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您的姓名。”
“……苏镜,字旻鹤。”
“有曾经用过的名字吗?”
“慕容竖。”
“好名字。”戴着白色口罩的男人边说,边放下手中的原子笔,将填涂好的表格平放在桌上,目光聚焦于面前之人的身上,“目前看来,我们可以开始下一个环节了。”
作医生打扮的男人如此陈述道,而与他进行过一番简单对话的,被称为苏镜的人,只是将手举过左耳,轻轻的捏了捏,然后又立刻放下。
“好的。”苏镜细声说着。
男人点了点头,从表格的第二层中取下副稿,拿出了钢笔。
“接下来,我希望您理性的回答我所提出的所有问题,并且要尽可能的详细以及真实。” 男人停顿了片刻,放下已旋出芯却没有使用过的钢笔,打量着苏镜那隐隐带着不安的双眼。
“这是出于相互信任的立场。”
“我明白。”
“多谢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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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目前为止,您扮演女性已经有了多长的时间?”
“十一年。”
“是什么原因使您开始这一行为的?”
“……自保。”
“详细原因是?”
“我在自己的家族中受到迫害。”
“家族迫害……环境影响的客观因素与本人潜意识中的自我保护,您为了逃脱这种不公正的对待与伤害,开始选择扮演成女性来借此寻求庇护。”
男人在文档上勾下一笔。
“那么之后呢?这一行为是否真正的帮助到了您?”
“没有……完全没有。”
“即使是心理上的?您是否获得了哪怕一丝的安全感与安慰?”
“……它只会让我得到新的绰号。”
“我明白了。既然如此,为什么您依然选择进行这种扮演?”
“……我能跳过这个问题么?”一种名为紧张的情绪显现在了苏镜的脸上。她抬起头,用着近似祈求的神情看向那问出诘责一般问题的男人。
在她的注视下,男人只是平静的将副稿抹上原子笔的笔迹,然后抿了一小口右手旁杯中滚烫的茶水。
“您有带着镜子吗?”在片刻的无声后,男人突兀的问道。
“啊……有。”
“请将它拿出来,然后仔细的看一看您现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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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现在请您告诉我,您是否对镜中的自己有感到任何的异样?”
“……没有。”
“这是肯定回答吗?”
“也许……有一些。”
“哪一方面的异样?”
“她……不,他太……”
“他如何?您不必具体的形容,只需作大概的回答即可。”
苏镜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紧捏着衣角,将心中的答案说了出来。
“太像一个女人了。”
男人看着仿佛抽空了所有力气,仅靠着些许意念坐在椅子上的苏镜,再次提起笔。
“现在看来,您已经找到了问题的所在了。”
用一种看老鼠般的眼神,男人对着那张精致的脸蛋冷声道。
“苏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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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确认时间,撤去了一切与外界沟通的渠道的医务室中,男人为自己重新倒了一杯热茶,然后放在了瓷桌上。
茶水的热气在苏镜的面前模糊开来,使他打了一个激灵。
男人拿起笔——在苏镜眼中,这或许是第三支了:“我们是否可以继续了?”
苏镜抬起头,在又一次的片刻沉默后,将脑袋点了点。
“请开始吧。”
“好的。”打开印着心理科文案的册子,男人的目光一边迅速扫过中间的一行,一边说道:“病历上记载有您从显现症状至如今的详细情况,我已经仔细看过一遍。而在上一次诊察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值得细究的问题……”
“……这一次的诊察就是为了这个么?”苏镜没有追问男人口中“值得细究的问题”,却是反问着这一次诊察的目的。
而这一次换做男人愣住了。但也只是一瞬间,他又换回了一如以往的淡漠表情。这让苏镜原本鼓起的勇气,又几乎消失殆尽——对面的男人仿佛一片毫无波澜的大海,幽深地让人害怕。
即使比起因为“死亡之盐”而变得黝黑怪异的亚拉巴,也不逞多让。
他感到心跳在加速,但不是因为爱情、感动或者刺激这些浪漫的原因,而单纯只是恐惧。
他害怕这个男人会在下一秒再做出什么事情……哪怕那些事,完全是出于他的工作需要。
“……听起来,您对这次诊察的内容似乎不太满意?”
