉爆中化为火球。
“现在阁下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了吧。”
宪兵军官意味深长地望着调度官，向部下们高声命令，
“核查机场里每个人的身份！”
通过牵引车的后视镜，乔林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知道自己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也唯有现在，紧握千灵双手的他，可以如此毅然地选择背水一战。
趁着宪兵和机场人员交锋的机会，他拉着千灵向值班停机坪悄悄移动。为了避免第一时间被人认出，他们还戴上了飞行头盔。通常情况下，为了应对突发敌情，值班停机坪上的战机都会加满油挂好导弹时刻准备起飞。这种状况下，他们也只能强行夺取战机逃离。
虽然从H市直达云中市的飞行已经超过了战机的正常航程，但乔林注意到，停机坪上有一架双座战斗机加挂了副油箱。不出意外，凭借他和千灵的驾驶技术，应该可以在云中市平安降落。
在接近停机坪的过程中，一小队宪兵发现了两人，开始向他们包抄过来。见到气势汹汹的宪兵，女孩的双腿不禁哆嗦起来，乔林强行架住她，在她耳边轻声喃语，
“别慌，保持镇定！”
“出示你们的证件。”
宪兵包围了两人，为首的士官长向不温不火地发声。
“对不起，我们是正在执行紧急起飞任务的机组，为防泄密没有携带身份证件。”
乔林用平静的语气回应道，暗中将千灵护在身后。
“任务？什么任务？”
“任务代码HN2041931，内容是对云贵交界处的黑魇突出部进行紧急压制轰炸。”
他不假思索地报出了多年前的一次飞行任务，
“对不起，先生，我们没有接到取消任务的命令。前线部队还在等待我们的支援，如果没有其他事，我们要登机起飞了。”
“你，去向塔台核实任务的具体内容。”
士官长向其中一个部下命令道，
“至于你们，摘下头盔，我们必须核实每个人的身份。”
身后的女孩一下子抓紧了乔林，透过手套他都能感到她手心中不断浸出的湿汗水。
“我们在头盔里调试好了飞行数据，贸然摘下耽误了战机的起飞准备工作，你们负得起贻误战机的责任么？”
乔林提高嗓门，声音中的坚定，不容置辩。
“很抱歉，先生，我们只接到追捕逃犯的命令。”
对方依旧不紧不慢地回应着，
“如果你们一意孤行，我们也只有奉命行事了。”
他抬起右手，周围的宪兵纷纷举枪对准两人。
“这是何必呢？”
乔林露出温和的笑意，变得配合起来，
“既然阁下一定要恪尽职守，我们配合就是了
，都是弟兄，好说、好说。”
千灵不知道乔林意欲何为，看到男孩摘下头盔，也只好跟着露出面孔。士官长掏出平板电脑比对起两人的容貌。眼看对方的眉头越皱越紧，女孩的高悬的心脏也提到嗓子眼。突然，她感到手掌被轻轻拽了一下，抬起头，乔林冲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紧自己。
“对不起，先生，能否借你通信器一用，既然现在没法起飞了，得向塔台报告一声。”
士官长迟疑片刻，从腰间取下步话机交了过去。可刚一伸出手，乔林就擒住他的手臂，如同山鹰扑兔般将其反拧在对方身后；另一只手则抽出手枪，牢牢抵在他的脑后。
在男孩行动的瞬间，千灵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跟了上去，和他一起站在被挟持的士官长身后。周围的宪兵见状，纷纷举枪瞄准两人。
“让你的手下放下枪退后，快！！”
乔林咬牙切齿地咆哮着，俨然露出獠牙的猎豹。
“不会让你得逞的… …”
士官长依然在试图挣扎，男孩毫不客气，将反剪的手臂拧得更加厉害，
“快下命令！！”
“退、快退后！！”
对方终于忍耐不住，向同伴高声疾呼。
趁着宪兵们后撤的工夫，乔林向身边的千灵大喊，
“快去发动引擎！快！！”
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千灵只能照做，踉跄着跑向停机坪上的战鹰。
眼见女孩跑远，他迅速调转枪口向四周的敌人猛烈开火。宪兵们被打得措手不及，像木桩子般被接连倒地。但还是有几个人及时趴下，依托停机坪旁的箱子向乔林开枪还击。以手中的人质为肉盾，男孩在灵活游走着，将残余敌人迅速扫清。而正当此刻，机场拉响警报，分散在基地各个角落的宪兵开始向他的逼近。
乔林从地上捡起突击步枪，边后撤边向近身的敌人射击。撤退到战机边时，千灵已经在座位里向他招手。
“乔老师，快上来！！”
他扔掉步枪，攀上登机梯，却惊奇地发现千灵坐在了前面的驾驶座上，
“你来开？”
“不相信自己亲手带出的学生？”
女孩扬着头，努力做出一丝往日的高傲。
“只是不想在半途分心去想你。”
乔林轻叹口气，漫不经心地低语。
千灵的手僵在了仪表盘上，一任拂动的樱云染尽粉颜，漾如花海。
