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分别以来叶雪她就再也没有出现,房间里的超大号行李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自己对方在那里的脏衣服和记忆中本不存在的空酒瓶,连去时没来得及收拾的房间装饰都蒸发掉了一样,胶带的痕迹都没有剩下。一切都好像一场梦境一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从未发生过,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自己头上的数字还在计数。
虽然各种事情震得头脑记忆有点恍惚,但犹且还能记得那场雨的时间并不长。即使没有具体的时间感受也能明白,那最多不过几十分钟而已。
不,或许因为痛苦让本并不长的时间显得很长,本身只有不足半个小时;再或许因为幸福的错觉,时间变得缩到短得离奇,本身有一个多小时。
总之,我一定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回到家里了。
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不记得我有喝过酒,她曾经说过病人不能喝酒的。
那房间里为什么会充斥着酒精味,墙角为什么会堆着空掉的酒瓶。
是就在分别的这段时间里堆积起来的吗?
我不记得有把脏掉的衣服堆在墙角。
我们都讨厌脏的人。
那么那堆衣服散发出的汗酸味为什么如此真切?
千纸鹤也是,煮过粥的锅也是,全部都和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连她的味道也是,那曾今沁人心脾的米香也是。
可恶,什么完全的准备啊!
可恶,我为什么会把糖果盒埋在树下啊!
再确认已经来不及了。
啧……
会不会一切都是我的一场梦呢?
从最开始就是,我在家宿醉了二十天,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我和梦想的美人一起旅行,一起分享彼此的快乐。
一起去了游乐园,一起放了烟火,一起吃西瓜吃到撑。
一起逛商场,一起挑衣服,一起抓娃娃。
一起读着古董一样的小说,一起拿起掉出的藏宝图。
一起去那不知存不存在的小镇,一起找那不知存不存在的宝藏。
一起坐此前一次都没有坐过的软卧火车,一起在火车上聊着人生。
一起回顾着过去,一起期待着未来。
一起打开宝箱,一起嘲笑彼此。
一起把这份记忆放在心里。
一起回到这里。
而后,你孤单一人,放开双手。
推我离开那个美好的梦境,让我独自一人面对这残酷的世界。
破败的房间,破败的世界。
破败的记忆,破败的心。
在这破败的一切中破败的我。
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我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什么信即真不信即假的人生哲学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现在的真实只有一个,那就是明天我就要死了。
我害怕吗?
不。
我在害怕吗?
是的。
为什么?
我害怕真实。我害怕我所有的希望都只是虚幻,我害怕在死的那一刻清醒地认识到我只是一个世界的蛀虫而已,我害怕我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真实。
我害怕的是,我的价值为0。
我害怕的是,我甚至直到最后都不能为她做些什么。
如果希望不是虚幻,你还会害怕吗?
会。
为什么?
我爱她。
在我残留意识的驱动下,我来到了洗手间。
我的手扶在台子上,望着镜中的自己。
因酒精和低效率睡眠造成的黑眼圈,看上去已经有几天都没有刮过的胡子,头上的1,还有并不健康的面色。
身上的衣服糊在身上,散发着奇怪的味道。
我不得不承认某些东西了。
或许,她确实是假的,只是我虚构出的人格。
或许,我确实已经宅了二十天,现在的我已经是一个彻底的社会边缘人。
或许,我只是在巨大绝望驱动下的机器而已,没有做出过激行为已是万幸。
事已至此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了吧。
时间已经所剩无几的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至少,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我已经不愿给世界带来麻烦了。
我脱下身上的衣服,刺鼻的异味虽然让我在生理上有点眩晕,但却刺激得我的神经异常兴奋,我的头脑理论很清楚地告诉我,那确实是假的,她不会和一个浑身异味的男人住那么久。
虽然有那么点失望,但我也慢慢能面对这个现实了,毕竟距梦醒已经有近一天的时间了。
普通至极的阳光,正午的阳光。
就在这样的阳光下,我慢慢把堆在那里的衣服和各处能找到的脏乱衣物床单都整理了出来,放进洗衣机缸里,倒上洗衣液,调好档位,洗衣服。
在等待衣服洗好的时间里,我开始整理整个房间,就像遭到土匪攻击一样的房间。
首先当然是酒瓶,还有剩下的药物,这种有可能带来危险的物品当然要首先清理掉。
这点事情花了我大概二十五分钟,酒瓶全部堆放在无触碰可能的墙角,稍后请人来收走;药物则和一部分垃圾装在一个垃圾袋里,装满的垃圾袋封口后也不用担心有人触碰。