在苏镜几乎快要后悔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男人开口了。
“不……那个……其实是因为……”苏镜勉强支撑着回答,他不愿放弃这一次难得的质询这个男人的机会。
就在苏镜将要把质疑说出口时,脑海深处,却有某种东西,似乎瞬间断裂了开来——
……我刚刚,是想要问些什么呢?
他感到眼睛有些湿润,伸出手去擦拭,却发现那只不过是眼泪而已。
看着手掌上晶莹的液体,苏镜一时间竟然感到不知所措。
“擦擦吧。”
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一张手帕,男人不做解释,就这样径直将它塞进苏镜手中。
“这是……?”苏镜的眼中满是不解,有些迟疑的问道。
毕竟,那是一张已经掉完了颜色,边角也起了线,看起来使用相当长时间的手帕。绝对,不是可以给人使用的那种。
“您的……一位亲人,要求我在这个时候把它交给您。”
“我的一位亲人?是谁?”男人的话不仅没有解答苏镜的疑惑,反倒让他更加的困惑。
“对方要求我保密。”好似在这之前已经排练过无数次,口罩遮挡下的那张嘴没有丝毫停顿的陈述着台词:“在所有的疗程结束之前无权告诉您——我是被这样请求的。”
苏镜轻轻的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眼中是毫无掩饰的不甘。
但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点头附和男人的话。
看着苏镜呆滞的动作,在他的对面,那道细长的眉毛微微弯曲了弧度。
“您能够意识到这一点,我很欣慰。”男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然后又多嘴了一句:“您和您的那位亲人,看起来关系很好。”
“你是这样想的么?”苏镜不置可否。
“只是观察到的结果。作为医生,我可不能仅仅依赖于像您这样的病人,也得从您身边的环境入手。”
“所以,我对那位——您的亲属,稍微关注了一些。”
男人的语气不太自然,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般窘迫。不过相比这种小事,他现在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男人口中他的那位“亲人”身上……
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苏镜的脑海中,完全没有关于她的印象……不,更恰当的说,是完全没有了关于其他人的印象。
无法理解自己的处境,也不能正常的思考,甚至是回忆过去的片段,仅仅有着名为常识的必需品——
这是他,这个名为苏镜的人,此时的现状。
苏镜现在十分迷茫——也许用这个词也无法形容他此时的无助。失去大半的记忆、被以治疗的名义软禁在这个房间中、莫名其妙又丝毫不近人情的男人……简直是一团乱麻。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就这样起身,再也不管这个男人的胡言乱语,将身后的门打开然后一走了之。但直觉告诉他,这样做可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谁能保证,那扇门后不会又是另一台像这个男人一样的机器呢?
他还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能,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仿佛说——
“也许对面的男人就是转机。”
在桌子那看不到的底下,苏镜握紧了拳头。
许久没有修理过的娇小指甲刺进肉里的疼痛,让他打定了主意。
尽管他任然没有下定决心——因为他的性格使然,但至少,他现在不甘示弱了。
向前一步,将主动权夺回来,不论如何苛刻的质问也好、揭他的伤疤也罢,那个男人都不会得逞。
或许在旁人听来是相当幼稚的想法,甚至有些可笑,但对于苏镜来说——
“我觉得我们可以继续了。”
清澈又细腻的不像男性的声音从她的喉咙中发出。
她将手帕小心地叠好,放进外套的口袋里,对着一直在等着她开口的男人清楚地说道。
“我也这么觉得,苏先……不对,应该说是苏小姐。”
“我没有把好朋友晾着不管的习惯,不过您可是让我一阵好等。所以,稍微让我任性些也没问题吧?”