分明连一次正式的接吻都还没有，她却像被宠坏的小姑娘，捧着发烫的脸颊，恍若梦中。
趁女孩发愣的片刻，乔林探身在导航系统中输入了飞行参数和辅助驾驶指令。耳边喷气引擎的轰鸣声愈渐增大，战机的各项起飞准备工作依次就绪。
“什么也别想，马上就可以到家了。”
枪炮爆鸣中，乔林笑着摸了摸女孩的额头，就像多年以前她第一次坐进高级教练机的驾驶舱时，男孩俯身在她耳畔的温柔鼓励。
他随即撤出身子，准备翻进驾驶舱的后座，汽车引擎的咆哮忽然从远处厉声袭来。转过头，他看见高速逼近的吉普车，以及对准战机的重机枪。
“危险！！”
重机枪喷吐出灼热的火舌。乔林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抱紧千灵。怀抱中的她听见金属激烈碰撞的摩擦声，男孩的身子也随之惊颤几下。但来不及过多思考，眼前的男孩在枪声开始减弱的片刻撑起身子，靠着座舱盖向远方用力甩出手雷。
整耳欲聋的爆炸声后，她扶着座舱边缘，看见吉普车燃烧着撞向路边的机库。
“乔老师，我们走，快！！”
她伸出手，想将靠在座舱盖上的乔林拉到后座。男孩的身子却像断线的木偶般渐渐滑落。所有的温度在刹那间凝结成霜，女孩望着横亘在头顶的赤红血痕，呆若木鸡。
在即将滑下登机梯的瞬间，乔林咬紧牙齿，用力攥住座舱边缘，勉强稳住身子，
“… …对不起，大小姐… …最后一程，老师陪不了你了… …”
千灵瞪大眼，全然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她站起身，用力拖拽着男孩的身子，却只是徒然地发现，原来看上去瘦弱单薄的男孩，在离别时载满了太多的沉重。
“不… …我不相信… …我不承认！！乔林，你给人家站起来，坐到飞机里面去啊！混蛋！！胆小鬼！！懦夫！！！”
她歇斯底里地大吼着，似乎只要这样，总是惯着她的男孩就会立刻连赔不是，乖乖地坐到后面。
可他终究只是无力地笑了笑，濡出缕缕殷红的嘴唇还在微微翕动，
“… …起飞后，不要… …马上开加力，热信号太大… …会吸引地空导弹的… …不要耍性子……和敌机缠斗… …一切以安全抵达云中为主… …我已经… …帮你设定好了航线… …”
乔林沉重地咳嗽了几声，艰难继续，
“到达后… …要相信伊斯坎德尔的人… …再不济… …去找游骑兵部队的林森上尉… …把这个给他… …他一定会… …帮助你的… …”
说着他摘下脖上的身份铭牌，递到千灵手中。
“蠢货，说这么多人家怎么记得住啊？！乔林，我命令你马上坐到后座去！！马上！！！”
她亡命哭嚎着，用尽力气搂住男孩。
突然，乔林深吸一口气，摇晃着挺起上身，双手牢牢掌住千灵的脸颊。
“乔… …”
就在女孩心跳惊悸的刹那，乔林用力吻在了她的柔唇。
在生死诀别的须臾，在阴阳两隔的边缘，在这世上所有色彩都消退殆尽的黯然时刻，她得到了他的吻，炽红如焰，而又，浓烈得足以将她所有悲伤的过往，酝酿成酒。
她闭上眼，双手搭在男孩脖子上，像瘾君子一样尽情**着他的吻。唯有此刻的时间，静如止水；只有现在的记忆，落英缤纷。泪水汇成涓流，在女孩血色泛涌的脸颊肆意纵横，为这落日挽歌般的交吻，徒增酸楚。
“抱歉… …这大概是能给你的… …最后礼物了… …”
他含着头，和女孩对着前额，泪水沿着鼻梁，顺流而下。
“我… …爱你，灵儿… …”
最后的告白回荡在千灵的耳畔，仿佛蛰伏多时的风信子迎来了漫山遍野的盛放，宛若守候终生的旅人看见满目辉映的极光，俨然封冻千年的冰原邂逅盎然春意的蔓延，恰似永不相遇的两颗星星在宇宙终结前迎来的初邂。
然而，她终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乔林无力地跌下梯子，像凋零在秋天的叶。
带着斑驳血迹的座舱盖已经锁紧，战机开始滑出停机坪，向跑道的另一端骤然加速。
一切都是他先前设定好的程序。女孩面前的他，总是那么从容，连死亡也能镇定安排，连落泪也绝不会让她轻易看见。
这大概是乔林第一次在他深爱的女孩面前脱去伪装。他总爱嘲笑她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可是褪尽一切的他，又何尝不是那个总在风烟处含笑的青涩少年。自以为承担所有，却总是在不经意间，被烟华模糊自己的颜。
战机在轰鸣声中愈渐升高，千灵攥紧手中的铭牌，仿佛上面还寄存着乔林的心跳，只要用力触摸，便能清晰感应。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翻过铭牌，刻在身份背后的诗句扎在女孩心扉，如芒在刺。
她将带着体温的金属箔片贴在唇间，泪如泉涌。
（第六章结束，敬请期待第七章 向死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