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洞壁上的水汽凝成了薄霜。咲夜身上最初那件单薄的兽皮外套，终于换成了一件厚实暖和的皮草。为了凑够这件皮草的料子，她背着弓箭，在深秋的林子里钻了好些天，追着那些毛皮丰厚的猎物，才勉强攒够。
此刻，她站在溶洞中央一小片被篝火照亮的地方，轻轻转了个圈。柔软的皮草包裹着她，领口一圈蓬松的绒毛衬得她下巴尖尖的。
“杠真的是心灵手巧啊！”咲夜的声音带着难得的、纯粹的愉悦，笑容也比平日里的标准模板生动了几分。
杠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没有啦，是你打的皮子好，处理得也干净。”
刚打猎回来的冰月，扛着一头处理好的鹿，脚步停在溶洞入口的阴影里。他还没来得及卸下肩头的猎物，目光就被篝火旁那个旋转的身影攫住了。
篝火晃眼。穿着新皮草笑的咲夜，一下子撞进他记忆里某个被阳光劈开的教室角落——
高一刚开学，天气还没转暖。咲夜坐在闹哄哄的教室里。身上米白色的短皮草在教室里格外扎眼。
阳光爬过她卷曲的黑发，落在细脖子上。她抬着下巴，眼风扫过周围打量的目光，没半点不自在。像天鹅掉进鸭群，自顾自理羽毛。
冰月那时坐在后排，只是个普通学生。看着那身贵价皮草，觉得她和这灰扑扑地方隔着一层厚玻璃。没想到她后来成了学生会书记。
冰月见过她敲键盘排开学流程，又快又狠；见过她砍文化祭预算，刀刀见血；也见过她冷着脸打回班级那些偷懒的申请，一句废话没有。
老师们的闲话，在她办妥几次大活动后，也成了夸奖。她像个异类，硬生生在规则缝里劈出块地。
真打碎那层玻璃，是在一个飘雪的傍晚。他被拉去搬文化祭道具，碰到正在加班的咲夜。整个办公室暖气足，缺只剩她一个人在。
华丽的皮草脱在一旁，衬衫袖子卷起，露着细手腕。
看见冰月进来，她懒懒一指角落：“放那儿。”
冰月搬完要走，忽然听见身后小小一声嘟囔：“……冻死了。”
回头，之前雷厉风行的书记，正抱着胳膊缩着肩，像只冻懵的猫，迷瞪瞪望着窗外大雪。
再后来，她那件贵皮草就常“忘”在他手里。她总是裹着他宽大的校服外套，走在他边上，小声抱怨数学难、老师烦。那些只对他露出的、带着点赖唧唧的抱怨，成了冰月心窝里藏着的宝贝。
“冰月大人，这个……”身后同伴的声音把他猛地拽回现实。
“放在那边就好。”冰月应道。
篝火依旧跳跃，溶洞里弥漫着烤肉的烟火气和血腥味。杠已经走开去忙别的事，刚才围着咲夜说笑的人群也散了。只有咲夜还站在原地，目光穿过跳跃的火光，落在了他身上。
她款款朝他走来，脚步在铺着碎石的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那件新制的、带着原始粗粝感的皮草裹着她，却奇异地唤醒了冰月记忆中那份精致又疏离的高傲。只是现在，那份高傲里似乎揉进了些别的东西。
“好看吗？”她在冰月面前站定，距离不远不近，恰好能让他看清皮草上每一道原始的纹路。她又轻轻转了个圈，动作自然流畅，带着点展示的意味。
冰月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看着咲夜被火光映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此刻没有白天的评估和疏离，反而带着一丝……期待？
他喉咙有些发干，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咲夜似乎并不在意他简短的回应，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语气轻松：“杠帮我一起做的，本来还以为要失败了，剥皮鞣制真是麻烦。”
她的手伸进皮草内侧，摸索了一下，然后拿出一双同样用厚实兽皮缝制的手套。针脚不算特别细密，但看得出用了心。
“谢谢你的皮料，”她把那双深棕色的手套递到他面前，目光坦然，“我有多做一份哦。”
冰月愣住了。他看着咲夜伸过来的手，那双在火光下依旧白皙纤细、却因近期劳作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正托着一份意料之外的礼物。他想起自己前两天确实把一张处理好的、毛色上乘的鹿皮默不作声地放在了公库她常整理的那堆皮料最上面。
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篝火噼啪作响。冰月最终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双还带着她指尖温度的手套。皮料厚实柔软，带着新鞣制过的特殊气味。他低声道：“……谢谢。”
厚实的皮料带着新鞣制过的、略显粗糙的触感，指关节的部位特意做了加厚处理。针脚虽然不如记忆里那些奢侈品店铺橱窗中的精细，却透着一股实用和……用心。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套边缘，那里缝合得异常紧密，显然是怕冷风灌入。
她指尖残留的温度似乎还烙在皮料上，微暖，转瞬就被洞里的寒气吞噬。冰月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套，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
“不客气。”咲夜那声恰到好处的回应还在耳边，人已经转身走向了物资堆。她利落地开始处理他带回来的猎物，动作麻利，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展示意味的互动从未发生。她身上的新皮草随着动作微微起伏，火光跳跃在蓬松的毛尖上，像流动的金屑。
篝火噼啪作响，溶洞里血腥味和烟火气更浓。冰月不再看她，闷头走到处理区，抽出腰间锋利的石刀。他低头分割剩下的鹿肉，动作利落带股闷劲，像要把心口翻腾的东西都剁进刀里。血点子溅上胳膊脸，冰凉刺骨，衬得掌心手套残留的那点热乎气，还有心里为她疯长的藤蔓，又扎眼又闹心。
咲夜处理完一块肉，得绕过他去拿石板。角落昏暗，只有他们两人，其他人都在远处的火堆边。
她抱着血糊糊的石板，很自然地侧身，后背几乎擦过他紧绷着割肉的手臂。擦过那一下，胳膊外侧，极轻地，像没站稳似的，蹭过他小臂硬邦邦的肌肉。
那一下轻得像羽毛扫过，带着皮草绒毛的微痒和她身上血味混草木灰的气味。冰月手里的刀猛地一僵，差点掉落。
太熟了。
以前放学路上没别人，或是在安静的天台上，她总是这样。前脚还在抱怨考试烦人，后脚就不自觉地挨过来，肩膀轻轻撞他胳膊。或者像刚才，用着胳膊蹭蹭他，带着点不自知的黏糊和依赖。
现在，在这昏暗、血腥的洞角，白天刚用“客气”划清界限，四下无人时，她竟又下意识地做出这种小动作！
她对所有人都这样吗？还是仅仅对他？
冰月心跳砸得耳膜疼，血往头上涌。
他不敢动，不敢扭头看。只能僵着，感受手臂上那点飞快溜走、却点着了火的温热，听着她若无其事抱着石板走开的脚步声。
他剁开一块硬腿骨，石刀撞骨头，发出沉闷的钝响。火光在他沾血的半边脸上跳跃，映照出紧抿的唇线和绷紧的下颌，也掩盖了眼底的惊涛骇浪。
冰月心里无声地喟叹。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一样——让他看不透，又挪不开眼。
那双手套静静躺在冰冷的石头上，像一块从过去漂来的浮木，在这个残酷的寒冬里，固执地散发着微弱的暖光，提醒着他她骨子里那份从未褪色的能力与韧性，还有……那独独对他流露出来的、无意识的亲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