男人用着一反常态的亲切口吻抱怨着,好似一位在商业街上等候朋友现身太久的休闲男性,语气中尽是自然而然的感觉,完全没有一丁点的诧异,甚至连惊讶的神情也没有流露出。
而苏镜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妥,因为此时的他也有这种想法——对面的男人不是什么在刚才还摆着一副臭脸的医生,而是期待见面许久的好友,看着对方被口罩遮挡的脸,内心就会被一股油然而生的轻松与愉悦所覆盖——
这种感觉,让他非常的不舒服。
就像是有另外一个人占用了自己的脸与身体,做着他完全不知道,也不想做的事情,而他只能默默地看着,甚至连这一点意识都在逐渐散去——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由“那个人”去支配,因为对面的男人比起他,明显喜欢她要更多一些。
这就是优势,他承认,这是无可比拟的……良好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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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务室中的两人,相谈甚欢。
“我是没意见,不过当上医生以后,你这种脾气可得收敛一点。有个性是好事,但是最好别吓到病人。”
“……有吗?”男人干咳一声,有点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我多少有在注意……”
“这也叫注意?我倒觉得,你是要给这孩子来个下马威。”
“我只是想引你出来而已,你就当我太想见你好了。”
“……于是就用这种过分的做法?”
“……是我考虑不周,抱……”
没等男人说完,她突然伸出手,用指头在他的脑门上“砰”地弹了一下。
“你……”
男人捂着额头,讶异的看着她。
“把那声道歉留着,我不许你用在我身上来敷衍了事。”她正色道:“这孩子才真正需要它。我知道你们有苦衷,更不把他放在眼里,但是至少给他留够足够的尊重。”
“他不是自愿来陪你们玩这种小把戏的,这点“请”你们搞清楚。”
她把请字咬重语气,像是在提醒男人一般,但是在他看来,这就是不加掩饰的威胁。而且,是不计后果,绝对不会因为友人或是其他关系而犹豫的报复。
虽然以他们的交情,他并不会太过在乎,但是她大可用其他方法来让他下不了台,而这是男人最不想看到的。
因为那意味着,两人间长达数十年的友谊就会土崩瓦解——他是个对友情的纯洁有着严重的精神洁癖的人。
男人十分珍惜这位朋友,因此不可能看着这种事情发生——她正是明白这一点,才能准确的抓住了他的软肋。
“坦白讲,我很奇怪你会做到这种程度。”揉了揉还在刺痛的额头,男人把背向后靠去,想尽量远离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上一次听到你这样恶声恶气,可是有一段日子了。”
在平常见到最多的,是她那让人难以忘记的开朗笑容——那种仿佛能让其他人阴郁的心情瞬间雀跃的表情,有着十分厉害的感染力。而这副许久没有出现过的阴沉,都快变成在漫长的记忆中被遗忘的细节……所以,男人在惊异的同时亦感到不明所以。
“他为我做了很多……你别一副不相信的表情,虽然这孩子的外表有些让人难以升起信赖,但作为和他经历了无数的同伴,我可以为他打包票。”
她捏了捏苏镜柔软的脸颊,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换句话说,他就是我生死与共的战友。”
听到这里时,他其实已经将她的话信了大半。“能够担得起他这位老友的战友的人”,可是一句极有分量的话。至少他在过去还没有见过她有给过谁这样高的评价。
但他还是有点不服气,如她所说,他在过去就是一个任性的人,因此在她这样说完后,不客气的出言讽刺——
“既然你这么在意他,就把他带回去吧。至于他们那边,我再来说服——这本来就只是个拍拍脑袋做出来的草案……”
“我相信他。”
她的话,让男人把还未说出口的揶揄噎了回去。
“其实我本来打算就这样把他带回去。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男人默默地听着,隐约意识到了她要说什么。
