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似乎是时候多说一些诺诺的事了。
以及她身后,那个野兽般的男人的事。
我和南宫初始诺诺,就是在这个炎夏与酷暑即将拉开序幕的晴朗日子,2001年7月1日。
当然,我们和那个男人的相遇也是在这一天。
这天之后,我们理所当然地被这栋废楼吸引,或者说——被那抹银色的身影所吸引,变成了这里的常客。
我们开始天天往这里跑,熟练地钻进树丛、拨开荆棘、绕过虬枝、攀上山坡,几乎是用手与脚开辟出了一条林中小路。
这绝非是条好走的路,就算是成年人一口气走完恐怕也得喘半天,但我们几乎从未感觉到辛苦。我们一路讨论着今天和那个女孩聊些什么,要不要把她带下山之类的话题,带着兴奋与期许,身体上的疲惫根本无暇顾及。
而诺诺她——她也在每天等待着我们。
每次我和南宫穿过树篱,走进荒废的庭园,都能看到她站在草坪边,有时沐浴着阳光,有时则是头顶一两片落叶,让人怀疑她是否在那杵了一整天。有时太阳西斜,她的影子被拉成细长的一条线,确实很像一根小小的银色日晷。
她看起来大概十三岁,比当时的我们稍小一点。
当然这也仅为推定,因为她和我们见到的其他女生太不相同。
她有雪一样的肌肤,纤细得让人担忧的肩膀。樱唇经常紧张地抿着,视线也像敏感的小动物般四处跳跃,仿佛稍微受到惊吓就会消失在林间,再也不会出现。
她很显然没有别的朋友。
她甚至很可能从未走出过这片森林,因为她对外面的世界展现出惊人的无知。
那绝非是深闺小姐不谙世事的程度,她甚至对许多正常人不可能不知道的词汇都一无所知。
比如说,电视、火车、暑假、冰棍、作业、学校。
乃至——朋友。
这对于处在那个特殊年龄段的我来说简直是如获至宝,毕竟,还能有什么比他人的——尤其还是女孩子的崇拜目光,能让一颗自我意识过剩的心得到更多优越感呢?
我从教导她各种各样的外界知识——从这件事中获得了无尽的满足。
我们间的对话经常以“什么,你连xxx都不知道?!”这样的句式开头。
然后我开始讲解那个词的意思,不过那当然不是我最期待的部分,用不了多久,对话就会变成我眉飞色舞、不着边际的胡吹与胡侃。
“我呢,我曾经一条命通关过《合金弹头3》哦,镇上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做到过。嘿嘿……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那天还不是最佳状态呢。”
“现今的教育体制对于学生的创造力与自主意识根本是毁灭性的消除!功利化的应试制度,创造出流水线一般的社会零件,这个国家的未来真是让人感到绝望!”
——就是这样,光是回想起来就让我羞耻得想要自尽的胡言乱语。
但是诺诺。
那时候的诺诺她——她总是在坐在旁边认真聆听。
她修长的睫毛挂着余晖,剪水明眸倒映着晚霞,用那种仿佛蕴有残阳余温的视线,一动不动,默默地注视。
那种绯红色的凝视甚至能把吹到九霄云外的我拉回现实,不好意思地撇开脸。
我不知道她是真的听懂了我说的话,还是……只是单纯地喜欢听人说话。现在想来的话,恐怕是后者的可能居多,因为她偶尔会在听我讲完后,问出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
“那、那个叫合金弹头的地方,那里的人不是很可怜吗?会被别人……杀掉。”
“咦……?啊,都说那个是电子游戏啦,电子游戏!你有在听吗?所谓电子游戏就是……唔……呃……总之里面的人死后是会复活的!”
“人死后……会复活?”
“不是不是,现实中的人是会死的!”
“现实中的人……会死。”
那时的诺诺反复咀嚼这句话,盯着自己的手,陷入了沉思。
世界对她来说就像一张纯白的纸,被我用各种正确或不正确的观点恣意写刷。我不知道这种行为对她产生了多大影响,是否对她的命运有所左右。而南宫……啊,我都快忘记说他和诺诺的事了。
老实说,他和诺诺间的交流实在乏善可陈。
他几乎从未鼓起勇气和诺诺主动说话,一般只是在她转头询问时支吾着嗯啊两声。
“飞机真的能载几百个人飞上天能吗?”
“嗯、嗯……”
“小峰他,真的会cqc格斗术吗?”
