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回忆到此稍微停顿,想到香蒲不久前说的话。
她遮蔽了我们看不见的高维空间,将其入口形象化为人类最能理解的门。
也就是说,门是罅隙的入口。
罅隙连接着不同的时间,以及——不同的空间。
那即是我在那一天所遇见的事吧,我推开那扇以为能通往正常世界的门。
结果,我进入了另外的世界。
那是人类的眼不该看见、人类的脑无法理解、人类的理性不能去碰触的世界。
我无法还原它的形貌,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去描述那个世界。
只能从……到现在还会偶尔造访的噩梦,去回忆那个世界的点滴原貌。
我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漆黑的光、看见弯曲的直角、看见自己从地面落向星空深渊。
我看见由血肉组成的行星,看见其表面无光无底的肉壑深渊。
我跌入深渊,穿过无穷无尽的腔肠地脉,看见被红色肿瘤与菌毯覆盖的古老城市。
看见畸变的异星生物,围绕在不洁的神像前,跳着癫狂的、永不停歇的舞蹈。而在神殿的地下极深处,光怪陆离的组织、器官与肢体弥漫成污秽的海洋,簇拥着最中心的一团柔软肉团,它在那片窒息的地狱中摇荡、蠕颤,在周围亿万只手掌的花团锦簇下逐渐绽裂。一个血肉淋漓、却又无比熟悉的身影自绽放的花蕾中心浮现,从血海中冉冉升起,向我张开无数条手臂。
那是诺诺。
就是这最后的一瞥,让我的理智最终崩溃。
我已经忘记自己是如何从那个噩梦逃脱,只是隐约记得在废楼中醒来时,身边是身形模糊的小黑。
现在想来,那恐怕是她救了我。
我疯狂地逃离了那栋废楼,连滚带爬地跑回家中,把自己关在房里,躲在被褥中。无论姨妈和其他家人如何敲门、询问、劝说,再没有从那团棉花壁垒里往外挪动一步。
整整三天。
我不断地做着窒息、狂乱的噩梦,发出骇人的尖啸和嚎叫——这一点,是家人后来告诉我的,他们形容那个声音如同发了疯的野兽。
三天之后,不堪忍受的姨妈和家人撞开我的房门,将我五花大绑,与被人在山中发现的南宫一起,送进附近的医院。
然而我的身体没有任何毛病,心智上的异常也难以被鉴定——至少经过医院的仪器检测与心理医师测试,一切“正常”。
那是当然的——我的语言、思维、逻辑能力都好好的;精神也只是遭遇了一次崩溃,并没有永久性的损伤;大脑同样没有受损,甚至比以前更为灵活,还凭空知晓了许多从未接触过的怪异知识。
我很快出院,回归普通的人生。
但生活于我来说已经成为一场缓慢的折磨,一场漫长、难捱的浊梦。
我开始恐惧响动、恐惧光亮、恐惧一切会刺激感官的东西。
暗处的走廊、拐角的小巷、背后的窃语声、陌生的镜子,乃至一切带有血肉颜色的东西,都会将我拖入恐惧的泥泽,让我呼吸紊乱,肌肉开始痉挛,最终疯狂地逃离。
我甚至也开始害怕起门。
那个……南宫曾经害怕的东西。我一直无法理解他对这种司空见惯之物的恐惧,直到我自身也陷入同样的境地——以和他不尽相同的原因。
因为连接着那个噩梦的,正是名为“门”的东西,不是吗?
门的那边——会有什么东西?
会不会……再度出现那个噩梦?
这样的恐慌折磨着我,让我整夜整夜地失眠,变得形销骨立。
周围的人都说我“性格变了”,他们用这种礼貌且隐晦的措辞嘲笑我——我知道他们的真正意思,我曾经是那样傲慢而乖僻的孩子,用尖刺般的态度,不分敌我地激怒着周围的大人与小孩。然而如今却变成一个(旁人看来)胆小如鼠、连视线都不敢与人交织的怂包。
只有我自己知道,改变的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
或者说,世界对他们来说从未改变,然而,在我的认知中,这个世界——我原本以为无趣又狭小的世界,已经被那个噩梦改造成一副全新的怖悸图景。
噩梦中的那些星球、那些城市、神殿与地底的邪神,它们离这个无知的日常世界并不遥远,不是吗?