“他想要向前,夺回主动,他从以前开始就习惯了被别人使唤来使唤去的日子。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这些事,你应该从他那里知道了一些。”
“只是大概的了解。”男人在之前并没有主动的去调查关于苏镜的事情,更没有追问,这是他的职业道德。
“详细的情况我不方便和你说,这孩子如果知道我把他的隐私告诉给一个外人,肯定会闹着要和我绝交。”她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想惹苏镜生气。
然后,她突然的话锋一转。
“不过,你可以让他亲口告诉你。”她用着一种拿到喜爱玩具的幼童般的口吻,“这好像是你最擅长的领域。”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十八禁漫画里的催眠师?”男人冷哼一声,驳回了她的提议。像她这种纯粹的门外汉,根本不知道一个有效的催眠需要做多少的准备工作,还要下达长到吓人的心理暗示。如果拿出一个劣质怀表,说几句蠢到十足的台词就能成功催眠,那就不是催眠,而是超能力。
尽管男人并不否认,这一项工作有写在他们给他的计划表中,但是,他完全不打算用。
对这样一个年轻人做这种事情,哪怕是像他这种大人的良心也不会允许。
至于她……只要他没有犯傻,就不会把那句玩笑话当真。
但是——
“老规矩,你得给我一个交代,我好给他们那边交差。”
作为打乱了他们原先计划的代价,她也必须得给出一个合适的补偿方案才行,否则他绝不会由着她这样肆意妄为。
“就这么想保住这份兼职?”女人似笑非笑。
“生活不易。”他摆出一副养家男人的脸。
“总之,这是废稿了,你重新选一个。”他事不关己地把选择丢给了她,然后不再去烦恼这件事,砰地一声靠在松软的椅子上,左手默默的揉着额头
这女人意外地下了死力气。
男人在心中这样嘀咕。
——————————
“最后是一个中年男人……这段记忆就到此为止了对吧,苏先生?”
“嗯,虽然还是有点模糊……不过应该是最后一个片段了。”
“那个中年男人的名字,您是否还有印象。”
“他好像……是姓王来着,至于名字,我没有听他说过。”
“王氏……”
苏镜听着男人在嘴中咀嚼着这个名字,用余光观察他的神情。
在做出了决定之后,苏镜不再只是简单的回答男人的问话,偶尔也会在话题中穿插着问题。尽管这些问题绝大多数都得不到答案,但也许是“她”的原因,男人的态度比起之前来,明显地软化了不少,表情与气场也不再那么的生人勿近,仿佛一台稍稍变得像人类的变态机器。
即使现在也很像……苏镜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想道,但是该说是庆幸吗?他并没有之前那样感到害怕了。
而且,只要注意观察,他也能够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得到一些别的东西。
例如现在,男人在自己说出那个中年人的姓氏时,脸上浮现出的麻烦表情。
那个姓王的男人,是个不能沾染的瘟神——在作为女性生活的时光中培育出来的扭曲的第六感这样告诉他,绝对不能和那个人扯上任何的关系。
“……您和这个中年男人有没有过任何的接触?”
男人在他这样思考的时候,突然发问,并且是用一种难以言喻的严肃口吻。
“……只是远远的看过一眼。”
“只是看过一眼?”男人的语气不太友善。
“是的。”
苏镜没有说慌。
在有些复苏的记忆里,他和那个王姓男人,确实只是连萍水相逢的关系都算不上,关于这一点,他确实没有欺骗他。
但是他的另一个名字——慕容竖,却是实实在在的接触过那个男人。虽然不太明白他们两人的关系,但是从模糊的回忆中能够看得出来,算得上亲密无间吗?……
那个慕容竖会不会就是“她”呢?用着自己的身体在各处交友广泛,是个无论是谁都讨厌不起来的人,哪怕是自己,在厌恶的同时,也对她有着复杂的情绪。
“……恕我失礼,这段的真实性我会在旁边做标注的。”犹豫了一会,男人最后还是放弃了继续追问下去的打算,毕竟他也很清楚,模糊的记忆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于是他将这一段的内容进行了最后的补充与注释后,密封好并放在了另一边。接着他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
接着,他皱了皱眉,抬起头来——
“……要来点热茶么?”
