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在什么时候呢?大概是随手翻字典的时候吧,具体的情形已经忘了,无论是当时的书本气味,还是当时的情景、心情,甚至当时是冬是夏都记不清楚了,只有那个解释现在依然印在脑海之中:“1.天命运数。2.比喻发展变化的方向。”
但是,无论是那时还是已经二十岁的现在,我都觉得这个词真的是糟糕透顶。一切命中注定,这个词就好像是在无时无刻地嘲讽着人们,无论努力与否,无论思考与否,我们都在按照既有的轨道运行着,甚至明天吃咖喱饭还是炖牛肉都在它的主宰之下。但是,我不会知道,与它交际了一辈子的我,厌恶了它一辈子的我,濒死之际会由衷地感谢它,感谢它为我带来的一切,感谢它夺取了我的一切。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
我一边按掉清晨手机中的闹钟,一边扯掉自己身上裹着的毯子,期待着外面的空气能稍微为自己的皮肤带来一丝活力。但很显然,接近三十度的盛夏清晨并不能给我带来任何能让我稍微清醒点的东西,除了那夏季特有的六点日光浴。
翻了个身,认清自己已经没办法再次入睡的现实后,我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大部分时候,我不是那种喜欢等待的人,因为上一次这么做,已经让我的大学费用全盘泡汤了。
起床后,我和以往一样,顺手抓起台子上的刮胡刀向洗手间走去,但这一次,镜中的我不由得让我大吃一惊。
当然,我的脸没有变,身体也没有。让我吃惊的是我的头上飘着一个数字:30。与这个能力伴行十五年的我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是要我立刻接受这个现实还是显得极其困难,没办法,毕竟是自己的死。
窗外的虫鸣搅得我精神略微有点恍惚,本以为生活已经足够糟糕了,但没想到竟然还会恶化,而且是以如此戏剧化的情形恶化。
想死吗?
要说的话大概答案是否定的吧。虽然目前状况非常糟糕,身上的深色牛仔裤已经洗得发白还是不得不继续穿下去,即使在酷暑时节也基本舍不得来一罐冰镇汽水,甚至饭里上一次有整块的肉的记忆也早已模糊不清,半工半读加上自己性情阴沉导致和同学也没什么好的交情,一切都糟糕透顶了,但是还是不想死。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就是不想死。或许只是生物的求生本能,再或许,是期待着“有什么好事发生”,总之就是不想这么死去。
今天是星期天,这个时间本应是出外打工的时间,但既然已经如此特别了那更特别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我抛开了在快餐店的兼职,同时也掐掉了手机,决定享受这最后的三十天。如果都耗在和以往一样的无聊求生活动中,只怕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会痛骂自己:“为什么不去好好享受一下呢,明明知道只剩下那么一点时间了。”
虽说做了也不一定不被骂吧。
伴着这样的想法,我第一次在没有理由的情况下推开了房门。不,不能说没有目的,只是这个目的是漫无目的地游荡,最后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如我所愿,三分钟后我便出现在了熟悉而陌生的大街上。明明是每天都在走的大街,明明是每天都有晒到的阳光,死之前看到的竟然如此不同,或者应该说,此前我根本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吗?
一般人的话,死前会有怎样的想法呢?既然自己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就先学学别人吧。模仿是可以通向成功的,个人感受。只是现在这个成功是成功去死罢了。
要是祖父在的话,大概会敲着我的脑袋怒斥道:“混小子,二十几年的人生赶紧去享受啊!干什么好像看破人生一样,那样不是酷是蠢!”这样的。
我当然不是看破人生,也不是看淡生死,只是不知道做点什么,或者说应该做点什么。
早知如此就和祖父多学学怎么享受人生了。我抱着这样的感慨,决定先去一趟此前常去的旧书店,当然不是把剩下三十天都泡在那里,只是稍微享受一下最后的乐趣罢了,惊喜。
那间旧书店在我的住处三公里左右的地方,对于脚力和走路速度都中上的我来说是个不远但也不算很近的地方。或许是我的性格带来的天赋吧,总能发现这种偏僻又阴沉的地方,也正因为这样,我现在有了第一个去处。
左右左左右左……
连续拐了几个弯,走过了仿佛二十年前的石板小路后,我终于来到了旧书店的门口。一成不变的老旧小门脸,一成不变地把大堆折价旧书堆在门口的摊子上,甚至连这里的濡湿空气和苔藓气味都没有变化。这种不变,总会给我带来一丝安心。
顺道给老板打了个招呼后,开始翻看着货架上的旧书。以往的我的话,可能在三分钟之内就已经沉浸在书的内容里了,但今天不知怎么就是安不下心。
是因为要死了吗?还是因为二十米以外的那个早饭铺收摊的嘈杂?亦或是远处刚建好的大楼上发出的微弱反光有点晃眼?