然后就是冰箱了,我本以为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只用稍微用清水和洗涤剂清洗一下就足够了,但我还是小瞧了我失去记忆的这二十天。
虽说冰箱里我一直只储藏罐头和一些即冲的麦片之类的,但里面的情况还是让我不由得想起被轰炸过的火车站。里面有近三分之一的罐头已经被打开却没有吃完,打开了大包装的麦片也是一半一半的,每种口味都只用掉了几包。最重要的是,冰箱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开了一样,东西都在散发着罐头的腥味。
这已经足见我这些天过得是怎样混乱的生活了。
强忍着翻涌的呕吐感,我把那些罐头都扔进了一个垃圾袋,然后飞快地系上了口,味道没有散出很多。
然后我稍微看了一下剩下的冲泡食物,想了想也扔进了垃圾袋,反正已经不会再吃了,留下来也只能给房东带来麻烦。
用各种消毒液和清洁剂彻底清洗完冰箱之后,衣服也洗好了。
晾衣服的时候我还在想,我已经没有必要做这些了吧,虽说夏天的话晾晒的衣物只要一个晚上就可以干,但我也没有时间去穿他们了。
说来也真是奇怪。人生来是干干净净地生,除了母亲的羊水外什么都没有带来,死了却还要顾及这顾及那的,真让人不明白。
不过已经洗好了也不差晾晒这么一步,大不了放进衣物捐赠箱里就是。
晾完衣服的我决定把房间整个清扫一下,包括角落。
在清扫的过程中倒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剩下的消毒液刚刚够用,墙角的青苔也很松散,只是轻轻刮动就可以刮下。
整个清扫完成已经是临近傍晚,酒瓶已被人收走,清扫出来的十三大袋的垃圾也被我分五次送下楼去。
送垃圾回来的路上,我买了一些米,准备煮点粥喝,就像她第一次为我煮的那样,即使那是梦境,我也无法忘记那碗粥的味道。
说来,会对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这种东西感兴趣的怕是只有人类了吧。至今没有听说过哪只雌狮因为初夜的归宿而反抗雄狮,也没有听说过迟暮的水牛卧在河边怀念一生。从这点来看,人类真的是世界上最有趣的动物了。
回到家中,我打开火煮了粥,但终究没能煮出她的那种味道,米香似乎也淡了许多,或许是米的问题,也或许是人的问题,粥咬在嘴里终究还是少了一种感觉,在人生的最后阶段这样真的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我为自己倒上了一杯伏特加,那是从以前的朋友那里拿到的礼物,一直没有舍得打开,却没有想到会在现在作为自己临行的饯别酒。
这一天我喝了很多,几乎整瓶都没有剩下。
其实我本身对酒精很没有耐性的,更不要说是伏特加这种烈酒了,但这次却无论怎么喝都没有醉倒的感觉,反倒是让这一个月的过去在眼前走马灯一般过着。
二十九天前,我第一次见到那个数字,当时的我真的是手足无措,好像还办了不少蠢事。
说到最后,我还是没能写一本书把自己的思想留下来,我微不足道的思想。
二十八天前,我在公园做了个梦,其实我也不敢肯定那是不是梦,也许是也许不是,但那天的感觉确实是不错的,很舒服。
二十七天前,我和自己的过去决裂,如果没有的话我的葬礼上会多一个人吗?
二十六天前,我在那糟糕的心情里昏睡了整整一天,现在想来就算是睡姿也是很傻的吧,就像那时的我一样。
二十五天前,我终于打起了精神准备准备面对这个世界,不过,那时的决心应该只是半吊子,根本不够看啊。
那天的雨,让人听着很舒服。
二十四天前,世界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
二十三天前,我在这三十天里第一次和真正的陌生人真正搭上了话,即使只有几句。
如果这就是我的常态的话该多好,那样我的人生一定会走上另一条路。
二十二天前,我病倒了,胃炎。
而后,世界把那一次机会随着疾病的到来收走。
再然后,直到刚才的记忆,我都没有了。
我有的,只是梦境中的温暖和美丽,即使那些如此让人陶醉,却依然挡不住伪物破碎的残酷。
现在这样想的话,只能说明我直到现在也只不过是半吊子而已嘛,我这一个月来还真的是毫无长进啊。
就在这样的心情下,我留下了遗书。
没有收件人,没有什么长篇大论。
有的,只是普通笔记本纸上的一句话——谢谢你,我的梦。
它就放在我的牛仔裤口袋里。
即使没有随时结束的觉悟,现在我也只能迎头而上了。
DAY 0 原来,命运
我曾经一直以为孤独是可怕的,绝望是可怕的,但现在看来,它们在某样东西面前都只是小儿科而已。
那个东西的名字叫——希望。
饱含希望的孤独,希望过后的绝望,希望在眼前被击碎的样子,都是世间最恐怖的。
如果看不到光,那么面对黑暗也不会有所畏惧。
但只要见到了光,哪怕只有一次,也会记住那种美,那种温暖。
再次回到黑暗中,黑暗的恐怖便会扑面而来。
可是,即使如此,人们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追寻那种美,恍如飞蛾扑火。
飞蛾在灯前徘徊,稍稍远去,又飞近。
而后,飞身扑向火海。
飞蛾在火中挣扎,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辉,即使只有一瞬,即使以一生为代价。
那时,飞蛾会怎么想呢?
会后悔吗?
还是获得一丝的安心呢?
