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是怎样来着?
对了,我和南宫商讨了一段时间,该如何把诺诺从那栋废楼带走。
我们十分认真地探讨了许多从电影电视中得到的灵感——比如挖地洞、狸猫换太子,甚至催眠之类,那基本属于两个熊孩子的脑洞大发时间,显然没有任何实质性效果。
而且,自从此前的冲突之后,我们就很少有机会见到诺诺了。
我们再也没有在草坪边见到那个每天准时等待着的银色身影,只能偶尔在废楼中见到靠在破窗旁的她,对我们露出寂寥的笑。
即使我们走过去想和她说几句话,也会立即看到一个魁梧的身影,站在不远处,阴婺地监视着。
索斯帕莱斯,那个男人——仿佛早已猜到我们的计划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好打定主意,以随机应变为基本战略,在越来越少的接触机会中寻找时机。
那天的傍晚,我们展开行动……并且失败了。
那时诺诺靠在二楼的窗台,正和我久违地聊着天。南宫像往常一样没有参与,他甚至没有看着诺诺,而是怪异地盯着楼层上下打量。
许久之后,突然用力戳一下我的肋窝,接着大声喊:“喂——!老倌子(意老头)!我们给诺诺带了吃的来哦,你好意思不要吗?”
我转瞬间明白他的意图,连忙摘下草帽,把他递过来的一瓶水扔进去,再把两个檐折在一起提着,装出一副沉甸甸的样子。
那个男人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后——果然上当了,朝楼梯那边走去。我马上扔掉草帽,对窗户另一边的诺诺用力张开双臂扬了扬。
她也立即读懂了我的意思,脸上转接连闪过惊讶、犹豫和决意,爬上早已没有玻璃阻挡的窗檐。
我偶尔……还会梦到她从窗台成功地一跃而下。
她的银发随风飘舞着,犹如自由的双翼。
她和我们相拥在一起,并且……从此过上幸福的人生。
那当然只是美梦。
现实中的我们,到底是怎么失败的来着,对了,那个意外出现的因素……
我猛地起身。
我从回忆中短暂脱离,看向来时的那个门口,看向……那个女人离开的方向。
对了,是一声猫叫。
在诺诺即将接触到自由之时,是那只黑猫突然的一声尖嘶,让男人回头,让他发现了站上窗台的诺诺,让他跑过来将她拽下,挟着哭喊尖叫的她消失在废楼深处。
我和南宫甚至没有时间去诅咒那只该死的猫——最坏的结果已然发生,经此一变,我们怕是再也见不到诺诺了。头脑发热之下,我们决定直接闯进废楼,和那个男人拼命。但跑到正门前时,面对紧闭的大门,南宫他——他突然变得畏缩了。
我明白他是又犯起了那个倒霉的恐惧症,也没时间嘲笑他胆小,试图去推开大门,才发现——门是被锁上的。
正在对着那两面油漆剥落的铁门拳打脚踢、无计可施时,门的那一边传来开锁声。
索斯帕莱斯,那个野兽般的男人,自己走了出来。
手中倒提着——沾满血渍和锈迹的砍柴刀。
瞬间浇灭了我们那点可笑的气焰。
那个男人,确实早就疯了。
他挥舞着那把充满血腥气息的柴刀,嘴中嘶嚎着凌乱、颠倒的语句。
“不要逼我……不要逼我!不行……不能杀了我……啊!!没时间了!!”
我丝毫没有怀疑,他会真的把刀劈向我们的身体,将我们肢解、分尸,抛在哪个角落,变成蝇蛆和细菌的乐土;或者甚至——用来进行什么可怕的实验。
我们退缩了。
我和南宫逃下了山
少年人眼中,理所当然会迎来美满结局的世界,头一次被来自成年世界的真实暴力……撕成了碎片。
踏作齑粉。
那天傍晚,我们将山上发生的事向周围的大人和盘托出,告诉他们废楼中有一个被囚禁的少女,和关押着她的疯子。
但——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们的话。
家人也好、亲戚也好、左邻右舍也好。
平常很照顾我们的老师也好、一直慈眉善目的南宫外公外婆也好。
突然都变得无比陌生。
我们的哭诉、哭嚎,连半个字都没被他们认真对待,只是草率地视作孩子的妄想和诳语。甚至搬出岁星的传说,断言我们是中了妖物的邪。
那是那天的第二个头一次。
——我们头一次体会到成人世界的傲慢与冷酷。
我和南宫很快意识到——只有靠我们自己救出诺诺了。
虽然被吓退一次,但我们依然还保留有勇气与决意,对拯救诺诺的执念仍然高于对那个男人的恐惧——这大概是年少者唯一的优势了。
那之后。
我和南宫被大人带回家,但都从互相的眼中读到了不要放弃的讯息。
夜晚来临前的薄暮,我在自己的房间兴奋而紧张地四处走动、焦急地等待。
我四处搜寻能够用来当做武器的东西——铅笔刀、圆规、玩具弓,甚至过年时剩下的刮炮(一种用类似火柴的刮擦方式引燃的小鞭炮)。
我幻想着利用小说中学到的招式,一个虚晃躲开那个男人笨拙的攻击,再给予他要害致命一击。那些幼稚而疯狂的想象让全身的肌肉都因为兴奋而颤抖不已。
随后,在夜幕降临的同时,不期然的暴雨泼瓢而至,将白夜洗作漆夜。
我发热的头脑似乎也被漆黑的雨水所冲刷,逐渐冷却了下来。
我变得踌躇。
我们真的能战胜那个野兽般的男人吗?
