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年前,我和南宫遇见了住在这栋废楼里的,名叫诺诺的神秘女孩。
那时她的身边几乎每时每刻都跟着一只黑猫。
有时是被她抱着,有时是蹲在她肩头,更多时候则是站在不远处冷冷观望。似乎是在守护她,又似乎有点……监视的意思。
小黑这个名字是我起的。
我从一开始就和它很不对付,因为我们俩的性格几乎同样乖僻,针尖对麦芒,见面不是开打就是在准备开打。
而现在……
在我的呆视中,烟雾逐渐凝聚成人形。待到最后一丝雾气被拢进裙摆,在我面前站着的,是穿着一袭女仆长裙的妙龄少女。
短发齐肩、刘海垂眉、容姿端丽,双眸间还抹着淡淡的灰色眼影。
以及,从发丝中荷尖般冒出,轻柔抖动着的……猫耳。
“…………”
我知道诸位在想什么。
——故事是不是变得有些微妙了?
就像在沉郁的大提琴曲里,突然插入一两段绮丽的小提琴变调,就算之后再换回原来曲风,氛围似乎也无法再严肃起来了。
我现在也是同样的感觉。
“你、你是……小黑?”
“我刚刚才说的什么?!”
女仆立即龇牙怒喝,细眉都压成了下弦月。她这幅凶悍的模样,倒确实能和那只黑猫的形象重叠。
“你……怎么……人类……”我上下打量她的女仆裙与耳朵,因为依旧沉浸在惊讶中,始终语不成句,“这……又是……”
“啊?哦,这是我从你们书中看到的形象,”小黑提着带荷叶褶的女仆裙左右摆了摆,“这是你们人类对猫拟人化的主流印象吧?与你们接触的话,换个最友善的形象肯定没错,我是这样想的。”
“……你看的什么书?”
“那个不重要,”小黑松开裙子摆了摆手,圆头鞋哒哒点地,从我身边走过,“跟我来吧。”
她的发梢和裙摆都在随着走动飘袅,如烟似雾,这使得她整个人都像氤氲在迷雾中一般,让人捉摸不清。
而且,奇怪的是——萦绕在她周身的这些缥缈之物,我并不陌生。
在记忆深处的某个恐怖噩梦里,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黑雾在缭绕。
“啊,对了,我叫香蒲。”
“……啊?”
香蒲。
那种随风摇晃的,像猫尾巴一样的水草印入我脑海。
我盯着她系在后腰,随脚步一抖一抖的蝴蝶结,视线再往下移了移——那云雾缭绕的裙摆下面……该不会也有一条尾巴吧?
不过话说回来。
“……你原来是母猫的吗?”
小黑,不对——香蒲,立即猛地停下,回过头,露出一副轻蔑与羞辱交织的古怪表情。
“……你什么脑子!你不是给我挠过好几次肚子吗?”
“…………”
我哑口无言。
而且因为被莫名的尴尬感萦绕,此后很长一段也无法再开口,只能沉默地跟着她在废楼残垣与丛生的野草间穿梭。
我想说的话当然有很多话。
她在那个炎热的夏天,在还是一只黑猫的时候,曾经和诺诺形影不离,似乎是在守护,又似乎是在监视。如今她在我面前褪下伪装,现出真身(亦或是相反?),萦绕在她身边的疑云迷雾反而更浓了。
我有预感,她有着所有疑问的答案。她知道我所想知道的,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说——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在外面看到的幻影是怎么回事。
以及更重要的,南宫的下落。
乃至,诺诺她,现在……
“小峰,你倒是很能憋呢。”
香蒲突然开口。
“……咦?”
她在某个还保留有完好房门的房间前停下,侧过身,对我睥睨而视。
话说怎么连她也叫我小峰了。
“你现在应该是有一肚子疑问,满心的惊讶吧?比如说,我是谁,我为什么能从猫变成人,你对这种离奇的事真的一点都不惊讶吗?”
“……”
我沉默两秒。
“我见过更……离奇的事情。”
香蒲愣了一瞬后,“啊!”地一锤手心,笑着双手抱胸:“我知道了,是在那天晚上吧?”
“……”
她对我的缄默不以为意,带着那种不咸不淡的怪笑继续:“你在这里……呵呵……看到了人类不应该看到的东西,是吧?把那个鼻孔朝天的自负小鬼吓成今天这副怂包样的可怕东西……”
我理应开口反驳一下她的,否则的话,岂不是默认了怂包这个名号?