我不会明白,永远都不会了。
把所有的东西都处理好,我换上和“她”第一次遇见时穿的衣服,背上和“她”长途旅行时背的那个背包,走出了家门。
果然,我还是三十天前那个小鬼,我还是八岁时那个小鬼,一直都没有成长,一直都没有成熟,哪怕经历再多我也只能是个小鬼。
我还是没办法忘掉“她”。
即使“她”是假的,我的记忆,我的幸福感却是百分之百的真实。
头上的数字已经如剑悬顶,我却没办法产生一丝的紧张感,按目前的状况来看死因已经确定是意外事故了。
会是什么事故呢?要是陨石就好了,一下就可以结束,只要疼一下。
走在和“她”一起走过的街上,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
街上的砖石还是和那时的记忆一样,一块碎掉的,一块完整的,一块有裂痕的,一块只剩下一半的,只是砖面下雨后留下的积水已经变成了厚实的泥土,可以放心踩在上面。
在这样的街道上,我假装她还在时的样子,把握着步子和节奏慢慢走着。
慢慢地,慢慢地走着。
偶尔用眼睛的余光瞟向她曾经站过的位子,然后像目光交汇时一样飞快地收回。
就这样一起慢慢地走。
慢慢走过“我们”曾经走过的每一寸土地,即使我应该已经走不完了。
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我来到了我们第一次去的那个游乐园,和那时一样破旧的游乐场,连门上的铁锈都一如记忆里那样。
在刚被洗过一般清新的空气里,我闻到了一股街边甜点的香味。检查了一下钱包里的余额后我买了一份,然后坐在了售票窗口旁的椅子上。
我一边喂着闻香飞来的鸽子,一边打开了手机。
这时候手机里的内容已经几乎变得干干净净了,所有储存的电话全部消失,短信和通话记录被全部删除,连手机的系统本身也经过了两次自动和一次手动刷新,这大概就是濒死之时想将自己的存在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除的那种感觉吧。
时间流逝,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这样慢慢逼近未知死亡的过程,反倒比最开始的时间更让人期待和安详。毕竟在这三十天里,我已经拿到了此生应当拿到的所有,从最开始已经被认为是“既定的未来”,在这三十天里发生了奇迹的爆发。
太阳缓缓爬上头顶,又要缓缓落下,此间先后十三次有人从广场走过,没有人向这边回头。
如果把人生比作一个容器的话,每个人就是都有各式各样道具和定量素材的厨师,我们一生都只是为了做好名为人生的这道菜。
有的人把自己的人生压缩到极致以发挥出耀眼的光辉,就像小碓命一样;有的人则把自己的一生都近乎汽化到难以察觉以尽力延长自己的寿命,就是极具奋斗精神的激进者口中的社会蛀虫一类。
谁人都无法确定自己的寿命,自己的未来,我也是,即使能看到那个数字也是。
比如现在,我都不能确定自己的寿命剩下的是数小时还是已经以秒计数,甚至我还会怀疑我的数字已经消失了,因为完全感受不到死亡的气息,周边一片安详。
等待,等待,等待。
等待唯一可以等到的那个东西。
要结束了,等待之间会有这种错觉。
在我的双眼第四次扫视周边的时候,变化终于出现了。
我在并不拥挤的人群中扫到了一个人影,我曾经发誓一生都不会忘记的那个人影,头上顶着1的那个人影。
她似乎也看到了我,不过只有一眼,不过是用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
果然是梦吗。
“她”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她最开始就是存在的,或许有关联,只是对我没有关联。
她似乎是在等交通灯,低着头不知是在想什么,或者是阳光太过刺眼。
可是对我来说只是看着也会感到喜悦。
似乎是无匹的幸福回荡在胸间。
下一刻,我的双眼注意到的时候,那辆车子正以正常行驶的速度向她疾驰,红色的信号指示灯没有起到任何减速作用。
身体早在意识到达之前就已经动起来了,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反应机会。
有种连自己的脚掌踩在地面上的实感都被取消掉了以提升速度的感觉。
真的太好了。
如果是之前的我的话,头脑下达命令我都要迟疑,一直都畏首不前。
一生都是,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没有做到过。
哪怕只有这一次,能这样真的太好了。
我用人类难以置信的速度冲上前去,一把把“她”推开。
或者只是她。
身上传来刚硬的触感,没有其他感受,甚至疼痛都没有。
晴空在眼前翻转,只有空色底色和白色缀花的晴空。
头脑一片空白。
现在我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那是什么呢?
该是什么呢?
没关系了。
我似乎看到死神已经来接我了。
那是什么样子呢?
看不清楚,只期盼着那不是“她”的样子,因为听说死神是被责罚的有罪灵魂。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再看看现在的自己。
好像能感觉到。
虽然眼睛已经看不到了,却依然能感受到眼底泛出光芒。
虽然神经已经不受大脑控制,虽然心脏已经不再供氧,却依然能看到身体似乎在追寻着什么。
胸中似乎还留有什么不舍。
脑中似乎还留有什么回忆。
不过没关系了。
已经在消散了。
全部消散了。
消散在这柔软的天国里。
和不愿醒来的梦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