而且,就算打赢了他,我们真的有勇气……将他杀死吗?
如果失败,等待我们的肯定会是死吧?
杀人、死亡——这些原本懵懂而模糊的概念,陡然变得清晰,变成近在眼前的可能,让我逐渐心生恐惧。
时间就这样在逡巡中流逝,直到我听见什么东西砸在窗户上,打开窗——看到站在漆夜中,被暴雨冲刷着的南宫。
他竟没有一丝犹豫——在那一瞬间,我是那样判断的。
羞愧与敬佩主宰了我,随即化为勇气与动力,我蹑手蹑脚地从窗户跳下,跑进雨中,对他点头示意准备好了。
但南宫的神情却不似我想象中的坚毅或沉稳。
他脸上爬满悔恨与不甘。
“小峰,帮帮我……赶紧去山上……要来不及了!”他在雨声中带着哭腔喊道。
“我们这不正是要去吗?你怎么了?……你干了什么?”
我觉察到他的异样,立即追问,他嚅嗫了半天。
“我……我已经去过山上了……”
“……啥?”
“我……我听到诺诺在楼里惨叫!还有那个男人的嘶吼!小峰,她在喊救命……她在……那个疯子彻底疯了,他要杀了她!”
“……什么!那你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没进去救她?!”我在狂怒中揪住南宫的衣领,“你为什么不——”
我望着他被雷声映亮的,怯弱而痛苦的脸,逐渐明白过来。
啊……是啊,原来如此,是那个恐惧症。
那个可笑的诅咒。
我推开他,朝镇外跑去,南宫也连忙跟在身后。我们顶着暴雨,跑进山林,爬上那座山。在哑暗无光的树海里,在冰冷湿滑的泥泞与湿地中跋涉、摔倒、爬起来继续前行、再次摔倒。就这样摸爬滚打着,筋疲力尽地来到暴风肆虐的废楼前。
它在漆黑的雨夜中只剩下一个勉强能够辨识的轮廓,没有关好的窗户在暴风中疯狂拍打着窗框,不时能听见玻璃哗啦碎裂的声音。
然而,除此之外,大楼里面一片寂静。
既没有听见诺诺的惨叫,也没有了那个男人的嘶嚎。
我的心逐渐沉入黑暗的深渊。
我走向废楼大门,用力一脚踢过去,原以为会遭到门锁的阻拦,想不到毫不费力地踢开了,风雨撞进幽黯的大厅。
门根本没锁。
我望向身后。
南宫他——
他被这一发现彻底击溃,坐倒在地。
多么讽刺啊,在他的人生遭遇剧变的上一个夜晚,他也是面对着一扇可以轻易打开的门。
他对诺诺的爱,,那份纯度如此之高的感情,再一次被恐惧如此轻易地打败。
南宫,这个被恐惧支配的可怜虫。
他再一次被挡在了门外。
他在恐惧什么?是什么让他丧失了勇气?
是变得陌生的母亲、挥舞着柴刀的男人。
还是已经隐约意识到的,妹妹、以及诺诺的结局?
我不知道,也没有时间去细想。那时的我心中确实充满对南宫的鄙夷和愤怒,但对诺诺的深切担忧和可能会失去她的极度痛苦支配着内心,我冲进黑暗的大厅。
那之后的记忆零碎而凌乱。
我记得——我在幽邃的废楼中不断穿梭,让自己的呼喊声回荡至每个角落。
我一个一个地搜索着房间。
那些满是氯水味、遍布血渍的实验房间;被狂风吹得散落一地,内容可怖的照片、X光片;那些摆在锈蚀架子上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的畸异器官与组织;乃至直接倒伏在病床上的骸骨与干尸,它们狂乱扭曲的病态肢体。
这些画面被当时心忧着诺诺,难以在意其他的我暂时忽略,只是悄无声息、但又十分深刻地印在脑海深处。而经过时间的沉淀,它们反而在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现在想来,那明显是为不久之后——那个更为深沉、恐怖的噩梦,所做的预告。
不久之后,我开始在废楼中听到南宫的呼喊声。
那应该是他终于凝聚起迟到的勇气,走进了大门。
我们就这样在大楼中不断呼喊着诺诺,并且始终没能等到奇迹般的回应。我不知道南宫有没有看到那些房间里的东西——以他对隧道里那具骸骨的反应来看,应该是没有的。
然后——在某个时刻,他的声音突然停下了。
过了一会儿后我才感到异样,于是喊了他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我开始觉察到什么。
我循着他最后的喊声传来的方位摸过去,在二楼的某条走廊看到呆立着的他。
他一动不动,如同化为了石像,盯着被黑暗笼罩的某个角落。
“……南宫?”
“她向我求助了的,小峰。她向我求助了的,她向我……”
南宫用彻底空洞的声音,机械地重复着那句话。
像坏掉的八音盒。
我忍耐着几乎要撕裂心脏的苦痛,颤抖着摸走过去。
惊雷从窗外划过,将世界短暂地变作白昼。
我看到了什么?
在那条走廊的角落——我看到了什么?
我抱着头,呜咽着,蜷倒在黑雾弥漫的门前。
那天晚上,在那个短暂的白昼。
我看到染血的洋裙,和一只雪白、柔弱的手。
断手静静躺在血泊之中,它的五指微微向上拢着,那最后的动作,宛若轻抚,又如紧握。
像一朵纯洁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