但我的嘴张合了数次,最终还是一言未发。
也许她说的对,我确实已经变成对这种羞辱根本无力反驳的怂逼了。
香蒲见我闭上嘴,眼中似乎浮现几丝微妙的失望。她拧动把手,推开房门,对我招招手。
“进来吧,我们已经等你很久了。”
迈进门框的瞬间,我才猛然觉察到那个“们”字,心随即被猛地提起。
在里面等着的,该不会是南宫?甚至是……
但下一瞬,期待就被失望取代。
房间里站着一个矮矮胖胖的黄袍人。
它的全身都被破破烂烂,但密不透风的黄色长袍包裹,头部也被兜帽完全遮盖。且后背高高驼起,走路也颤巍蹒跚,看起来是个老人。
“这……这位老婆婆是?”
“老婆婆?哦,它呀?它算是我的助手吧,”香蒲很有些随意地介绍道,见黄袍人向我走近后又加一句,“不过你小心点哦,它大体上不算是人类的。”
“……咦?”
我惊得后退一步,但还是被黄袍人拦腰来了个熊抱。好在它没有从长袍里伸出触手或血盆巨口之类东西,似乎只是在表示友好。我低头和它抬起的兜帽对视了一眼,那兜帽里只有仿佛连接着深渊的黑暗,和阴森刺骨的嘶哈声。
我打个冷颤,联想起在回忆中蠕颤与翻滚着的无数画面,连忙挣脱。香蒲在一旁笑得快把腰弯成和黑袍一样了。
“它叫莲,嗯……你可以叫它莲婆婆哦,”直起腰后,香蒲带着依旧有些恶意的笑,补了个稍微正经的介绍,然后揉搓着手——似乎很是期待与兴奋,“那我们就开始吧!”
“……开始?”
我琢磨着这个好似打算省略许多来龙去脉的词,这才注意到房间的布置。
这里似乎是某种类似病房的地方。
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已经有些生锈的医疗床,旁边是输液架与挂在其上的点滴瓶,另外还有一些类似心电仪器与呼吸机的装置,只不过都已经被锈蚀得更接近破铜烂铁,像是什么恐怖游戏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你们是准备解剖我、还是改造我?”
“谁会费心思改造你这种烂人。”香蒲没好气地瞥我一眼,她说这话时,开始在那堆破铜烂铁中翻动,而黄袍老婆婆则用十分强硬的力道把我往医疗床那边拉。
“看你一脸愚痴样,难道你自己都还没搞清目的就跑过来了?”香蒲说着转过身,手中拿着——采血用的针筒与细管针头,“南宫难道什么都没对你说吗?”
“……南宫?!他果然来了这里吗?他人在哪?你们……把他怎样了?”
我在质问的时候,黄袍婆婆已经把我按在医疗床上,拉过锈迹斑斑的输液架,将针头快速推进我手背静脉,并迅速用输液纸贴紧。我大惊中试图拔下针头,被她用缠满绷带的手强行钳住,那恐怖的力道让我动弹不得,只能惊恐地盯着绷带上猩红乃至污黑的斑斑血迹。
“他果然什么都没说啊。”香蒲淡声道,拿着采血针走到医疗床旁,拉过一条只有三支脚的凳子坐下,幽绿色的瞳缩成一条细壑,似笑非笑地咧开嘴,露出两排森寒利齿。
“但是你心中应该也有点数吧?他时隔多年到这里来,是为了做什么,甚至你糊里糊涂跑过来,心底难道不是也怀着那个同样的念头吗?”
“你……你说什么?”
香蒲笑眯眯地眨了眨眼。
“改变6年前发生的事……改变过去啊。”
“什……”
我迅速回想起一天前的南宫,他执拗地向我问的那个问题。
“你会想要改变过去吗?”
香蒲此时已经把针头与针筒连接好,然后拿出了止血带。
我徒劳地挣扎几下,看了看她手中的针头,又看向头顶的输液瓶。
“那……那里面……你给我注射的是什么?”
“只是盐水和少量的镇静剂而已。”香蒲面无表情地说完,拿起止血带,然后迎着我惊恐的注视——挽起衣袖,将之绑在了自己手臂上。
“……咦?”
她将针头熟练地插入静脉,从自己手臂抽出小半管血。
“…………”
我脸上的表情此时一定十分丰富多彩,这点从她看着我时的神情就能读出来。
她弹了弹针头,接下来——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她将针头插入架子上的输液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挤出一滴自己的血液。
血沉入清澈盐水,绽放出一朵妖娆的花,再缓缓散开,化作舞动的絮状物,如烟似雾,直至完全消融。
“这个,才是要给你注射的东西。”
香蒲回头道,朱唇勾起一个诡异的角度
她的身形逐渐变得模糊,慢慢地只剩下那抹诡谲的朱红,那并非她再次化作了黑雾,而是我——我自己的视野在迅速雾化。
某种东西,某种东西在顺着手背的针管慢慢流入我的身体。
那是迅速变得朦胧的意识中唯一清晰且确切的认知。
那当然……当然是她的血。
医疗床突然消失了。
我的身体——连同意识,猛地向下坠落,沉入无光的黑暗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