“谁、谁知道呢……”
南宫他……也许是被过分炽热的感情把勇气给烧光了,变成那种羞涩得过分的状态——但他似乎也没有因此而过于懊恼,他或许很享受坐在一旁注视诺诺侧脸的时光。
他换了种表达感情的方法——从家里带各种吃的东西塞给诺诺,红豆糕啊、牛轧糖之类的。诺诺则好像对食物没什么概念,来者不拒,一律纳进嘴里,我甚至怀疑她能否分辨食物的味道。
但南宫还是一脸满足地看着她狼吞虎咽,他到底是喜欢她还是喜欢养她……我偶尔也会感到困惑。
于是,在那个骄阳似火的7月,我们三人间的状况经常就变成这样。
我漫无边际地胡吹海侃。
嘴里塞满食物的诺诺,眨着红宝石色的双眸,认真地注视我。
而南宫则在一旁凝视着她。
噢,对了,以及——香蒲会蹲在或趴在不远处,冷冷地注视着我们三人。
有时我们会玩些简单的游戏,比如捉迷藏——当然,范围仅限在庭园附近的草丛与树篱中。我和南宫都是捉迷藏高手,在更小一些的时候,我们会爬到大树的顶部,深深藏起,以防被对方找到。但诺诺对于“游戏”的概念似乎还有些误解,当第一次轮到她找人,并且过了许久还没找到时,她的声音开始颤抖,身影也变得仓皇无措,她大概是以为如果没有找到,我们就会彻底消失,不再出现了吧。
于是南宫——那个能在树上趴一下午的南宫,毫不犹豫地从躲藏的地方跳出,跑过去轻声安慰起她。
那或许是他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也是我第一次隐约意识到……南宫的感情。
在少年懵懂的认知中,不惜破坏游戏规则也要守护的东西,大概就是最重要的事物了吧。
我们玩着这些对于当时的年龄来说,稍嫌幼稚的游戏,但一直都乐此不疲,也许不是因为游戏本身,而是因为游玩的对象。
直到——太阳落山。
废楼的门被推开,那个沉重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如同某种无形的排斥立场,将草坪中的快乐氛围彻底挤走,只余下一片死寂。
“该服药了。”
“到时见了。”
那个男人基本上只说过这两句话。
我甚至看不到他深埋在胡须中的嘴巴。
他是诺诺的爸爸——至少她是这样称呼的。也许爸爸在她概念中就是要听话服从的人,她就此乖乖起身,跟在他身后,三步一回头地走进废楼,宣告这一天的结束。
“下次,我们带你下山吧,带你见识一下XXX!”
我们间的对话不止一次来到此处。
每到此时,她明眸中都会流露掩饰不住的向往,看向树篱之外,山下的方向。
但那份光芒很快黯淡,变成畏怯的摇头。
“爸爸说……不能下山。”
“为什么?!”
“他说,山……山下有危险的东西……”
“……放屁!你爸爸才危险呢!他每天藏在这栋破楼里,肯定是在捣鼓什么危险的黑科学……炼金术实验!哼,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打破他的烧瓶小人计划的!”
我从未掩饰对那个男人的敌意。
他的身上,有股强烈到令人作呕的药水味。
虽然诺诺身上也有药水的味道,但并不刺鼻,而且大多来自身上的病服。但那个男人不同,他身上的气味与气息、包括穿着和形象,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漫画或电影里的癫狂科学家,变态医生之类的角色。
诺诺身上偶尔会出现一些奇怪的淤青和疤痕,像是烫伤,但颜色更暗。
就算我们追问,她也支吾不语。但即使不问,我们也很清楚留下这些的可能会是谁。
以及……有一次,我们印象深刻的那一次。
那天,因为某件事而心情大好的诺诺,头一次展现出反抗姿态,拒绝了男人回废楼的命令,甚至哀求他让她下一次山。
然后——男人就猛然爆发了。
他走过来,推开我和南宫,粗暴至极地拽起诺诺,像甩动玩偶般拉扯着她,仿佛誓要把那条纤弱的胳膊生生扯下。
“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他可怕地嘶嚎道,发出野兽般的声音。深埋在胡须中的嘴第一次彻底豁开,露出溃烂发黑的恐怖口腔。
“已经没时间了!呜……啊啊啊——!!没时间了啊!!”
像一只发狂的野兽。
我已经忘了那一天是如何收场,只记得那天之后,我和南宫就开始计划把诺诺偷偷带下山,彻底远离那个……疯狂的男人。
对了,我现在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了——索斯帕莱斯。
那个……被我们杀死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