不管如何,今天看来是看不了书了。我合上手上的书,随手抓过旁边的凳子坐在收银台旁边,决定和老板聊聊天,反正只剩下三十天可活害羞什么的也基本不存在了。
“怎么了?没有喜欢的书吗?”收银台的书堆后面传来老板的声音。
老板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身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肥肉,胡子也刮得连青色的胡茬都没有剩余,总之是个和旧书店里的旧纸张气味完全不相符的人,而且,是我少有的几个平时会聊两句的人。
“如果只能再活三十天,你会做些什么呢?”
答非所问,不过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啊?”
惊讶,很正确的回应。
“你在想探讨哲学吗……真是麻烦的问题。”
“哲学啊,算是吧。以前不是有那么一个节目吗,‘假如人生只剩下最后的三分钟,你会做些什么?’那个,可是三分钟的话岂不是太短了吗,一杯咖啡都喝不完。”
“确实啊,不过比起咖啡我更喜欢茶。”
真是和他相符的兴趣,古董一样的兴趣。
“当时我记得有很多答案,这样的那样的,激情万丈的。”
我一边感慨,一边继续说下去,老板就那么坐在柜台里听着我无聊的絮叨。
“还记得爱因斯坦的答案似乎是‘和往常一样’,因为这一生已经足够充足了,三分钟什么也干不了。”
“真的是很精明的回答呢,对于一个奋斗了一生的人,三分钟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我在想,三分钟如果做不了什么的话,三个小时呢,或者说三天,能做很多了吧。”
我理所当然地回避了问这个问题的真实目的。
“而后我发现,如果一个浪费了一生的人,三天可能也做不了什么。那么,三十天呢,已经很长了,能做很多事。”
“所以你会做什么呢?”
店主打断了我可能但实际并不存在的长篇大论。
“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发现我没有什么是‘非做不可’的,甚至也没有什么是‘需要我’或者说‘被我需要’的。正因如此,我才想知道,在最后三十天之内,大家会做什么。”
随着我这句话落地,店主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也难怪,听到这么一大段奇怪的话谁都会有这个反应。此时店内的温度已经有了夏日的气息,甚至让人觉得我是个不耐热的人已经被热得昏了头也没什么奇怪的。
“恩……”
大概沉默了五秒后,店主终于有了反应。
“我的话,大概会把这些日子全都扔在这旧书店吧,喝喝茶,看看旧书,和老朋友们聊聊天,毕竟我也没什么真正可说为遗憾的了。如果换个地方的话或许还不如这里,我可不希望死前的回忆是糟糕一片的。”
“是吗……和你很相称啊。”
二十几岁的思想,四十几岁的身体,六十几岁的心态,会有这样的想法也在情理之中吧。
我顺手抓过了旁边一本看似会很有趣的精装书,结了账向门外走去,背后传来了店主的声音。
“如果是你的话,去写本书或许会是个不错的主意,想法也够有趣。”
有趣吗……虽然不想反驳但我还是象征性地道了谢,即使是最后一刻还是难免会想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从旧书店出来,穿过剩下的石板路,转过砖角已经轻度剥落的岔道口,终于见到了梧桐树的树荫。不得不说马路上虽然充斥着汽车的尾气味道和地面漫反射来的强烈光线,但是终究还是让人觉得舒畅,至少会让人觉得依旧活在二十一世纪。
一个上午的闲逛让我的喉咙开始有点发干发热,而且时间也已近中午,我决定找一间餐馆什么的好好吃一顿午饭。毕竟只剩三十天了,虽然从物质原理上来说单纯的进食的话每一顿饭对自身的意义几乎一样,但终究是还是会有剩余时间不多想多挥霍一点多享受一点这种想法的。
遵从着自身的物欲需求,我坐在了一家至少看上去还算不错的店里。稍微浏览了一下菜单点了点东西后,我便一面等待食物上桌一面继续环视着这平日里被忽视的世界。
店内的冷气开得很足,和店外的温差甚至让人怀疑会不会带来感冒,桌上的茶水壶被敲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好像在言说这店铺的历史,邻座的三男一女发生了什么喜事一样吵吵闹闹,但是仔细听的话就能明白不过是家常小事……就在我将要把视线挪到窗外时,我点的东西终于上桌了。
看着刚上桌的菜,我回想起刚才旧书店老板对我说的话。
“写本书也许不错吗?只怕到时候只会是垃圾场里的可回收垃圾吧,连废品回收站都进不去的垃圾。”
我自嘲着,抓起了旁边的筷子开始进食。