至少,在我所经历的噩梦中,它们与现实的隔阂——只有薄薄的一扇门而已。
也许总有一天……是吧?总有一天,梦与现实的界限会逐渐模糊,那些污秽的、血腥的、畸怪的、不洁的,终归会决堤而出,把这个世界淹作一片窒息的地狱。
恐惧啊……恐惧这个世界吧。
诺诺,那个曾经代表这世上所有美好的身影。
我无法再去思念,也无瑕去回顾和她共度的那些时光,因为和她相关的任何回忆,最终都会导向那最后的癫狂一瞥。
我的人生陷入阴郁、沉滞的泥泽。这种浊梦一般、游魂野鬼一般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我几乎不能正常地上学、生活,成了远近闻名的“被妖怪吓傻的那个伢儿”。
直到有一天,我因缘际会地遇到某个人,在他的帮助下,经过一系列事件,总算是恢复了大部分心智,勉强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当然,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那个人,自称“杨”的那个人,临走前对我说:
“你我都算是幸运的,我们是极少数见识过那番图景,甚至直视了「上位者」的化身之后,还能恢复理智的人。一部分原因是归功我们当时都还小,心智本身就尚未成熟吧,我们有着‘时间’这个双重的武器。如果可以的话,你再也不要和那个世界打交道就好了,不过……呵,应该是不可能的吧……”
那个我视作救命恩人的男人,他最后摇着头的小声低叹,竟如预言一般,准确地说中了。
因为我——我不自量力地去担忧南宫,草率地相信了那只黑猫,自己把自己害到现在的这副田地。
我再一次置身噩梦之中了。
一一一一一一
好吧,理性一点。
我现在所置身的空间,应该说,还是不如当年……或者说12年后那样可怖的。
理性是置身这种噩梦时最珍贵的力量,所以我决定捡起它,并且绝不再轻易丢弃。
那些穿着研究服的家伙,他们的畸变程度并没有那一晚那么严重,空间的扭曲也远小于那晚我的所见。而且至少……我没有遇到那扇能通往噩梦深处的门。
考虑到时间的先后,可以作出的一个猜测是:也许扭曲的程度是在随着时间逐渐加深。
这个推测很合理——首先是某种不可名状的力量污染了此处,侵蚀了那些研究员的神智与肉身。而且随着时间推移,程度不断加深,扭曲与畸变越来越严重,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终于让无法再视而不见的外部力量——政府也好,另外的什么组织也好,在此时此刻的不久之后——1989年的某一天,摧毁了这里。
即姨妈他们所说的,山上的骚动。
但为何……12年之后的我,还能在已成废楼的这里遇到那些扭曲的东西?
——香蒲。
我脑中猛然蹦出那张奸笑着的脸。
香蒲她……确实曾经说过一句当时的我尚未反应过来的话,她说——(那个梦境是)用来容纳现实中的这里所产生的扭曲与错乱。
那一天的我走入黑雾时,确实有点像……误入了她的梦境。
我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要问她。
比如说——这里到底是被什么力量污染成这幅模样。
那天晚上她为何受伤。
我所看见的那个血肉地狱,到底是什么。
更重要的是——我一分一秒都不想在这个地方、这个时代待下去了。
从此处的脱身办法也很简单。
我从袋中摸出那支小血瓶——只要喝下它……
就在我准备拧开瓶子,一口灌下时,眩目的白光直刺入眼睛。
本能地抬手遮挡时,我从指缝之间瞟到白光后的人影,他的左手举着手电筒,右手则握着某个黑洞洞的东西。
“放下手里的东西!不准动!否则我就开枪了!”
那声厉喝——那是来自神智正常者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