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一段相对安全、房门都紧闭的走廊后,南宫转回身看向我。
“你怎么还在?你现在可以服下血逃回梦境了吧?”
“……逃?你……少说逃这个字!”
“我看到了,小峰!”他打断我,“我看到你躲在那个楼梯间里,准备喝下去的动作了!你有什么好辩解的?你根本是被吓破了胆,早就忘记……不对,是早就放弃我们的目标了,不是吗?”
“我——!”
我低下头,哑口无言。
因为他说得没错。
他完全准确地言中了我那时候的心态。
目标、目标。
——回到过去,改变过去,拯救我们的诺诺?
他说得对,香蒲也说得对,我可能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这种话。
我早就失去那些东西了——我对她的思念、拯救她的执念,早已被多年前的那个噩梦吞噬得干干净净。
“……你就不怕?”我抬起头,带着几丝为自己辩解的意图,“那些变异的怪物、失去理智的疯子,你没有看到?你难道不害怕吗?说句难听的,南宫,这里可满是你最害怕的门,而且那些怪物,都待在你最害怕的门后面哦。”
他转过头,把眼睛正对向我,像是在让我看清他颤抖、紧缩的瞳孔。
“我怎么可能不害怕,小峰?我也差点失去了理智,小峰!那些房间里的人……不对,那些生物,那不是这个世界应该出现的东西。”
“……”
“不过,正是如此……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一定要把诺诺从这里,从这个人间炼狱救出来吧?她决定不应该呆在这个地方,她应该有更美好、更幸福的人生,不对吗?”
“诺诺……”
我的手一抖。
心底某处——原本以为早已被噩梦吞噬干净的那个地方,又开始有微弱的鼓震传来。
“她……她在这里吗?”
南宫点点头。
对了——现在是1989年,按照诺诺的年纪,她应该是刚出生不久。
南宫继续道:“她现在就在这里的某处,但是有一个问题。”
“……问题?是找不到在哪吗?”
南宫脸上的肌肉怪异地颤抖了几下,转身径直往前走。
“等下再说,如果你还没被吓破胆的话……就跟我来。”
我站在原地怔了几秒,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拐角时,咬咬牙,追了上去。
一一一一一一
我或许……有些羡慕南宫。
羡慕他对诺诺那种纯粹的感情、羡慕他犟牛一般的执念,始终坚信着“改变过去”这种渺茫的可能。
即使身处此处,即使——见到了曾将我的理智和勇气都彻底击溃的这些畸怪噩梦。
我原以为我和他之间的差别就在于此。
6年前……或者说12年后的那晚之后。我成了躲在被褥中的丧胆亡魂,我的理智、勇气、自恃,乃至对诺诺的爱,都被那晚所遇到的噩梦绞得粉碎。
而南宫,他一直没有放弃对诺诺的寻找。
从医院回来之后,他仍旧不停地往那座山跑,拉都拉不住,不分白天黑夜,疯狂地四处搜寻。大人们将他和我魔怔般的表现归结为中了妖邪,被灾星的诅咒吸走了魂。于是让镇政府封掉了山,彻底地禁止他再次进入。
这些我之前都曾说过,但略有些诡异的一点是,无论是他,还是跑去搜寻他的镇民,都再也没有找到诺诺——乃至是索斯帕莱斯的尸体。
甚至连我在当晚曾见过的那些畸形尸体、骸骨,也都消失无踪。更不用提将我带入噩梦的黑雾了。
我隐约觉得这种诡异的消失与香蒲有关。
乃至我现在所看到的这些畸变与错乱,肯定也和那只黑猫有关。只是无法判断——它在其中是担任始作俑者……还是其他的角色。
我看向前方行走的南宫,想与他分享对那只猫的质疑,但他先开口了。
“对了,顺带一提,小峰,我现在已经不怕门了。”
“……诶?”
“你还记得,我最后一次恐惧症发作,导致了什么结果吗?”
“你……”
我怎么可能忘记。
他最后的那次发作,导致我们永远地失去了诺诺。
“没错,”南宫点点头,仿佛不需要我的言语回答,“所以我现在已经不害怕门了——我现在无比憎恨它,恨不得把它们通通砸烂。”
“……”
我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南宫很快小声加了句:“但是,更憎恨的还是我自己。”
“南宫……”
“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懦弱,小峰。”他用沉郁的声线喃道,双眼直视着前方的走廊,“所以这次我绝对不会再退缩了,我一定要改变这一切……小峰,你看着吧,我绝对……绝对会拯救她的。”
我没有出声,长久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是啊……没错。
我之前也说过了,这就是我嫉妒着他的地方。
这份矢志不渝的执念。
不过,此时,几丝突如其来的似曾相识感笼罩了我。某个……始料不及的身影浮现在视野中,与前方他的背影重合。
我使劲摇头,赶走这份诡谲的既视感。
“……你准备怎么做?”