食物的味道并不算糟糕,但作为人生的倒数第八十九顿饭——当然也可能是第八十八或者第八十七什么的,似乎显得略有些乏味。能不能让舌头变得再好那么一点或者食物味道再好那么一点呢,我在心里如此向上天乞求,当然我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世界不会对任何人展示温柔的一面,有的,只是等价的交换和不等价的随机性。
三下两下扒完了饭,去前台结了账,身上的温度也已经降了下去,没有什么想继续待下去的念头了。于是我推开了店门,再一次走进了这蒸笼一样的世界。
走在烈日当头的大街上,感受着周围被太阳烤的滚烫的空气,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不,也不能说有意思,那样太不敬了,但至少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那个地方一定是有意思极了。
跟着这个想法,我开始顺着马路向南走去。那个地方并不远,大概步行也就是一个小时左右的路程,虽然也可以坐出租车去,但是那个地方实在是太过让人浮想联翩,为了少惹点麻烦,我决定还是自己步行,毕竟人生的最后阶段在警察局或者精神病医院度过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大约走了四十分钟,路面已经由平坦的柏油路慢慢变成砂石路,路旁也开始长出各种杂草,按一定间隔树立的电线杆看上去是唯一还在正常工作的东西,显然已经不属于正常的城市地带了。那个地方就在这片开发中止的区域里。
稍微舔了一下有点干燥的嘴唇,我不由得有点后悔没有在店里买几瓶水或者说冰镇饮料什么的,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吧。
带着这样的牢骚又向前走了一段距离,目标终于出现在了瞳孔中。
那时一栋未建成的大楼,各种知名不知名的藤蔓植物爬满了外墙,让人有一种大楼随时都会倒塌的感觉。
但比起这些藤蔓植物和外凸的钢筋更扎眼的,是那几条崭新的隔离带。
没错,这里不但是废弃的大楼,还是一处自杀圣地。
人类是群居动物,甚至导致了死亡也具有群居特性。
第一次自杀案件是大概三年前了,那时候我还在千里以外的另一座城市,但那次自杀案件传播得很广,所以即使是消息不怎么灵通的我也有所耳闻。
再往后的话,大概每三到五个月就会有人来到这里自杀,上一个是上个月吧,一个很瘦小的女初中生,似乎是意外怀孕自杀。
当然,我此行的目的不是为了悼念那些自己结束自己生命的无知小鬼或者愚蠢大人。四顾无人之后,我上前拨开隔离带,钻进了大楼。
大楼的一层大厅最显眼的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脚印了,应该是办案的警察留下的吧,一个月的时间都没能让灰尘磨灭掉那些东西。
踩着旁边的碎玻璃碴,我开始向上走去,也看到墙壁上布满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玩意。
香烟掐灭在墙上留下的痕迹,似是而非的遗言,已经黯淡到看不清的大片血迹。
应该是第一批人留下的吧,听说挺多的,有六七个,直到尸体腐烂发臭才被人发现。
几近疯狂的死亡涂鸦,木炭熏黑的墙壁,房间内侧的抓痕。
这应该是去年的那一批,好像是两个暴走族在这里相约殉情,真是无聊的理由。
随手扔在地上的大堆酒瓶,明显被重物压过的垃圾堆,碎掉的安眠药瓶子。
是年前那个失业自杀的大叔吗?
……
……
……
慢慢向上爬,痕迹也越来越少,或许是死前也不愿多浪费那么一点体力,或许是希望死后能及时被人发现,总之,选择在高层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比想象中少得多。
最终,到达顶层二十一层时,剩下的痕迹只有灰尘上零散的脚印了,中间无人碰触的一排约为36码的脚印应该就是上个月那个女生的。
本来只是想来看看就走的,但是中午没有午休让现在的我实在困得不得了。没办法,我只得四处看看有什么能稍微休息一下的地方没有,窗台什么的是肯定不行的,我可不想变成明天的报纸头条。
四顾之后,我选择了窗边那个至少看起来还算完整的沙发,虽然积灰很严重,但比起地板来说显然舒服多了。
稍微清理了一下积灰后,我躺在沙发上,很松软,让我的身体放松了许多,也让我能更好地观察这个曾经为某人最后之所的房间了。
说是仔细观察,其实也没有什么能看的东西。这是一个很空旷的房间,所有的东西只是几袋建筑垃圾和这个半旧的沙发而已。比起这个房间里的东西更为醒目的,是窗边用黑色马克笔留下的遗言。
去死。
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你这样的人渣去死吧!