“啊……这个……半杯就可以了。”
苏镜原本以为,自己无论从这个男人口中听到什么话语都不会再惊讶了,但是现在却是实打实地被震了一下,这种客气话,原来是在这样的场合可以说出来的吗?真是像在请客吃饭一样随便……
不过男人显然不会在意苏镜的想法,他想要的只是他的许可罢了。
“我这里只有苦丁了,就给您泡一杯这个吧。”男人座椅上起身,在后面的置物柜里边翻翻捡捡,“做我们这行的,买的最多的就是苦丁——您应该能懂。”
“嗯,我明白……”其实他完全不懂,为什么医生会喜欢买苦丁呢……不过面前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医生,还得另说。
“好了,就是这盒,我看看保质期……还没过。”男人在忙了片刻以后,从那个置物柜里拿出一罐茶叶,又确认了保质期,才满意的点点头。
“苏先生,您喜欢淡一点的还是浓一点的?”
“淡一点吧……只要能解渴就好。”虽然不太明白这种茶叶,但从字面上来想,或许还是淡一点比较好,他不太喜欢苦味的食物。
“但是淡一点的话,效果就不怎么好了。”男人似乎不太推荐这种喝法,不过还是听从苏镜的要求,只往杯子里放了稍许茶叶。
男人的话中,有什么异常突兀的地方。
“您指的是……安神吗?”
“不是。”
男人看了苏镜一眼,仿佛猜到了他心中真正的想法,以及他从刚才开始就在躲避的话题——
“是“她”为你选的新方法。”
“啪。”
一瞬间,苏镜好似感觉到有人站在了自己的背后,用手拍上他的肩膀。
“是……是你吗?”他压制着身体的颤抖,没有回过头去看。
“慕容竖——”
不知为何,他用尽力气,将猜测的那个她的名字喊出口来。
也许又是他的错觉吧,后背的人噗嗤的笑了出来,被什么抵在耳边的触感,敏感的传递过来——
“猜~错~喽~”
“旻~鹤~”
那是朦胧的记忆里,有些似是而非的称呼。
——————————
在睁开眼睛的刹那,映入苏镜双眸的是那张有些讨厌的脸。
是被一尘不染的白色口罩所遮盖住的,那个冷冰冰的男人的脸。
“……我睡了多久?”
“两个小时,太阳快下山了。”男人抬起手表,“我原来以为没有人能在这张床上睡着呢。”
苏镜这时才留意到,他现在正躺在角落里的一张诊查床上。也正如男人所说,这张有一定年头的病床有够破旧的,靠近一些,还能闻到一股让人不太舒服的腐蚀的铁锈味道。
“……谢谢。”晃晃还在迷糊的脑袋,苏镜对男人轻声道。
男人抬起头,瞥了半撑起身体的苏镜,摇摇头。
“不客气。”
在这简短的一问一答后,房间里的气氛又再次的僵硬了下来。
半躺在病床上的苏镜,苍白的脸上除了漠然,没有任何表情,令人无法捉磨,至于坐在一旁的男人,在照护苏镜这一件事外,至始至终也没有其他的动作。
两人,仿佛在用一种没有胜利者的方式对抗着,来消耗毫无价值的时间。
“……那个女人,还会来么。”
苏镜抬起头,用没有焦距的眼睛直盯盯地看向男人。
“暂时不会了。”
“暂时,是多久?”
“没有详细的数据,我也不能给您准确的答复。”
“你都需要些什么数据……全部告诉我。”
“那十年之间的记忆。”男人的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支按出笔头的原子笔与用来速记的笔记本,“这是我们现在要面对的最要紧问题。经过了这几个月以来的努力,我们在今天终于能找到突破口了。”
“虽然方法可能会让您不太舒服。”
“方法?”苏镜伸出手,把额头前留得太长的头发拨到耳边,旁人能看得出来,那只手仿佛因为这个词而有些颤抖,“是那杯……苦丁茶吗?”