我话音刚落,他正好停下脚步,停在走廊末端的某扇门前。
我走到他身边,看着眼前被爪印与锈迹覆盖的铁艺安全门。
它旁边的门牌倒是简单明了——档案库房。
南宫动作毫无迟疑地推开门,回头对我看了看,像是在证明他前面的宣言。
“托这里变成这幅鬼样子的福,也没有人会阻拦我们进入任何地方了,”他带着我走进门,“你应该是比我晚出现吧?在你到达之前,我一个人摸到了这里。”
“你……一个人吗?”
我有些惊讶地想象着——他独自一人在这栋满是鬼魅的研究楼潜行的情景。
“没错,我找到了一些东西。我觉得你……应该看一下。”
“东西?”
门后是一小段走廊,然后是一扇厚重的木门,木门上同样满是爪印,还有焦黑色的烧灼痕迹。
我们推开门,看到一条几乎望不到尽头的狭窄夹道。
这条“夹道”的两侧,是整齐排列着,并且一直延伸到视野最深处的无数档案架。
铁架上摆满被牛皮纸包裹与分类的档案袋、书籍记录本、照片袋与磁带盒,用标签纸贴注着时间与日期,整体看上去倒是井井有条。但铁质的档案架同样锈蚀损坏得严重,有很多纸质物也在早已受潮发霉,甚至腐烂长虫,发出微生物腐败的阵阵恶臭。而且头顶的昏黄灯管还在不停闪烁、投下蚊虫飞扑的掠影,给这块空间更添几分破败感。
我跟着南宫走过两排档案架,往左右看了看,依旧是单调至极的景色——排接一排的档案架填满视野。再走过几排铁架后,单调的空间出现了变化。
右边离我们大概四五米远的两排档案架倒塌了,各类纸张与书籍散落满地,而且还有一具干尸躺在堆积的资料上。
自然——也是一具变异的尸体。
那具躯体上爬满菌丝状的孢子,将其染作一片苍白,大部分的菌株都已经枯萎了,但有几株还充满生机,正在其躯体上盛开着雪白色的,闪烁磷光的漂亮“花朵”。
“还好他已经死了,嗯?”南宫说了句。
我没说话,因为那种雪白——那种纯洁无暇的颜色,让我想起……
“前两年。”
南宫突然再次开口。
“在我到处寻查和这里相关的资料时,我在某本书上看到了一句话。”
“嗯?”
“寻求禁忌知识者,终会遭其吞噬——那句话这么说。”
“……那是什么书?”
南宫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看向尸体上轻摇着的菌孢花朵。
“你看,他不就很像一个疯狂追求知识,最终却无法承受其真相的例子吗。”
“……”
他接着小声补了一句:“这整栋楼……或许都是这样。”
然后,带我走进某排资料架,走到一个已经被翻开的大档案盒前。
我看下了档案架上贴的标签纸,上面写着“实验体T系列”。
南宫拿起盒中的一摞档案递给我,我接过来,对准昏黄的灯光,只看了一眼就怔住。
是诺诺。
最上面的那张档案纸,右上角的墨印相片,那绝对是诺诺没错。
看上去比和我们相遇时只小了一点点,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在相片左侧的栏目里,赫然标有T001的编号,以及1979年7月1日的日期数字。在详细档案的最下一行……写有“81年7月11日,多数肢体溶解,多器官衰竭,生命体征停止。”
我放下档案纸,只觉整个人被疑问号彻底笼罩。
诺诺在2001年与我们相见时,看起来就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然而在这份1989年发现的档案里——在这张肯定要早于81年拍摄的照片中,就已经有十一二岁?
而且她……在81年就已经死了?
我实在是无法用逻辑或想象力将这些信息连接起来,只能求助地转向南宫,他表情淡然,只是示意我继续往下看。
我带着满肚疑虑,翻到第二张档案纸,再一次彻底懵住。
那上面的照片——依旧是诺诺。
应该说……和第一张的诺诺有着极其细微的差别,比如嘴角的形状、眉尖的神态之类,但那恐怕也只是拍照时动作和光影所产生的不同。
这张档案上面标注的编号是T002,最下方写着“83年1月1日,持续监测中。”
冷汗从鼻尖滑落,变成泛黄纸张上一个持续扩大的点。
我再次转头看向南宫,他脸上带着可怕的平静,又做出那个手势——接着翻。
我用颤抖的手一张接一张地翻开那些档案纸。
没错,每一张上面,都是诺诺。
T003,T004,T005……直到T024。
我把那摞档案扔进盒子,被无尽的混乱与疑问所包围。而此时南宫靠过来,问出那个几乎让我崩溃的问题。
“你能认出,哪个是……”
我转头看向他同样颤抖的脸,艰难地扯出一个苦笑。
我们甚至——无法分辨出我们的诺诺了。