对不起……
是很凌乱疯狂而又有一点秀气的字迹,让人不由得想去了解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到底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在想些什么。
她最后看到的,会是和现在一样的晴空吗?还是说,是布满了乌云的阴空呢?
她最后留下的,究竟是给谁的呢,是给双亲的吗,是给腹中未见面的孩子的吗?还是说,是给那个“人渣”的呢?
她究竟为什么会选择死亡呢,真的是传言中那样顶不住压力了吗?
伴着这一层又一层的无聊疑问,混沌的大脑让我闭上双眼,开始补充没有进行的午休所缺失的精神。
再次睁开眼睛时,天边已经透出了一丝亮金,很显然,已经是下午五点以后了。
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我的双手扶上了尚未安装窗框的窗子。窗外的景色不得不说是非常漂亮的,挂着橘红色夕阳的天,被染成淡淡米绸色的云,远处冷灰的城镇散发着活力,感染着近处平坦的土地和切割土地的火车道。
一个月前,那孩子就是看着这样的景色离开这个世界的吗。
真是美景呢,会让人有一种飞翔的冲动。
由着这样的感觉肆意蔓延,我将身体微微探出了窗子。
视野扩展了不少,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只是多了一种高空独有的下坠感,但也能稍稍感受到那些跳楼自杀者的感觉了。
就在收回身体的时候,我注意到外墙的藤蔓上长着一朵花,不知名的小花,白色的、看上去还很柔弱的小花,花朵的蕊部还有浅浅的鹅黄,翠绿的嫩茎在高楼的风中依然挺立着,散发出一种独特的美感。
人类是不能飞的,这是早已有过的常识。
但不算荒凉的墙壁上盛开的白花,让人有一种想飞过去近看的冲动。
好美。
或许,死亡只是代价而已,无关社会,无关伦理,无关道义,无关存在不存在的一切,只是为了短暂的美感与永恒的美学结局所付出的代价而已。那孩子,只是选择付出代价换取这短暂的美。
察觉到美的那一刻,自身自渐形秽;飞身而下,感受着与鸟类同等的自由;与之相交之时,仅有的一丝温润香气也会带来内心的安宁;肉身触及地面,仅余留大片污渍,以囚笼的破碎为代价换取了轻盈但无依的灵魂。
如果,结局是命中注定,那么这样的回忆作为最后的回忆似乎也是不错的。
当然,我现在是不会想这么做的,至少我认为还会有要我来做的事。
更何况死神都告诉我,我还要在这个肮脏的世界再呆三十天才能上天国呢。
从距地面约六十米的高空走下,走到最近的回程公交站,将已沾灰的后背靠在公交车的塑料椅背上,隔着玻璃望向窗外,不由得有一种待在鸟笼中的烦躁感。
如果没有映在车玻璃上的三十,会不会好些呢?
不知道。可能会吧,也可能不会,毕竟我的个性本身就很阴沉,大概也不一定会因为将死之类的事情有所改变。
不过说到底,我的个性也不过是失败者的共性罢了。
终于,为了避开那五分钟之内就会瞥到五次的碍眼三十,我终于在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一站冲下了公交车。
完全不知道现在要去做什么,脑子里一片浑浊,不过现在只能顺着大街往家走了。
四处奔波了一天的我现在甚至没有心情去再看看这个世界,但显然,世界并没有把我排斥在外,一如世界不会主动向我张开怀抱一样。夏季夜晚的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烧烤气味,从我的鼻腔开始刺激着我,直至已经空空如也的胃袋。
于是,我来到一个最近的烧烤摊,点了二十串肉串和两公升的高度数听装啤酒,冰凉的啤酒混着让人垂涎的烤肉香气终于让我今天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是“确实的活着”。
不知是烤肉确实好吃,还是我已经很饿了,亦或是从自杀圣地的那种压抑感中脱离出的快感,总之只花了十几分钟,面前的肉串已经被一扫而空。
结完账后,想到家里冷清的画面,我抓起剩下的啤酒开始向公园走去。
而后,在公园的长凳上灌自己酒的我就是我当天最后的印象了。
现在想来,一定是糟糕透顶的画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