“苦丁茶?那是什么?”男人的眼睛中显现出不解的神情,好似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但很快的,他又从苏镜的话中注意到了什么。
“您提到这的个苦丁茶,可以和我谈谈吗?”
“……你不知道?”这次轮到苏镜感到困惑不解,明明是这个男人自顾自地拿出了一包茶叶,给他冲了一杯茶,而且自己还……
……不对。
自己在最后,有喝下那杯茶吗?为什么脑海中完全没有那份记忆呢?
他捂住嘴,胃里那分不清到底是心理作用还是生理作用的恶心感向着他的食道涌上来,催促着他呕吐。
“医生——”
“怎么了?”
“那杯苦丁茶我有喝下去吗?!”
“苏镜先生,我完全不知道您说的苦丁是什么,更不用说知不知道您有没有喝下去——”
“你说——咳咳、噗——”没有丝毫防备的,混着古怪酸味的液体突然从苏镜的鼻子和口中喷出,流满他捂住嘴的双手,从指缝中一点一点的滴下,溅落在他的病号服上。
“有什么话待会再说。”说着,男人站起身,从医务室的消毒柜里取出一条干毛巾,为苏镜擦拭身上的呕吐物,“其他的医护人员还在忙——只能暂时由我帮您这样处理一下了。”
“这是最紧要的事情,医生——其他的怎么样都好……”
“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我大致能想象到。”
手上在仔细地给苏镜擦干净身上的污秽物,男人同时出声打断道。
“那个“我”和你说了些难以理解的话吧?比如苦丁茶什么的——和现在完全没关系的话?”
“那个“你”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些话不都是你说的吗?!”
“什么为我选的方法……”
“毫无逻辑,对不对?”
“逻辑……?”
“记忆是会骗人的,请绝对不要轻易相信所谓大脑里存在过的东西。”
男人擦去苏镜唇边的最后一点秽物。
“幻觉和失忆——虽然还不清楚原因,但这些都是因您的病情加重而导致的并发症。”
“……那些苦丁茶、计划什么的东西……”
说着,男人将医务室中的唯一一个柜子慢慢打开。
“……一定全都只是您臆想的结果。”
和记忆中完全不一样,那个柜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没有那个装着苦丁茶叶的盒子,空空如也,连灰尘也肉眼可见的柜子。就好像,是一份嘲笑着他那装满了虚假记忆的大脑的小丑礼物。
而这份礼物,是那个女人为她精心准备的。
……但是,究竟是为了什么?
苏镜看向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男人,脑海中浮现出他与女人谈话的场景。
他决定,要暂时相信这个男人。
哪怕那段回忆只有千分之一的真实,但是只有一点,也绝对无法欺骗自己。
……眼前的男人,这个从一开始就在他身边的人,或许就是转机……
注意到苏镜目光的男人,下意识地以为他又有什么要求,刚准备问出口的时候……
“那十年间的事情,我会说出来的。”
男人的瞳孔放大了些许。
“……您刚才说什么来着……”
“……那段回忆,请您好好的记下来。”
男人沉默片刻,接着取出原先的那支原子笔,起身将它放进垃圾篓里。
“您是否相信我?”
他握着一支崭新的原子笔,声调平和。
“……老实说,一点也不。”
“至少您认可我作为医生的身份。”
苏镜张了张嘴,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答复。
男人看得出,他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好……算了。”
些许的变化在男人的瞳孔中闪现,但转瞬即逝,苏镜并没有注意得到。
“……我想尽我的本分,苏镜先生。如果您真的认同,请好好的配合我的工作,尽快的治好自己。要是您能在这之后给我的单位送副锦旗,我就更高兴了。
用着不知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语气,男人礼貌的回避苏镜的话语,接着——
“是时候了,苏镜……先生。”
“……嗯。”
在男人翻开的档案里,苏镜看见了什么。
那是大学,那是关于他的记忆,不太崭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